在这个议题之下,有两部作品出自少数民族导演之手的影片非常有意思。一部是藏族导演万玛才旦(1963年生)2005年完成的影片《静静的嘛尼石》,另一部是蒙族导演宁才(1965年生)2004年完成的影片《季风中的马》,两位年轻导演前后在北京电影学院学习过。万玛此前用藏语和汉语两种语言写作小说,这部处女作影片是他自编自导;宁才演员出身,2002年因出演《天上草原》而获得当年金鸡奖最佳男主角奖,这部导演处女作作品也由他本人自编自演。有好几部六十年代的影片(大型歌舞片《东方红》、《五朵金花》、《刘三姐》、《阿诗玛》)给人们造成一个印象,仿佛少数民族就是一些穿着鲜艳的民族服装擅长歌舞的人们,他们生活在古老的民族风情当中,对于他们的现实生活一般人们则难以想象。这两部由本民族导演完成的影片,有力地呈现了现在时的藏族蒙族如何经受现代性的压力和考验。 《静静的嘛尼石》中出行的主人公是一位未成年的小喇嘛,过年期间父亲要将他接回家,两三天之后又将他送回寺庙。故事的场景主要是在寺庙和家庭及家乡之间展开,甚至没有去往一次集市,但是现代化对于人们生活的冲击是无所不在的,这部影片采取的是一种委婉的、小心翼翼的语气。 连遥远的藏族寺庙也不可能与世隔绝。小喇嘛所在寺庙的活佛就拥有一台电视机,年幼的小活佛在学习之余,从那上面看藏族传统剧目《智美更登》以及他所不明白的国际新闻,那看上去像是被恐怖分子袭击过的街道。小喇嘛回家之后,发现自己家里也正好有这样一台电视机和VCD机,那是在外面做生意的哥哥买来的,家里人当它们是个宝贝。世俗人们看得更加稍前一步,这会儿正流行藏语版的《西游记》。这部根据汉族章回体小说改编的电视连续剧,对于汉族人来说那是一个娱乐节目,而对于藏族人来说,其中唐僧喇嘛的故事又是值得认真对待的。起码想看这部电视剧的人来说,可以拿唐僧喇嘛作为一个借口,看自己想看的。 那个做生意的哥哥,新年演出时他照样扮演传统剧目中的施舍王子智美更登。演出的间隙,年轻的人们穿着牛仔裤在打谷场上跳起了迪斯科,他们扭来扭去的动作使得老人们相继离开。离打谷场不远的地方,一个小屋里正在放映香港的枪战片,其中一些接吻的镜头,令小喇嘛感到难堪。一个小摊上,弟弟与妹妹买了娃哈哈酸乳,小喇嘛则替自己买了一只孙悟空的塑料面具。 小喇嘛进一步坚持要将家里的电视机与《西游记》的VCD带到寺庙里去,他要让他的师傅也能够看到它们。结果是小活佛与老喇嘛高高兴兴地接受了新事物,看《西游记》看得津津有味。小喇嘛于是穿梭在小活佛的住所和自己的僧舍之间,传递僧人们正在热看的光盘。最终父亲将这个电视机和光盘带走,令小喇嘛感到失落与伤感。在祈愿大法会前夕,小喇嘛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那个塑料面具揣在怀里,带去大法会仪式了。 这个结尾是意味深长的。《西游记》也好,塑料面具也好,意味着外部世界的干扰,意味着摩登时代的诱惑和侵入。但是影片的处理方式是温婉的,没有采取对立的和断然拒绝的态度。反观全片,新与旧、外来的东西与本地传统的东西处于一种并置的状态,有着各自的位置和拥有的人群,人们可以从容地在这两者之间来回扮演自己的角色。这是一种悉心安排的结果。导演万玛才旦曾经批评那些希望西藏永远保持那种原生状态的人们,"一旦不是他们想象的样子就大惊小怪,是一个特别不人道的想法"。(见《万玛才旦访谈:我注意的可能是一种状态》,《今天》2007年第一期) 比起我们前面提到的以回家为归宿的汉族电影,这位藏族导演的立场显得弥足珍贵---首先,这种包容性有一种大智慧在内,将不同的东西加以并置,让它们互相对话和允许人们选择,是一种十分开放的立场。其次,能够包容也体现了一种文化自信,新的现代的东西不一定是洪水猛兽,尽管它会使得传统面临一个不小的振荡和考验。然而说到底,西藏的未来不是那些认为西藏只能怎样的人们所决定的,而是西藏人民自己的道路和他们的选择。 令人感到惊讶的还有蒙族导演宁才的这部《季风中的马》。比起万玛才旦温婉节制的藏语电影,这部蒙语电影是另外一种不同的风格,激烈、奔放而酣畅。它从一个巨大的焦虑开始---草原沙化严重,牧民们不得在自己的草地上放牧,面临放弃草原去往城市的危机。这不仅是离开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而且是失去与生活方式相伴相随的文化理想与文化价值。 前面提到的在汉语电影中缺少的重要东西,在这部影片中得到了恰当的呈现,即被反复当作所要返回的家乡,如今的实际面貌如何?它真的是一片乐土还是仅仅存在于想象之中?在远离城市的地方,真的存在这么一个未受打扰的世外桃源,等着游子或浪子回头吗?《季风中的马》提供了明确有力的回答---不,实际上家乡告急,草原正在处于焦渴和重病当中。影片的主人公乌日根家中几乎一贫如洗,连日干旱使得草原裸露着地皮,羊群找不到吃草的地方,想屈尊问别人借一块草地渡过难关都没有,上小学的儿子因为交不齐学费眼看就要失学了,而附近的许多人们都搬城里去了。乌日根不愿意搬到城里去,他认为那不是他的生活。他从内心深处不愿意背弃草原,这几乎成了他的信仰,他痛苦承受的是整个草原的命运和蒙族人的历史负担。宁才本人扮演的男主角将某种焦虑、焦急、焦渴的情绪演绎得非常到位。这种干涸不仅是物质意义上的,同时也是精神意义上的。 这部电影难能可贵的是同时揭示了构成冲突的另外一种力量,那便是国家的力量。至少在中国,社会现代化主要是在国家力量的主导之下发展起来的,这个过程同时伴随着国家权力的扩展和倍增。而许多问题也正是出在这里,一些决策性的失误会造成无可弥补的永久损失。造成草原沙化的原因之一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在发展的名义之下超载放牧,结果又不得不由国家出面限制放牧。本来属于乌日根的草地秋营盘就属于限制之列。眼看自己的羊群被饿死,不能到自己祖祖辈辈放牧的地方去解救它们,倔强的乌日根无法理解,于是与给秋营盘草地围上篱笆的工人们打了一架,被送到旗里派出所,双手拷在暖气片上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将他"提审","提审"他的官员绕着弯子让他明白:乌日根所在的家乡"呼和塔拉"是"乡"里的,"乡"是"旗"里的,"旗"是"国家"的,因此,秋营盘是属于"国家的牧场,国家的土地",应该由国家来进行支配。换句话说,平时人们名义上是在自己的家乡生活,其实是在国家的土地上求生。无奈之中,乌日根的妻子到公路上去卖酸奶,换得的钱仅够丈夫打架的罚款。 这里完全呆不下去了。乌日根让妻子做好准备卖掉羊群准备进城,自己也将心爱的马牵到城里卖了。但后来当他发现自己的马在娱乐场所被穿着性感的女郎骑着卖笑时,顿时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他又与人打了一架。以出卖祖宗成吉思汗画像的画家将他赎了出来,让他穿上当年将士的盔甲当模特作画,这使他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堂·吉珂德。当乌日根骑着他的那匹老马回乡,表示永远不离开那匹马不离开草原时,老人道尔基大叔给了他真正的启示--- 马是什么?马就是马,就是蒙古人骑的马。它可不是蒙古人最终的理想。我们只是骑着它实现过理想。没有马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不想去的地方,马能将你驮去吗?可是你想要去的地方,一定要骑马才能去吗?这世间哪有永恒的东西呢?你的马和我一样,渐渐变老,终究会死去,如果你很珍惜你的马,给它做首歌,然后把它放生了吧。那样你的马就会在民歌里永生。 马是自由的象征,将马放生也意味着将自由放逐,但是这种"放逐"是让自由驶向远方,是将自由还给自由,从而成为真正的自由---心灵上永恒的召唤和精神上不倦的追求。如果说"乡愁"与"自由"是人们在经受现代性压力时不同反应的两级,那么在这里它们却和谐地统一了起来---自由本身成了乡愁的对象,成了难以实现但是永远值得追求的信念和信仰。而"远方的自由"这个视角与现代精神正好是相匹配的:失去庇护之后,现代社会以"自由"加以弥补,当然那同时是遥远的神话。这位道尔基老人就这样将乡愁的哀歌与自由的颂歌杂糅在了一起,这是这部影片体现出来的蒙族人在面对现代性压力之下的高度智慧。 那匹马在蓝天之下的歌声中放生了,带着旧日的荣耀和今日的梦想。乌日根拆下蒙古包帐篷顶端的圆形天窗和自家院子的篱笆,将它们放在牛车上一道运走。他让儿子跪下,在即将熄灭的火坑边,嘴里念叨着:"给我们牧人带来光明、温暖、幸福的火种,永恒吧",用一些沙土将它盖上。祖祖辈辈延续的生活方式就此划上一个句号,未知的新生活在等着他们。影片结束时,父子俩踏上去城市的道路,儿子反复叮嘱道:"阿爸,进城以后要靠右行,红灯亮了停下,绿灯亮了再走",这使得这部哀伤的影片同时拥有一个开放的结尾。 那匹马突然出现在主人行走过的道路上,十分矫健优美。那是一个既抛在身后又出现在前方的永恒的理想和梦。 结语 追踪电影里行走主人公的轨迹,我们试图发现面对剧烈的社会变革,人们如何适应外部世界,如何安置自己的心灵,如何给自己寻找一个精神上的出路。从上述分析的影片当中,大致可以见出这样几种不同的表现:秋菊和魏敏芝属于完全不自觉一类,她们不希望也不需要知道每一个人必定要与城市发生不同程度的关系;二妹与女泥鳅属于被动型的,对于城市她们不同程度地加以抵制,后者甚至还表现出一种喜气洋洋的优越感;寻找儿子的李老师以一种道德立场对城市生活加以谴责,寻找父亲的男孩以及赖小子喜平则表现出一种过渡和分裂状态,他们的根基仍然在农村,但是双眼和气质却朝向发光的城市;而两位年轻和尚的不同在于,藏族和尚仍然受着强大的传统的庇护和祝福,这种传统本身在外部世界面前表现出巨大的开放和包容,而汉族的那位则早已经一无所有,全然被打发进世俗世界,如同遭受诅咒一般;比起藏族同胞,蒙族汉子乌日根饱受现代化后果的困扰,但是他已经没有退路,只有硬着头皮朝向远方陌生的自由。由这些电影提供的摆在我们面前的这几种方案,在某种程度上概括着在这片土地上人们对于现代性的进退迎拒的复杂态度。 而说到底,不管在多大程度上是自觉的,人们的不同表述都在某个程度上参与和丰富我们民族文化现代性品格的塑造。这种塑造归根结底要创造一种平行的文化,在已经"被抛入"的现代化进程中,建立其与之相适应的价值表述,帮助人们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下去,得以安身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