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来看另外一些交叉的视野,比如关于十八世纪的法国和美国。任何对于过去历史的讲述,其实都包含了当下的某些立场。 难能可贵的是,在"激情岁月"的这一集中,"崛起"的作者在回顾法国的经验时,突出了法国人看重"思想"的特点,作为启蒙思想的代表人物,伏尔泰和卢梭都是刻意介绍的。在他们去世不久之后爆发的法国大革命,被表述成"思想最终演变成行动"。在这集的结尾更是明确强调:"一个懂得尊重思想的民族,才会诞生伟大的思想。一个拥有伟大思想的国家,才能拥有不断前行的力量。"应该说,这样的表述已经很不一般。 问题在于"思想"为何物?产生"思想"的动力来自何方?思想家是不是如同"科学奇人",拥有一个非同寻常的发达大脑,能够想出一些别人想不出来的美妙意图?并且,如果说法国大革命是"思想"的结果,那么什么样的"思想"必须为其中的暴力恐怖行为承担责任?当然这些问题并不是"崛起"的作者直接面对的,而"轨迹"的作者克拉克正好回答了它们,因此可以看作是对于"崛起"的一个补充,虽然回答这些问题也不是他的当务之急。 在克拉克的讲述中,启蒙运动和法国大革命不仅仅是一个"思想"的故事,而是一个"道德"的故事,同时也是一个道德上"疑点重重"的故事。在介绍完他杰出的苏格兰同乡之后,克拉克话锋一转:"若想了解事情的实际面,我们得走苏格兰;而如果想走道德面,我们就得回到法国。"这位伏尔泰是个什么人呢?当然他写了很多词锋激烈、嬉笑怒骂的文章,甚至到老都爱插科打诨,但是在面对公平、正义却始终抱着极其严肃的心态,在面对不公时,他就像一头凶猛的牧牛犬,死咬着对方不放。他对于"宗教蒙昧主义"的批判(见"崛起"解说词),并没有使得他本人直接否认上帝的存在,他甚至还掏钱出资建造了一座小教堂。当然,在"百科全书派"的其他同伴当中,不乏的确有无神论者,这些人在超越了天主教及其道德框架之后,引进了古罗马帝国严酷的道德标准,作为新时代新道德的依据。那些为了国家不惜牺牲自己生命的古代英雄,得到了从未有过的推崇。 卢梭则是另外一个思路。他是一个感受自然的天才,认为自然人性是最好的。当他写下"我明白了我们的存在,只是一连串透过感官感受的时刻"以及"我感知并我在"并将它们寄给伏尔泰时,后者礼貌地回信道:"没有人如此耗费心思地说服我们接受自身的愚昧,在拜读阁下的大作之后我觉得我们应该在地上爬着才对,只可惜我在六十多年前就戒掉了这个习惯。"当然,卢梭所表达的以"自然"为尺度,也可以说是一种新的道德观,即对自身无限迁就的道德观。在克拉克的视野中,法国大革命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看作一场浪漫主义运动,革命分子要以"自然教派"来取代天主教,它后来发生的不可控制的局面,与始终保持理性微笑的伏尔泰相去甚远,而是另外一些需要体验无限和凶猛心情的人们所为。一方面是打破一切权威秩序的新冲动,另一方面又是严酷的古代道德准则;一方面是人权、博爱、平等,另一方面则是腥风血雨的断头台,这是一场既向前又向后的运动。因"道德"诱发而超越了任何"道德"之外的是,克拉克指出:1792年9月发生在巴黎的大屠杀确切地说是"集体虐待行为",为此火上加油的是一种"国家正在陷入危机"的"集体恐慌"。流血恐怖事件给人们带来了深深的心理创伤,所导致的绝望情绪深渊心理,在绝望中体验人性的深度,由拜伦扩展开来一直延续了两个世纪,成为某种现代情感的典范,成就了不少天才心灵同时也给他们带来了非同寻常的灾难。 如此问题就变得非常错综复杂:从伏尔泰那里我们得知在所谓"思想"的背后,需要一种道德立场的保证;而从卢梭理论的效果那里我们得知,对于某种未经历史检验的新道德,尽管听起来十分漂亮,但是需要对其保持一定的距离和审视;但这并不意味着只有古代的道德是好的,照搬罗马帝国的严峻道德观并不适应现代社会,最有可能的是引起相反方面的剧烈反弹。这样的故事多么复杂!实际上任何有关道德的故事都是极为复杂的,需要我们以最为复杂和最为谨慎的态度对待之,而不是一说起"道德"或者"思想"就是崇高和绝对的,而要进一步追问什么样的道德、什么样的思想。这是我们这些进行伦理道德及各种思想表述的知识分子本身所要遵循的界限。就像伏尔泰所说的:"只要说错一个字,再优美的意念也会破坏无遗"。 在整部电视片中,克拉克运用得最多的词是"知性"(intellectual),在某处他说过:"知性是文明的第一要素"。所谓"知性"可以看作相对与自然秩序的人类本身所提供的"创意秩序",它一方面体现为各种脑力和才智活动的结晶比如诗歌、哲学;另一方面体现为那些看得见的形式,比如建筑、绘画、音乐等乃至各种手工活动,都是人们知性的体现,它们给混乱的自然现象赋予秩序,其意义可以用美国诗人史蒂文斯的一首诗来说明:"我把一只圆形的坛子/放在田纳西的山顶。/凌乱的荒野/围向山峰。/荒野向坛子涌起,/匍匐在四周,不再荒凉。/圆圆的坛子置在地上,/高高地立于空中。/它君临四界。/这只灰色无釉的坛子。/它不曾产生鸟雀或树丛/与田纳西别的事物都不一样"。人类的"知性"就像这只"田纳西的坛子",它可以使得粗鄙、凌乱的荒野变得清晰有序。 克拉克的视野在转向新大陆时,便是从建立在一片凌乱的山峰间荒草弥漫当中一栋白色建筑说起。1760年代,在当时原住民、猎人和野牛的环境当中,出现这么一座漂亮的建筑是令人称奇的。它正像一只"田纳西的坛子",使得周围的荒郊野外一下子变得富有生气。它的主人是弗吉尼亚洲的一位年轻律师,设计的灵感来自文艺复兴时期伟大设计师帕拉迪奥(1508-1580)的书,据说当时全美唯一一本帕拉迪奥的书就在这位律师手上。当然这栋建筑物不少部分是他自己的发明。这是一个很有创造力的人,房子的内部装修显示了主人执意要解决所有的问题。他将床放在两个房间的隔墙之间,这样他一下床可以自由选择是走进书房还是起居室,螺旋式的梯子则一直通到楼上的更衣室。他书房里的书桌、椅子乃至眼镜都是自己设计的,书桌上还摊放着他收藏的另外一本重要的参考书,其作者是第一世纪古罗马的建筑设计师维楚维斯,这位更加古老的设计师激发了他的另外一些灵感。整栋房子乃至其中所有陈设,都显得"单纯、朴实和独立"。这位律师同时还是一位语言学家、科学家、农业学家、教育家和城市设计师及建筑师,简直就是文艺复兴时期全才阿尔伯提(1404-1472)的"翻版",阿氏也是一位建筑师,两人同样热爱音乐,饲养马匹,脾气也有点任性、暴躁。当然了,这位律师在建筑方面的成就不及阿尔伯提,因为他还是一位美国总统---说了半天,原来他就是美国第三任总统托马斯·杰弗逊,《独立宣言》的起草人。他将自己这座山里的建筑命名为"蒙地西洛",即"小山居"的意思。杰弗逊将这种单纯简朴古典主义的建筑风格带到了美国,其后蔓延至美国东部持续了一百年,甚至抵达西部的麻州。在他的墓志铭上还特地写上了"弗吉尼亚州大学创办人",这个校园全都由他亲手设计,其中安置教授们的"学术村"与学生比邻而居,鸡犬相闻,校园外的小花园显示了他对于独处的热爱,蜿蜒的墙壁是这位总统先生的特殊创意,兼具实用和美感,谁也不知道他的设计灵感来自何方。辽阔的校园形成长方形的三面,第四面则向山区的原住民敞开,眺望远处广阔的原野。 对于这样一位人物来说,他当总统无非是为他的人民服务,是在尽一项人生义务。因为他不当总统也活得非常好,非常充实,非常有滋有味。他用不着拼命抓取权力,牢牢地占着某个位置不放,认为只有权力的顶峰才是人生的顶峰,权力上的失败则是人生最大的失败;他也用不着做出闲云野鹤之状,因为他永远有许多事情可以做,那些美妙的知性活动,是整天围在饭桌前吃到吃不动的人们,永远难以想象和无法理解的。 他还说:"当我想到上帝是正义的,而它的正义不可能永远地沉睡,就让我不禁为我的国家感到颤抖。" 这部电视片一共制作了两年时间,从头到尾由克拉克一人主持讲述,细心的观众会听出到后来,这位老先生的声音已经有些嘶哑,神态也略显疲惫,面对当年索邦大学那些年轻面孔,他语重心长地做了如下总结:"我相信秩序比混乱好,创造比毁灭好。我喜欢温和,厌恶暴力,喜欢宽恕,厌恶报复。就整体而言,我觉得学识优于无知,心灵比意识形态有价值得多。"由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说出此话,其中的分量自不待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