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三号,姥爷家被抄。 北京二中的红卫兵把瑰宝国粹砸得稀巴烂,明式家具、字画儿什么的在院子里烧到清晨,在砸碎了的古董碎渣上殴打姥爷和姥姥,把他们打得半死。我的大舅俞天恩,平时不大说话,蔫吧哧溜的,见谁都点头鞠躬,举止极其礼貌,像个日本人(不知是否与留学日本有关)。在批判会上,他和红卫兵站在一起,昂首挺胸很勇敢的样子,长长的分头耷拉在额头上,显然今天他的头发上没有了昔日亮亮的梳头油。他走过去抽了自己的父亲一记耳光。 从这天起,姥姥就有些精神错乱,清醒时默默不语,糊涂时在街上到处找自己的孙子、孙女,见小孩就问:“你是爽子吗?” 姥爷、姥姥被赶出家门,南小街八十六号青灰色的围墙上写满标语、口号。 家门是两扇漆成黑色、包了铁皮、厚实又气派的大门,上面用钉子整齐地镶嵌着精制而吉祥的花纹,据说那是姥爷花了不少心思和钱,找在天津租界给德国建使馆的外国工人定做的。这座曾经在我心中象征着“永远安全”的庄严大门右上方,现在挂了一个醒目的牌 子—“南小街街道革命委员会”。 姥爷带着姥姥投奔到旁边内务部街大儿子的家,大儿子带着全家人堵住大门,不许进。两个老人去海淀魏公村,想在外语学院教书的二儿子俞天民家,二儿子婉言推出父母。二儿子没有受到冲击,因为外语学院留洋的人太多,他也不是右派。 姥爷拉着精神错乱的姥姥,来到住在海淀区的三姨姥姥(姥姥的妹妹)家。三姨姥姥不肯收留他们,拿起他们的包抛得老远,跺着脚喊道:“我没有你这个臭资本家的姐姐!我家老头是贫苦人家出身,我早就和你们划清界限了……滚!”三姨姥姥自一九三九年从乡下投奔北京的姐姐,一直负责给我姥爷看管海淀的别墅,他丈夫管理花园和菜地。 人与人之间个个心中有笔混淆的账,“不是不报,时候不到”。 父亲常常提起岳父对他的不是,但是今天姥姥、姥爷就站在门口……我插在大人之间扑上去,死死揪着姥姥肮脏的袖筒,“进—来,爸,妈,让我姥姥进来,进—来!”我的父母让出了大门口,收留了他们。我充满感激抬头仰望父母,一股钦佩,我像看神一般看着父母,仿佛在他们犹豫是否准许两个老人入室的瞬间—世界在我心中眩晕了一下,当姥爷、姥姥迈进我家门的一刻—世界没有崩溃,保存了一份大美。 姥姥、姥爷在我们家住下。姥爷当时还行,姥姥神智时清时迷,看不住就往街上跑,见了小孩儿就叫“爽子”。姥爷后来就不行了,一拐一拐的,母亲找附近中药店的一个老中医,老头儿说:“给资本家治病我害怕。”母亲求了半天,他同意了,说:“毛主席也倡导救死扶伤。”老头儿就偷偷在他自己家给姥爷扎针。 一天,我母亲急急忙忙冲回家,门弄得叮当直响,这很不像我那一向动作轻柔的妈妈,她说:“有人打小报告了,刚贴出大字 报─大右派李献文窝藏买办资本家岳父和丈母娘。”红卫兵后脚跟上来,看了看老人们,到门口命令道:“赶快轰走他们!”母亲不情愿,“老人有重病,已经无法对党和国家制造什么危险了。”红卫兵就拿出扩音喇叭在街上喊,要对右派李献文窝藏买办资本家的行为,采取无产阶级的革命行动。当下父母把姥爷、姥姥送回内务部街二号,哭着求他哥哥收下老爹老娘,日后安全了一定接 走…… 大舅竟然收下了他们,把老爹老妈安排在小院儿里一间六平方米堆放杂物的屋子里。这座小院子是内务部街二号里面大院看守住的地方。一九五○年“公私合营”运动时,姥爷被迫交出了近百间房地产证,政府开恩给姥爷保留了内务部街二号的产权和这个看守的房子。大舅就住在这儿,房依然还属于老两口。 没有多久,姥爷半身不遂了。 原来,他们天天被儿媳妇和三个孙子欺负;嫌姥姥疯,嫌他们吃得太多,往姥姥饭碗里吐吐沫。姥爷理辩着反抗,结果孙子把爷爷奶奶捆起来打,拿菜刀对着他们俩的脖子晃来晃去。姥爷瘫了。姥爷一瘫,姥姥倒奇迹般地突然清醒过来。后来,姥姥在那间小屋儿里自己伺候着姥爷。与对面大舅家人低头不见抬头见,却如同陌生的路人,只有大舅见了爹妈偷偷点下头。 人真是最怪的物种,相信面相。我姥爷长了一副世上最福分的面相,却命如纸薄。 后来我常常去看他们,小屋儿里除了两张床,也就没有下脚的地方了,姥爷瘫在床上叨叨,天南地北他什么都懂,因为我爱听,他就兴奋地滔滔不绝地讲给一个小观众,他讲过去的事情,讲老北京的生活,讲天文、历史,绘声绘色,我最爱听他讲什么是真古董,什么是假的。“爽子,玉器要用舌头尝……琥珀要用干净的手掌恭恭敬敬地轻揉,它高兴了会发出暗暗的香味儿。” “琥珀懂什么?” “太懂了,它们经历过万万年天地的洗礼呀!” “它们不会说话,不会反抗。” “哎呀,爽子,你们这一辈人本来就没吃过没见过的,还赶上个‘文化大革命’,抄家时,字画儿在院儿里烧了好几个小时,火里有一块好的琥珀……”他的话好像被痰噎住。 “琥珀说话了?”我急问。 “比说话强多了,它发出的香味满院子都能闻到!”姥爷眼睛亮了一下,立刻又黯淡于痛苦的记忆中。 “火里还有什么好东西?” “嘿!好东西多了去了!” “值钱吗?” “海了去了!有郑板桥的、张大千的、吴昌硕的,连康熙、乾隆、慈禧的字画儿,加上唐伯虎,一把火……我想下辈子当穷光蛋吧,没啥惦着的—省心。”闭上眼睛他歇了。一个念头闯来,他已经没劲儿再活了。 不久,姥爷濒死,捯气儿的声音好吓人,脸色灰黄,腿特别瘦,眼珠子黄绿黄绿的快速地翻了几下。两只手显得特别大,胳膊也特别长。姥姥就坐在床头儿,我坐在一个小板凳儿上,姥爷的大女儿是医生,说:“不行了,不行了,爸爸不行了。”屋子太小,站外头的人轮流过去看看他。 姥爷的四个孩子都是按基督教起的名字,大儿子叫天恩,二儿子叫天民,大女儿叫天琛,我母亲叫天玫,所有的孙子辈儿都是按圣经里的名字排队,彼得、大卫、保罗,等等。 大儿子天恩突然进来了,喊:“爸爸,爸爸我对不起你!”我猜姥爷已经听不见什么了。我一直很恨这家人,但是不知怎么搞的,大舅叫唤、祈求原谅的那一刻,我原谅了他。那之后我埋怨过自己,“干吗那么没立场!”没办法,人有深处的情感立场,不由自主,比外界后天的教育更能主宰人的行为,那是人与生俱来的,拦也拦不住的爱,或人称“慧根”的东西。 我摸着老头儿的手,摸的时候特舒服,像小绒布儿,温凉温凉的,看着上面那些老人斑,我一点都不悲伤,一种莫名其妙为他庆幸的感觉,当时我不明白,现在想—那是庆幸他获得了解 脱吧。 当时没有一个儿女哭泣,在院子里呆站着。当医生的大女儿宣布:“爸爸走了。”姥姥把脸捂上了,她在流泪,我第一次见到这个坚强的老太太哭泣。那也是我第一次向生命提问—人间有没有几十年的夫妻是为了爱而生活在一起的? 他们俩五十多年的夫妻,早已没有男女的爱情,姥姥年轻时常常挨丈夫打。我想姥姥的泪水里一定还有更多当女人的苦涩。 后来姥姥一直住在这小屋儿里,已经七十多岁了。没有人给她做饭,洗衣服,与对门的亲人各过各的。她曾经这样说:“爽子,除了可以独立的女人,没有一个女人会因为美貌而被男人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