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殷墟年 中国20世纪100项考古大发现是在2001年,先由权威学术杂志、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所刊《考古》组织全国各地一百多位专家和学者对170项参评候选项目进行初评,再由在京的24位专家学者终评。其中得票数最高的,不是被外国人看中的秦始皇兵马俑,而是河南安阳殷墟商代晚期都城遗址的发现与发掘。 还是中国的评委们识货,他们一致看好殷墟,这不论从哪个角度讲都是有充分理由的: 首先,没有哪个考古发现有这样的历史价值。 公元前1300年,商王朝在迁都十几次后,终于不再迁徙,在今安阳一带定都,开始了长约二百五十年的商后期,史称"殷商",成为第一个在文献上为考古发掘所证实的商代都城遗址,被历史地理学家谭其骧称为"中国历史上最早一个长期稳定的都城",并提议其成为中国第七大古都。甲骨文的发现和殷墟考古发掘,证实了中国商王朝的存在,重新构建了中国古代早期历史的框架,使传统文献记载的商代历史成为信史。公元前1046年,商王朝被周武王击败。殷墟见证了商的灭亡,商都城从此逐渐废弃成为殷墟。 如果不是浸染着历史真相的考古发现,我们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在河南北部这块跨越二十多个现代自然村,东西长6公里,南北长5公里,面积只有30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竟然会演绎一个古代王朝的半个兴衰,宛如中国古乐的恢宏前奏,回响至今。 公元前207年的秦二世三年,项羽在巨鹿之战取得胜利后,率军驻扎在"洹水南殷墟上",并与秦将章邯会盟,接受秦军投降。这位古今中国人心目中的悲剧英雄,为什么要选择七百多年前的商代废都来受降?是他有意重演那段兴衰更替的历史,还是一种巧合?项羽是否还会料到,自他这次来过以后,在两千年里殷墟再无历史性的大事件发生,直到1908年被确认为甲骨文出土地,殷墟才又一次引起世人关注? 其次,没有哪个考古发现有这样的文化价值。 不知项羽受降用了多长时间,但他绝对想不到的是,两千多年后脚下这个曾经让他威震八方的地方,会成为全世界的焦点。1961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将殷墟纳入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殷墟成为中国的文化遗产。2006年7月13日,在立陶宛首都维尔纽斯召开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第30届世界遗产委员会上,殷墟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殷墟成为世界的文化遗产。大会上有这样一个细节:安阳殷墟被21个成员国代表一致表决通过,整个过程只用了6分钟,是各国申报项目中最顺利的一项。 商朝已亡,霸王不再,发现甲骨文的王懿荣和找到殷墟的罗振玉皆已作古,连当年的发掘者李济和董作宾等人也都驾鹤西去。但今天,历史再一次"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商文化已成为全世界共同的文化遗产。 如果项羽知道殷墟埋葬着一位著名的女将妇好的话,他会如何向他的虞姬倾述感言?如果项羽知道卜辞中记载着妇好多次带兵出征,有一次攻打西部羌方时率军万人以上,他会不会自叹弗如?1976年发现的妇好墓是殷墟最重要的考古发现之一。因为自从1928年开始殷墟发掘的半个世纪以来,在已发掘的六千多座各类大小墓葬中,只有妇好墓能与甲骨文相印证,是能够确定墓主身份和年代的商代王室墓葬。不少学者认为,妇好是商代第二十三王武丁的配偶。也有研究说,她不仅仅只是一代商王的女人。巧合的是,这座著名女性墓葬的发掘者是位声名赫赫的女考古学家,名叫郑振香。 作为保存完整并且没有被盗掘的王室墓,妇好墓在结构上呈竖井形状,未见墓道,墓底深8米,发掘至6米以下时开始出水,发掘工作异常艰辛。考古学家们用汗水换来的是1800多件随葬品,几乎件件都是精品,其中青铜器总计468件,总重1600公斤左右,带有"妇好"或"好"字铭文的青铜礼器则有109件。证明妇好将军身份的器物也被发现,那就是铸有"妇好"铭文并象征着军权的4件青铜钺。为什么不挖代表等级地位的墓道?那么多的器物是如何随葬到那么深的地底下去的?沉重而巨大的棺椁又是怎么放下去的?这一切我们无从知晓。我们只知道,是女人墓就有女人味,妇好墓随葬了499枚骨笄,雕刻形式多样,与其说这是女性墓的一大特点,还不如说妇好其实并非"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女强人。另外,我们发现,这一传统好像一直延续到了明代甚至清代,因为考古学家在开启了明定陵后,发现与万历皇帝合葬的两位皇后身旁陪葬了约200件金簪,这是后话。 其实,妇好墓不过是殷墟无数发掘中的一个典型发现而已。在这里,近百年来,先后发现了110多座商代宫殿宗庙建筑基址、12座王陵大墓、洹北商城、2500多个祭祀坑和众多的族邑聚落遗址、家族墓地群、手工业作坊遗址、甲骨窖穴出土的甲骨文、青铜器、玉器、陶器、骨器等精美遗存,完整地展现出几千年前中国商代都城的风貌;以宫殿宗庙建筑和大型王陵为代表的商代建筑,树立了中国古代早期宫殿建筑和王室墓葬的典范;在出土的15万片甲骨上,发现了至今仍占世界四分之一人口使用的中国文字体系目前最早的证据;以青铜器、玉器为代表的殷墟文物和以人祭、人殉、车马殉葬、兽祭等为代表的殷墟丧葬习俗,为商代晚期文化传统提供了独特的证据……可以说,文字、城市、金属、礼制、精神世界、伟大的艺术品等所有中外学术界框定的人类进入文明社会的标志性元素符号,殷墟几乎无一不备。所以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带有某种偏见和寡闻的西方学者,一直以为中国古代文明仅仅肇始于殷墟。 再次,没有哪个考古发现有这样的学术价值。 殷墟是中国考古学的摇篮,殷墟遗址发掘培育了几代中国考古学家。自1928年开始的殷墟考古发掘,是由中国国家学术机构第一次全面负责、中国学者独立主持的考古发掘,当时我国著名的考古专家几乎全部参与其中①。这些前辈考古学家们大多不会想到,2005年,更大的考古发掘以远远超过他们当年的规模又在殷墟展开。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和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单位组成的联合考古队,在一年内发掘了5万平方米,发掘面积之大,参加人员之多,在殷墟考古史上前所未有。光专业人员就将近百名,动用民工四百余人,一个工地同时有近五百人作业,阵容之庞大,在中国考古史上也极为罕见。 享誉中外的美籍华人学者张光直先生生前曾经作过一个非常精辟的学术评论,他说,如果中国考古学从西方引进伊始,不是在殷墟这样有文献记载的地点进行,中国考古学很可能不会成为历史学的附庸,很可能不会产生现在这样浓郁的编史倾向,很可能向西方人类学靠拢,走上独立而纯粹的考古学之路,拥有自己的理论、方法和话语权。从学科本身讲,张先生之言不无道理。但我们或许也可以这样想,中国的文献传统并不会让考古独善其身,走西方人类学之路。因为正是中国的历史给了中国考古学这样的机缘,才使中国考古学从呱呱落地时起就步入了中国自己的轨道,寻找和摸索中国自己的考古方式,解决中国自己的国史问题,构建中国自己的理论和方法,创立中国自己的考古学派,为世界考古大家庭贡献出中国模式,为世界史增添中国经验和中国精神,由此发展出世界考古多极化和世界历史多样化,而殷墟功不可没。记得马克思说过这样一句话:"人们并不要求玫瑰与紫罗兰发出同样的芬芳。"对殷墟考古的历史功能,我们可以智者见智,仁者见仁,让有兴趣的读者们自己去作选择。可是,殷墟的发现让我们看到的还不仅是考古发现,它还使考古学家们懂得了研究既要明辨是非,又要宽容待人。考古这门学科的长处之一,就是容许相互对立的学说同时并存,充分尊重发表不同见解的正当权利。因为只有思想兼容、百家争鸣的开明精神,才能保证各种假说互相撞击,形成科学的新理论和学术的新方法。 直到现在,中国还没有哪个考古遗址能像殷墟这样价值连城,不但成为中国连续发掘时间最长的考古圣地,还是中国考古学得以自立于世界考古之林的摇篮。前中国考古学会第一任理事长夏鼐曾担纲殷墟早期发掘工作,他有一个非常带有前瞻性的著名论断:"殷墟不仅文物丰富,而且学术价值很高,它蕴藏的宝物,还远未磬竭。"是的,殷墟考古潜力巨大,没有尽头;殷墟考古在中国乃至世界考古史上的精彩华章,才刚刚开始上演。 最后,没有哪个考古发现有这样的社会价值。 2005年3月16日,殷墟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工作的重点建设工程--殷墟博物馆的奠基暨开工仪式在殷墟博物苑举行,并于当年开馆。毫无疑问,这是向社会展示殷墟文化的一个重要举措。在殷墟博物苑你会发现:殷墟发现的墓葬和宗教礼制、宫殿建筑风格影响深远,符合世界遗产"至今还在使用"的承传原则;青铜器铸造术影响后世几千年;以中轴线左右对称的建筑风格,在今天的许多建筑中仍有诸多体现;至今仍被人们用以破解历史的甲骨文,作为世界四大古文字体系中中国古汉字体系的代表,历经数千年的演变而承续至今,书写出了一部博大精深的中华文明史。对此,旅美学者许倬云在《万古江河》中说过一段极为精辟的话:"商周时代的中国文字一系相承。南方文化与北方文化交会时,南方可能并无自己的文字,于是接受了北方的文字,以致后世楚国文献,均用中原文字书写。战国的列国体制,是政治上的多元,各地出土的战国文书,其实都用同一系统的文字书写,虽有一些字形歧异,大体相同。中国地区只有单一书写系统,与中国文化的融合有密切的关系。"实际上,又何止文脉传承华统,如若走遍世界各地的华人社区,虽然方言相异,难以交流,但一目了然的方块汉字,顿时会让人消除隔阂,拉近人们之间的距离。 目前,殷墟共出土甲骨15万片,单字约4500个,其中约有1500个单字已被释读。几千年以来,甲骨文虽然经过了金文、篆书、隶书、楷书等不同书体的变化,但是以形、音、义为特征的文字和基本语法保留至今,成为今天约占世界四分之一人口仍在使用的方块字,对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审美观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为中国书法艺术的产生与发展奠定了基础。 客观地说,殷墟还有很多先天不足和后天失调:一是周边环境尤其是几个工厂的存在严重影响了遗址周围环境的完整性,难以全面保护;二是殷墟作为考古遗址,地表展示性不是很强,不具备优势,像殷墟的祭祀坑等都在地下,不像明清皇家陵寝、故宫等文化遗产那样,耸然在目;三是出土的可移动遗物大都没有保存在殷墟本地,有的被搬运到了台湾,有的流失到了海外。据初步估计,20世纪初以来的百余年间,外国传教士、探险家等从安阳小屯附近居民手中廉价骗购大量殷墟文物,将其偷运回自己的国家。在历次外来侵略战争中,殷墟文物更是大规模流失,保守地估计,也有五万余件文物通过骗购和劫掠等渠道离开了祖国。目前,海外至少有八十多家博物馆、基金会、拍卖行和私人机构藏有殷墟文物。藏有殷墟文物最多的国家有日本、加拿大、美国、英国、德国、法国、俄罗斯、瑞典等。换个角度说,殷墟的器物能被这么多国家珍贵收藏,有的甚至被当作镇馆之宝,殷墟文化的重要性由此显现,已无需讨论。 殷墟是中国第一个考古遗址类的世界文化遗产,它亮给世界的是一张文化名片。殷墟入选世界文化遗产名单的意义,从考古的角度看,恐怕还不完全是它成了至2008年为止的中国37处世界遗产之一,也不仅仅标志着我国又一处古代重要遗址得到了国际上的承认,也不纯粹是由考古发掘揭示了一个集历史、文化、学术、社会价值于一体的古代都城遗址;它还在于,殷墟申报世界文化遗产的过程,是让我们真正懂得:什么才是世界历史文化游戏的规则和如何参与游戏--以考古甚至考古以外的一切方式。 殷墟入选世界文化遗产后的庆祝会议此起彼伏。即便是2006年7月举办的第12届CCTV青年歌手电视大奖赛上,也有这样一道试题:"2006年7月13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正式批准将我国的'殷墟'列入世界遗产名录,请说出殷墟是哪个朝代的都城遗址,它位于现在的哪个省?"在歌手回答完毕后,一位评委发表了下述评语:"19世纪的中国受尽了苦难,但就在19世纪的最后一年,研究甲骨文的中国学者发现了'殷墟',现实的苦难和地下的辉煌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这评语是评委自己即兴的感言,还是评委会事先撰就的词句,不得而知。可是这四句话里的当中两句,好像说走板了,不是"软肋",属于"硬伤",既缺乏甲骨学发展史常识,也误解了殷墟遗址的发现史。 大家都知道,王懿荣1899年发现"龙骨"上有甲骨文字时,根本不知道它出自何方。实际上王懿荣也不可能在第一时间里就把甲骨文与殷墟挂起钩来。了解一点点这段发现史的人可能都知道,从发现甲骨文到找到甲骨文的"产地",着实让当年那些文人学者费尽了艰辛,几乎用了整整十年的工夫。 故宫博物院常务副院长李季曾详细记叙了甲骨文从发现到找到殷墟的整个过程:"甲骨文的发现,磁石般吸引着许多精通上古典籍和金石文字的饱学之士。他们全力查证带字甲骨究竟出自何方,而知道来历的商贾们为了垄断财源自然守口如瓶。终究纸里包不住火。收藏甲骨的学者先是探访到出自河南,又听说出自河南汤阴,再紧追不舍,顺藤摸瓜,终于查明是河南省西北约三公里处的小屯乡的农民从地里挖出来卖的。"其中提到的学者便是后来被誉为"甲骨四堂"之一的罗振玉先生,他找到甲骨出土地后又考证出小屯为殷墟的时间,已经是十多年后的1908至1910年,时代早进入了20世纪,早没有评委表述的19世纪什么事儿了。 也许,评委或评委会是,根据巴恩《考古的故事》一书得出的结论,因为该书"安阳"一节中说过这样一段话:"19世纪末,刻有汉字的甲骨开始出现在药店并被用以研制中药。追踪其来源,人们在1899年终于发现了殷墟。"如果评委或评委会真是参考了该书,那就是在没有考证这段发现史的情况下以讹传讹了。 显然,评委或评委会在这里可能更想表达的是对历史事件的跨世纪文化思考,追求立意高卓,增强对比效果。遗憾的是有点时间错位,以论带史,以史佐文,关公战了秦琼,拿破仑掀翻了萨达姆。较真点说,历史之所以叫做历史,关键在于"历",就是在于时间秩序的准确性。如果说文学允许艺术加工和再创造,可电视转播毕竟面向全国亿万公众,这类误解着实误导了一大片。史实毕竟不是文学,它是曾经发生的客观存在。 其实,这里并不是想针对评委或评委会说三道四,人无完人,谁又能句句真理?问题在于,近年不少专业人士弃业从文,或学文并举,交叉换位,身兼多能,以胸怀天下为己任,针砭时政,放言乾坤,常拿本不是自己专长的文物考古遗产说事儿。他们彻悟古往今来,镜鉴治乱兴衰,期望通过科学、文化甚至历史,影响现行公共政策和公共资源的制定与分配,本也无可厚非。但他们毕竟不是各个领域的行家,把常识说漏,把戏演砸,时有所见,已成现象。这里只是想善意地提醒一下,如果摆弄本门之外的活计,最好事前温习功课,再发震耳之音,否则偶然多了自成必然,砸了牌子事小,误了国史体大,涮了公众更糟。尤其对考古之类难以自修成才的专学,它虽说不是考古学家的自留地,却也不像一般的人文社会科学那么容易拿捏把玩。考古是易碎品,要小心轻放。这就像文物鉴定圈内说的行话那样:"先看形,再看花,拿到手里看底下,紧睁眼,慢开口,铭文要细察。"一句话,拿考古学说文化事,想法挺好,但悠着点没错。 话又说回来,殷墟列入世界遗产名录的事情,被选为CCTV青年歌手电视大奖赛试题,实实在在反映出这是中国当年的一件文化大事,2006年也的的确确可以看作中国考古史上的殷墟年。细心的读者还会发现,2008年还是近代学者们发现殷墟100年。换句话说,这巧合像是世界为殷墟迎接百年发现献上的厚礼,这份厚礼上还附有世界遗产大会各国代表对殷墟的高度评价: 殷墟以其甲骨文、青铜文化、玉器、天文历法、丧葬制度及相关理念习俗、王陵、城址等,乃至中国考古学摇篮闻名于世,文化影响广大而久远,真实性、完整性强,具全球的普遍价值,有良好的管理与展示,可以与古埃及、古巴比伦、古印度媲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