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欧兰,今年二十五岁,在一家国际公司的中国总部财务部工作。 在这种公司工作过的人都知道,财务部是一个说起来好听,但其实是又枯燥又劳累又没有油水的地方——好几十人关在一个大公共办公区里,动不动就要加班,常年如一日的面对着那些账本和报表。而且二十五岁是一个 我叫欧兰,今年二十五岁,在一家国际公司的中国总部财务部工作。 在这种公司工作过的人都知道,财务部是一个说起来好听,但其实是又枯燥又劳累又没有油水的地方——好几十人关在一个大公共办公区里,动不动就要加班,常年如一日的面对着那些账本和报表。而且二十五岁是一个比较尴尬的年龄,三四十岁的大姐们觉得你太嫩,可是刚毕业的小美女们正野心勃勃的想要大展拳脚,又觉得你碍事,所以,我的日子过的很暗淡。 我肯定也很渴望能够成为一个在职场上获得成功、拥有炫目光环的女人,所以我也每天都在期待着能够突如其来的得到一次机会,让我崭露头角、异军突起,但是,三年了,我还没有等来任何机会。我觉得自己的心气和当初刚刚进入社会时的锐气,都正在一点点的被风蚀、消磨。 对了,财务部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女人多。所以每天办公区里都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化妆品的气息,和各式各样的颜色,在衣香鬓彩、燕语莺声之下,是没完没了的争风吃醋、勾心斗角! 财务部一共有两名主管,副主管朱莉莉,今年二十八岁,漂亮、时尚,见人不笑不说话,即使看见保洁阿姨都能嘘寒问暖的唠半天,人们都喜欢她,虽然人们都知道她是一个很有野心的人,而她的目标,就是掀翻了财务部的正主管丁晓,然后取而代之。 人们都觉得,朱莉莉很快就会成功的,因为她很有人缘,也很会做人,虽然是副主管但是从不为难人,平时谁有个大事小错的,只要求到她,她都会帮人摆平,而且她还很大方,总是请大家出去吃饭、唱歌,碰上节日或者每次出差都会给同事们带礼物回来。同事们还私下里流传,有好几次中国区总裁过来开会的时候,都专门跟朱莉莉聊过天,也是,这样一个风情万种的大美女,怎么会不引起男人的关注呢?所以,大家一致认为,朱莉莉很快就会飞黄腾达了。 正主管丁晓,女,年龄三十岁至五十岁之间,她整天都是穿着刻板的套装,挽着紧紧的发髻,带着黑框眼镜,挂着刻板的神情,她业务能力精深,记忆力堪比电脑,对工作一丝不苟,对员工严厉有加,我进财务部三年了,几乎没见过她笑! 没有人敢跟她闲聊,人们甚至不知道她的准确年龄和婚姻状况! 人们当然都不喜欢她,但是我觉得老板应该会喜欢她,因为只要她在,我们的工作效率都是翻着倍的增长的。 今天,我和往常一样,对着一大堆黑白的表格,漫无目的的发着呆,忽然,桌子上的内线电话响了,丁晓让我到她的办公室去一趟! 我吃了一惊,迅速回忆了一遍自己最近这段时间的工作,看是不是出了什么失误。因为一般来说,主管是不会叫我去她的办公室的。 “小欧,你这段时间工作的不错。”丁晓的声音永远是那么干涩。她坐在办公桌后面,两块镜片反射着刺眼的光芒。 “你来公司三年了,特点就是踏实,负责的工作从来没有出现过纰漏,缺点就是保守,缺乏一种年轻人应有的进取。” ‘天啊,女魔头平时竟然一直在观察着每一个人!’ 我感到背后一阵发凉,一句话突兀的出现在了我的心底,‘永远不要松懈,在你上方一直有一双眼睛在观察着你。’ “现在有一个机会,我希望你可以考虑一下。”丁晓声音刻板的说道。 也许是在太长的时间里,我期待机会的心过于热切和焦急了,以至于当丁晓突然说,有一个机会想要给我的时候,我竟然有些懵了,根本没像过去所构想的那样,马上就呈现出积极、干练的态势来,而是有些木然的望着丁晓,脑海中一片空白。事后回忆起来,其实正是当时的这种失态帮了我,因为我无形中流露出来的茫然无措正暴露出了我的稚嫩,而那个时候,丁晓恰恰是需要一个相对来说还比较单纯的人。如果我显得过于热衷和干练了,可能她马上就会把我排除到候选名单之外。所以很多时候,冥冥中都是自有天意的。 丁晓的眼镜片反着光,我看不清她的眼睛,但是我敢肯定,她在观察我,一个像她这样的女人,是不会轻易的就做出任何决定的。 过了好一会儿,丁晓才又开口了: “小欧,你是北方人,对吗?” “是,我是河北人。在苏州上的大学,毕业后就一直在上海工作。” “你家倒是挺开通的,一个女孩子就放你这么满世界的跑。” 我笑了笑: “我从小就上寄宿学校,他们也习惯了。” “你是租房住吗?” “对,和几个女朋友同租的。” “租金贵吗?” “还行。” “现在年轻人好像很多合租的,关系好相处吗?” “啊?还行,我们几个还行,我们关系都很好,所以住一起蛮开心的。” “你挺喜欢花儿的?” “花?哦,是。”我想起来,我的办公桌上总是会放着一些极小的观赏花卉。 其实我已经想到了,丁晓既然准备用我,一定会对我进行一番深入的考察,可是我真没想到,她的考察竟然就这么东一榔头西一杠子的展开了。我觉得我就好像是突然被拽到了网球场上,给一个高手当陪练,人家轻松发球,而我则东奔西跑到处扑救还老是接不住球。最要命的是,我看不出来她问这些话的目的是什么,所以我就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能投了她的心思! “你不上班的时候都干什么?” “做饭,绣花。”晕,我为什么不说我喜欢音乐、读书、旅游、看电影呢?这是在网上聊天时候的制式自我介绍啊,我真是被丁晓搅和懵了,直接把昨晚上在家里干的事说出来了。 “绣花?”丁晓竟然显出了一丝感兴趣的样子,“你还会绣花,都绣什么?” “就是瞎绣着玩儿的。”天啊,我在心中哀号着,我是想当一个女强人的,怎么越整越不对路了,不过既然开了头,就只有接着说下去了,“我妈挺会绣的,过去在家的时候我跟她绣过那种描花样的刺绣,不过现在就是绣绣十字绣什么的。” “哦,”丁晓微微点了点头,“你要是有空的话,给我绣幅十字绣吧。” “没问题,你喜欢什么样的花型?”我赶紧说。 丁晓想了想: “有那种卡通娃娃的吗?我看那个挺好玩儿的。” “有!”听到主管竟然跟我说这么家常的话题,我的心情一下子就激动了起来! 我还没激动完呢,丁晓就又提出了下一个问题: “小欧,你知道什么叫财务吗?” 我被丁晓整的有点儿懵,越来越觉得跟不上她的思路了。 ‘什么叫财物?这还用问吗?大学第一课就学的这个啊?’但是我知道,丁晓既然在这个时候突然提出这个问题来,那么她想要的一定不是课本上的答案。 我迟疑了片刻: “财物,就是对企业进行的另一种隐形的管理。”我忘记了这是从什么地方看来的一句话,当时觉得貌似比较唬人就记住了,现在情急之下就搬了出来。 “这是一句翻译过来的德语,你看的这个版本比较通用,但是我认为翻译的并不准确,我觉得真正恰当的翻译应该是,财务是企业的理性和理智!” ‘财务是企业的理性和理智?’ 我发誓这句话是病句,而且还是一句让人莫名所以的病句。 丁晓静静的看着我,看的出来,我的迷茫是在她的意料之中的: “你不能理解这句话,这很正常,因为你现在是身处于财务之中的,并没有做到凌驾于财务之上。” ‘凌驾于财务之上,那不成总裁了吗?’我承认我还是没听懂,但是我很聪明的没有追问,免得显得自己太笨了。 丁晓停了一会儿又加了一句: “或者说,你现在只是在按照财务给你的分工在工作,而没有做到驾驭财务让它唯你所用。” 这次我听明白一些了: “你的意思是说,把企业内的整个财务体系都放在心里,熟知和了解它的每一个流程和环节……” “还有作用,和意义。”丁晓加重了声音补充道:“每一个流程和环节的作用和意义。只有这样,财务才能起到它该起的作用,充当起一个企业的理性和理智。” 这是丁晓第二次提到这个概念了,我仍旧不太理解,但又好像比刚才明白了一些似的。 “好了,很多东西是需要自己慢慢领悟的,一味的听别人讲,即使记住了也是死记硬背而已。现在说说我准备派给你的任务吧。” 总算又绕回到工作任务上了,我不由的振奋了一下。 丁晓在办公桌后面坐正了身子,恢复了平日里交代工作时的的标准神态——一丝不苟,不容置疑。 “总部财务部除了你日常接触比较多的,做出各种财务汇总这些工作之外,还有很多相关工作,其中很重要的一项,就是不定期派出人员下到各个分公司,实地核查具体的市场操作流程,收集各方面数据,以核算出分公司的支出预算和决算是否合理。” “不是每年都是分公司报计划,然后公司酌情修订审批吗?”我问。 丁晓很有耐心的看着我: “公司酌情修订审批的依据是什么呢?” “是审计?” “审计是后期工作,而你要做的是前期工作。” 我终于听懂了: “我明白了。” “那好,你明天就去苏州分公司,一周以后提交你的报告。报告文本我会稍后就发到你的邮箱里。” 最后,丁晓向我说了这样几句话: “很多人都说,财务工作是最不容易体现出人本身的才华的,因为做财务,不需要创新、不讲究业绩,只要按照规章做好分内的工作就好,其实,这是对财务工作的一种误读。任何一种工作,都需要恪守规章与大胆创新相结合。所以这一次,我希望你在工作中能多动动脑子,遇到问题的时候多想一想,还有没有更加有效的解决方案。” 虽然丁晓的话我并不是全都听懂了,但我还是很认真的点了点头。 走出办公室之后,我才意识到一个问题: ‘丁晓一定是早就已经知道我是在苏州念的大学了!这个女人太缜密了,如果想在工作上得到她的认可,还真是得打起百倍的精神来。’ 去苏州的这件工作,可以说是我职业生涯中,接到的第一个非常规性工作任务,一件现在听起来很平淡很乏味的工作。也许这就是职场,每当你走过了一段路再回忆的时候,也许是惊心动魄或者精彩浪漫的,但是亲身经历的时候,却没有感觉,那可能是因为在当时,你全部的心都已经被压力所填满了,全部的想法都集中在了该如何去不出任何纰漏的、尽善尽美的去完成这件工作。 今天是情人节,明天我就要去苏州了。晚上,我和三个女朋友一起来到了外滩。我们四个是闺蜜加死党,还都没有男朋友,合租着一套房子,各自在不同的环境中挣扎奔波。 二月份的上海是最难熬的,又湿又冷,可是今晚南京路上的喧嚣和灯火却冲淡了空气中的湿冷,也带给了人一种身处红尘俗世才能体味到的,真实却俗艳的快乐。 “欧兰,祝贺你,马上就要飞黄腾达了!”死党之一的商雨晴重重的拍着我肩膀。 “飞黄腾达?”我望着黑暗中那向前奔涌不休的江水,“这只是刚刚上路而已,或者更准确的说,我只是刚刚才有了上路的机会。至于真正上了路之后,我这辆车是出车祸还是半路抛锚,谁也说不准。” 另一个死党姜虹,笑了起来: “听起来你好像很倒霉哦。” 我摇了摇头: “也许我不会那么倒霉,但是这条路上有太多的车在向前奔跑,我得好好想一想,怎样才能尽可能的超越别的车,最先到达终点。” “欧兰,”章若枫——也是我的死党,很大声的打断了我,“我已经把你们公司中国区总裁的底细全摸出来了……” 我差点儿没让她给噎着: “你摸出我们总裁的底细来了?可是他有什么底细可摸啊?” “当然有了,例如他姓什么叫什么,多大了,是什么地方的人,家里几个孩子……” “他姓吴,叫……”我卡住了,我知道他的名字来着,但是一时却想不起来了,这也不能怪我,问题是谁会没事老想着总裁的名字呢?而这时,章若枫已经居高临下的开口了: “他姓吴,叫吴森,今年四十一岁,九十年代初赴美留学,取得博士学位,然后进入总公司工作,直到六年前,被总部派回开拓中国市场。后成为中国区总裁。还有他的详细简历,你如果需要我都可以告诉你。” “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顺便帮你查了查。” 对了,忘了介绍了,章若枫是一家风云人物周刊的编辑,所以对这些成功人士的大道小道消息了如指掌,即使不知道的,也很容易就能搞到。 但是我并不觉得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是中国区总裁,我只是财务部里一个普通职员,知道他的背景对我来说也没什么用吧?” “谁说没用?”若枫用看白痴的眼神看我,“狐假虎威,听说过吧?” “听说过。”我老实的点了点头。 “你想想,苏州那边的人,并不了解你的底细,那么等你到了苏州分公司之后,如果能找到一个恰当的机会,稍微的点一点你们总裁的这些事儿,那别人是不是就会觉得你其实跟总裁很熟呢……” 我认真想了想: “可是这些,真得会有用吗?” “谁知道,”若枫耸了耸肩膀,“信息这种东西就好像是衣服的备用扣,和衣服一起买来,也许一直你都用不上它,但是也很有可能,在某一个时候,它就会起到无可替代的作用。” 苏州,好像这个名字与生俱来的就带给了人一种小家碧玉的安分和温润。但凡没有来过苏州的人,对苏州的印象都会停留在那些小巧的园林,窄窄的街巷,凹凸不平的青石路,和巷子里横空越过的晾衣杆,当然,还有那一口温糯的吴侬软语,和一个个脸蛋身材都小巧玲珑的江南美人。 可是,凡是会这样想的人,一定都是误会了苏州,或者说,他们只了解了苏州很少很少的一部分,而不了解它的全部,就好像看一个女人,只看到了她夕阳中晚霞下那片刻略带惆怅的妩媚,却忘了,一天是有二十四个小时的,所以女人至少还有几十种上百种让人眼花缭乱的风情。 这番话,我是在苏州分公司经理为我举行的接风宴上说的,我不是一个爱卖弄的人,这次是因为对苏州实在是太熟悉了,而且生活了四年还真有些情感在里面,所以话匣子一打开,就滔滔不绝了。等我说了好一会之后,我才惊觉,现在满桌子的人都在听我一个人说话,我的脸有些发热,赶紧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果汁来掩盖自己的窘迫。可是就在我拿杯子挡住脸的那一刹那,我忽然看到苏州分公司的经理正在用一种略带异样的目光望着我。 我不是小女生了,所以我能看出来,那是一种男人对女人的欣赏。 ‘男人对女人的欣赏?’难道就因为我说了几句苏州,他就欣赏我了? ‘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得学会在适当的时候,用适当的方式来表现自己,恰到好处的自我表现,是走向成功的最重要的一级台阶!’ 我的脑海里忽然出现了这样一句话,这话是谁说的来着,对了,章若枫,这个丫头干她那个工作干的,满脑子都是这种言论。过去我一直对她的这些言论不以为然,但是今天看起来,至少这句话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因为刚刚来到饭店的时候,我很明显的感觉到,那个经理有些心不在焉,可是现在,我已经成功的让他把注意力集中到了我的身上! 适当的时候,适当的表现! “你对苏州很了解?” 当我放下杯子的时候,经理这样问道。 “我在苏州上了四年大学。” “难怪,我刚才还想呢,听你口音是北方人啊,怎么对苏州的了解比我们这些在这里工作的人还要深。” “没错,我是河北人,”我突然笑了,“说起来还有一个笑话呢,我上学的时候,管宿舍的阿姨是苏州人,她对我们很好,有一次她很认真的问我,你们河北人都是像你这样子胖的吗?”我模仿着苏州腔说道。 我的话一说完,满桌子人就都笑了起来,因为坐在这里的基本都是北方人,所以他们都很明白这个笑话的意思。在苏州人,尤其是上一些年纪的苏州阿姨眼里,女孩子就应该长的小小巧巧的,略显圆润的身子,再配上一副溜肩膀,才是小美女,而像我这种典型的高个宽肩的北方女孩子,难免就会让阿姨们觉得有些遗憾了。不过我开的起这个玩笑,因为我对自己的身材有足够的信心。 而且这个笑话也起到了预期的效果,听了我的话之后,经理的目光跳动了一下,眼神变得更深了。 一个笑话活跃了餐桌上的气氛,大家都开始踊跃的讲起了自己亲身经历过的苏州和北方的人文差异,一餐饭吃下来,倒像是给苏州的风土人情、人文习惯开了一场点评会似的。 出了饭店,大家各自散去了,经理留下来送我: “想不想出去转转,我陪你。” “不用了,直接回宾馆就行了。”我赶紧说。 “累了?不会吧,从上海到这里很近啊,你是坐着来的吧?” “啊?哦,我是坐着来的……”我说出来才看见他满脸的笑意,我也笑了:“嗨,让你把我绕进去了,什么叫是坐着来的。” 可能是看我不那么拘谨了,经理的脸上笑意更浓了: “那你是不习惯和男士单独相处了?” 还没等我回答,他就又问道: “我长的有那么让人失望吗?还是你来之前有人误导了你,说苏州的钟涛是一等一的大帅哥,所以你才奋力接下了这份工作,结果来了一看大失所望,恨不得现在就回总部去,把我们的年度计划砍掉十分之九,作为我让你失望的惩罚?或者……” “停,”我突然把双掌举到了面前,掌心向外五指并拢:“你说我们现在去哪儿?” “你真的决定再跟我单独相处一会儿了?” “我决定了。” “你确定你不是因为听我说话听烦了,为了让我闭嘴才答应的我的邀请?” “我确定,我不是听烦了,而是太爱听你说话了,所以想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听一晚上。” 我们两个同时大笑了起来,初遇的隔膜就在这笑声中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我和钟涛走进了一家装饰精雅的茶楼,在苏州这种茶楼很多,地方不是很大,但是环境清幽,循环音响里用极低的声音放着一首古筝曲,飘飘渺渺若有若无。钟涛选了角落里的一个位置,三面都是封死的,一面挂着一张竹帘。我第一次感觉到,这个钟涛虽然年纪不大,但其实是一个心思很缜密的人,就像选择这个座位,既避开了大厅的噪杂,又避免了一对刚认识的男女就走进那种幽暗的包房的尴尬,可见他平时做人就是这样的风格,事无巨细,都想得非常周到。 茶几上放着几碟苏州的特色点心和一壶清茶,我和钟涛相对而坐。 钟涛端起了茶杯,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 “以茶代酒,向你道歉,我这个人比较爱开玩笑,别介意。” “介意我就不跟你来这里了。”我也端起茶杯和钟涛轻轻一碰。 钟涛用牙签插起了一块儿点心递给了我: “我在公司六年了,从业务经理干到分公司总裁,也接待过很多次总部财务部的核查人员,你是最特别的一个。” 女人听到男人给予自己这样的评价,总是会有些窃喜的,我也是如此,但虽然心中暗自高兴,我嘴上还是保持着应有的矜持: “那可能是因为我从事财务工作时间还比较短的原因吧,而且又是第一次出来做核查,所以对于很多套路都不太了解。” “嗯,”没想到钟涛竟然点了点头,“的确有这方面的原因,但是也不全是。” 虽然他的回答有些煞风景,但是还好,总算没有把风景都煞完。 我虽然很想知道他所说的我很特别的另一部分理由是什么,但是他既然不往下说了,我也不好追问,屋子里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我和钟涛天南地北的聊了一会儿,话题又绕到了苏州上: “我觉得你的比喻很有意思,把苏州比做一个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会变化的女人,难道,女人真的会随时都在变吗?” “当然啦。” “可是我看你下午在公司的时候,晚上吃饭的时候,还有现在都是一个样子啊。” “那是因为我做女人做的还不够成功,真正有魅力的女人,就是变幻莫测的。” “你可能是女人的想法,男人会更喜欢表里如一的女人多一些,因为太有魅力的女人会让男人觉得累。” “男人不是都喜欢有光环的女人吗?” “光环?”钟涛不理解。 “就是事业有成。” “各有千秋吧。女强人有女强人的魅力,贤妻良母也有贤妻良母的魅力。我想,男人还是都想娶一个传统一些的贤淑女子做妻子的。” “然后再在外面被那些有光环有魅力的女强人所倾倒!”钟涛不禁失笑道: “我们怎么谈起这么沉重的话题来了,这些事情还是留给那些已经成家的人去烦恼吧,我们既然还没有家庭的束缚,就多享受一些单身的快乐吧。” “明天你的核查工作就要开始了,你准备从哪里入手?”钟涛换了个话题。 我心里其实是有一个完整的方案的,因为我已经把丁晓给我的那套制式文档倒背如流了,可是我突然间心念一动,既然刚才钟涛说他接待过很多次核查了,为什么不问问他呢?也许他能说出什么有参考价值的方式来呢。于是我把都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换上了另一套词句: “刚才也说了,我是第一次干这个工作,所以并没有太具体的想法,你在这方面经验比我多,你有什么建议吗?” 钟涛深深的望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 “欧兰,你真的很特别。”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他怎么又把话题绕到了这个上面。 看着钟涛那严肃的神情,我强作轻松的笑了一下: “为什么这么说?” “你是总部的财务核查人员,我是苏州分公司的总经理,你的工作就是来核查我们公司的具体情况,然后酌情对我提交的预算进行增减,说实话,说是酌情增减,你们是只会酌情减而不会酌情增的。可是你现在竟然让我给你出建议,告诉你该如何开展工作。你不觉得这很匪夷所思吗?我提出建议你真的会采纳吗?难道你就不担心我会故意安排一个陷阱来骗你,好达到尽可能让总部少删减我的预算的目的。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你在总部财务部的处境就会变得非常不利了。你来公司也有三年了,又一直在总部,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个公司是不允许员工出现任何失误的。” 钟涛的话说完了,我没有马上说话,而且拿起茶壶给他的杯子里续了些水,然后端起了茶杯: “出了饭店之后,直到现在,我还没有称呼过你,之前我都是叫你钟经理,不管叫什么吧,我敬你一杯,为了你刚才的这些话。” 我端起茶杯把手伸过了桌子,就着钟涛的手和他轻轻碰了一下杯子,然后又浅啜了一口才说道: “刚走出饭店的时候,你有一句话说对了,我在来之前,的确向很多人打听过你,因为我不习惯打没准备的仗。从人们提供给我的各种信息中,我了解了你进入公司后的大致经历,你是真正从基层干起、一步一个台阶凭着真刀实枪打出了业绩,才坐在了今天这个位置上的。这一点我比不了。我从进入公司之后,就一直在财务部,这次,是我第一次独立外出办公。但是,没有实际经验并不就等于很傻很天真,我很清楚你的身份,也很清楚我是干什么来了,不客气的说,如果单纯就工作角度而言,我和你是对立的。 你刚才说的那些我都懂,但是我想说一句,如果我执着拘泥于工作带给我俩的距离和对立,那么我都不该跟你来这间茶楼。天知道,下一步,你会不会直接塞个红包给我,里面装着两万块钱,好买通我手里这支负责删减预算的笔!” 上天作证,我来苏州之前,的确是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甚至连分公司有可能贿赂核查人员,这种私底下的议论都变着法的打听出来了。 在我说这番话的时候,钟涛一直都在望着我,那是一种能够让人感受到尊重的认真,这至少说明,眼前这个男人已经开始真正重视我了。 直到我的话全部都说完之后,他仍旧一直望着我,良久无言。以至于我的心里都开始有些忐忑了,不知道自己刚才这一番话,是不是说的有些深了。毕竟贿赂核查人员这个问题,是在所有当事人之间都心照不宣的潜规则,而我和钟涛不过是刚刚认识而已。 忽然,钟涛笑了,那笑容让我莫名的就觉得亲近,可是亲近之中,又有着一些很陌生的东西。 “欧兰,我比你稍大几岁,在职场上的经历也比你丰富一些,所以我想给你一个建议,保持住你的这种与生俱来的清醒和坦率,这在你以后的职业生涯中会带给你非常大的帮助的。” 我不知道钟涛这几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是真心?是恭维?是敷衍,还是在转移话题。而我也的确不想再继续刚才的话了,因为我仓促间涉及到了一个太敏感的话题——分公司向总部核查人员行贿! 于是,我轻轻笑了一下: “可是很多人都说,过于坦率是不成熟的表现,圆滑和世故才是职场上百试不爽的制胜法宝。” “你说的很对,如果想在这个世界、这个职场生存,圆滑和世故是必须的,但是自己独到的分析和判断,以及恰如其分的开诚布公也是不可或缺的,只有能够娴熟的驾驭了所有的这些技能,才能在职场自由驰骋。而如果只具有了圆滑和世故的话,那也只能明哲保身、虽然无过、很难有功、谨小慎微、最终固步自封。” 我被钟涛最后这一连串的四个字的词给逗笑了,因为没有想到,一个像他这样西装革履、年轻洒脱的职场精英,竟然会用这种私塾先生的口吻说话。 钟涛深深的望着我的笑容,眼神很深: “怎么?你还是觉得我是在恭维你。那么,当你看到这个东西之后,就会知道,我刚才说的都是真心话了。” 说着话,钟涛从随身的男式手包里掏出来了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到桌子上,推到了我的面前: “这是我之前准备好的,就是准备在今晚送给你。” 我是干财务的出身,所以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信封里装的,是钱! 我脸上的笑容迅速凝结并消失了,我不是见钱眼开的人,但是钟涛的这个行为真的把我震撼住了,因为通过信封的厚度,我一眼就判断出来,如果信封里装的都是百元钞的话,那么这一叠,足有五万块钱! 我木然的拉过了信封,打开封口朝里望了一眼,红彤彤的一片——百元钞票所特有的那种红,不刺眼却很刺激人的神经——果然是五万块钱。 我突然感到很好笑,因为我想起了在总部的时候,财务部的同事们最爱议论那些到下面核查分公司各项工作的同事,能够得到多少好处。 例如到了下面以后都是住最好的酒店吃最好的饭店啊,如果是男的还会受到全方位的‘特殊招待’,而如果是女的,那名牌套装、高档化妆品、品牌皮包,则是必不可少的。最后,大家还会充满了神秘和艳羡的揣测,也许他们真的会收到钱,‘没准一次就能收一两万、两三万呢!’大家都这样悄悄的议论,但是却没有人敢公开的说,因为毕竟收钱的性质和收东西的性质是不一样的。东西,可以说是礼物是纪念品,可是钱就是彻彻底底的贿赂了。而我刚才纯粹是出于一种试探、一种置之于死地而后生的心理,才扔出了‘红包’这个重磅炸弹。 但是我没想到,我这个炸弹却远远的不够重,两万已经是我努力往高报出的数字了,可是人家钟涛一出手,就是五万! 五万,这才是刚刚开始。下一步呢?虽然我长这么大还没有收过贿赂,也还没怎么给人送过礼,但是我也懂得,送礼不是送一次就算完的,一旦开了头就会持续送下去,而且礼物或者礼金的份量只会越来越重。 恍然间,我感到有些眩晕,因为这个五万块钱的红包,让我真实的感受到,职场上的深不可测,我必须承认,跟这些在真正的职场上打滚过来的人比起来,我的确是‘很傻很天真’。 我下意识的抬起手轻轻摁着眉心,也许是我此时的笑容太玩味太自嘲了,钟涛竟然显得有些不安了起来。 也是,五万块钱扔出来了,我也已经拿到自己手里了,却做出这样一副略带嘲讽的神情来,难免会让人心里没底了。 钟涛的意思很明白: ‘你接受行,你拒绝也行,可是您别跟拿到什么证据似的行吗?大家都是出来混职场的,要是攥住这个把柄说事,或者把钱交到总部去邀功,那就没劲了。’ 不想让钟涛进一步误会我,所以我笑了: “是不是觉得我想升职想疯了,所以不惜出卖你,把这钱交到总部,好换取大老板的赏识?” 钟涛望着我,神情非常的平静,甚至是带着些乏味的: “你进步的很快,我刚刚赞扬了你的坦率,现在你的坦率就有些让我无法招架了。不过还好,我也不是一个世故圆滑只懂得一味退让的人。如果你真想那样做的话,我建议你还是慎重考虑一下,因为,你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些钱是我的,我想你刚才没有录音,如果你真的录音了,那么我建议你现在回放一下,看一看我有没有说出什么对自己不利的话。” 我一边听着钟涛的话,一边把他刚才给我钱的过程整个回忆了一遍,我这才发现,钟涛说的没错,他的确没有说出任何留住把柄的话! ‘好厉害的人,好高深莫测的职场!’我在心中由衷的感叹道。幸好,我没有真的想把这些钱上缴给总部,以表示对公司的忠心,如果我那么做了,钟涛会让我死的很惨的。我相信他有这个能力,而且,他也一定会这么做! 我用指尖压着信封,拨着它在桌子上轻轻的旋转着: “钟涛,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我确实没有想过去上缴这些钱。不是因为我没有证据证明这些钱的来历,而是因为我根本就没有产生过那样的念头。我承认,我很想升职,可是我不会把毁灭别人当成我晋级的阶梯的。我也有我做人的原则,靠毁灭别人,踩着别人的尸骨往上爬,这违背了我的原则。 而且我也懂得,职场其实就是一个社会,也有它的规则和约定俗成的惯例,人如果想在职场上立足,就必须像顺从社会一样,去顺从它的规则和惯例。而我如果把分公司对待核查人员的这种‘方式’,汇报给总部并公之于天下的话,那么就是我破坏了大家都在默默信守着的惯例,等于是给所有的人带来了麻烦,是犯了众怒。那样的话,我的下场也就可想而知了。” 钟涛一直在静静的听我说话,不予置评。这时我忽然升起了一个奇怪的念头: ‘人们都说,做医生做久了,就会看淡了生老病死。那么,是不是在职场中呆的时间长了,也会变得心如铁石,很难被打动了呢?’ 反正现在看起来,我这一番情真意切的表白,对钟涛就没什么效果。但是话既然已经开头了,那总得接着说下去啊。否则,我如果这么着就戛然而止了,那么就会彻底的失去钟涛的信任,到时候他稍微给我的核查工作挖个陷阱、设置点儿障碍,就足够砸掉我的饭碗的了。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在心里给自己鼓了鼓勇气,问道: “刚才我才说到一半就被你打断了,现在我想继续把我的话说完,好吗?” “好,没问题。”钟涛的态度很绅士,只是在现在这个时候,我宁可他不这么绅士,因为在有的时候,绅士就意味着淡淡的礼貌和疏离。 “你说,关于核查的问题,我不该问你,但是我的确是想把你当做朋友。刚才我说了,这是我第一次独立办公,我很想抓住这个机会,很想把这件工作完成的很漂亮,然后得到领导的赏识。所以,”我说着话又把那个信封推到了钟涛的面前,“这个,我不会要,因为我现在需要的不是钱,而是业绩!” 钟涛的目光跳动了一下,我知道,正是因为我的话触动了他最敏感的那根神经,果然,钟涛看着我问道: “你所指的业绩是什么?挤掉我的预算中的一切水分,然后狠狠地进行削减?” 我迎住了钟涛的目光: “我期待能有第二条路。” “你没有第二条路,你是财务,通过削减预算来获得你自己主管还有总部对你能力的认可和赏识,这是你想获得业绩唯一的路,就像我是分公司经理,我如果想被认可和赏识就只有提高自己的市场份额这一条路一样!” 钟涛步步紧逼! 很突然的,我心里出现了一句歌词: ‘我还能够怎么说,怎么说都是错……’ 是啊,在现在这个时候,我似乎已经什么都不用说了,我和钟涛的身份,决定了我们彼此的敌对,就算我向他抛出了橄榄枝,他依旧会用一双充满了怀疑和戒备的眼睛冷冷的注视着我。 我站了起来: “时间不早了,今天就到这儿吧,让我们都想想,看能不能再找到一条路,一条既能让你接受,又能让我顺利的完成工作的路。” “好吧,我也想一想。”钟涛也站了起来,再次把那个信封递到了我的面前,“正如你所说的,这是惯例。” 我笑了: “既然是惯例,那也就不急在这一时了。” 钟涛看我确实是现在不想接受这钱,也就不再坚持,把信封重新放进手包里: “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好久没来苏州了,我想在路上走一走。” “那我陪你?” “真的不用。” 钟涛忽然笑了: “好像谈了会儿工作,把刚才的融洽都弄没了。如果早知道会是这样,我就说什么都要忍住不谈工作,把一切都留给明天,为今晚留下一个完整的美好记忆。” 我也笑了: “不是的,我就是想一个人走走,苏州的夜是需要独自品味的。” “好好好,我从小文科不好,所以最怕美女跟我诗情画意,因为不知道该怎么接茬才能不露怯。我尊重你的意见,让你独自去品味,回到宾馆后给我发个短信,报声平安。” “好。” 我和钟涛分开后,独自一个人在人行道上走着,一边是花池中郁郁葱葱的花木,散发着植物特有的芳香,一边是公路上偶尔闪过的车灯,带来瞬间的明亮,又转瞬即逝。 我的心中忽然有些失落,苏州的夜的确值得独自品味,但是在这样的夜里,我却更愿意让钟涛送我一程,不是说已经对他有了什么感情,而是如此良辰如此夜,实在是不适合一个人在街头踯躅独行。尤其是,我和他就在不久前还那么一见如故,相谈尽欢。 职场真的是很无情,就在一分钟之内,它就硬生生的撕破了我和钟涛之间那层温情脉脉的轻纱。让一切都变得那么实际,那么赤裸。说起来,好像都是职场的错,可是,如果没有职场的维系,那我和钟涛又怎能相遇呢? 想着想着,我不禁有些痴了。 我一边穿过宾馆的大堂,一边给钟涛发短信: “已到,勿念。”言语很疏远,因为在经过了那样一番赤裸裸的谈话之后,我没法再跟他用热络的语言发信息了。 “到了我就放心了,早点儿休息吧。”钟涛的回复倒是很温和,就好像一切不愉快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是不是因为他已经习惯了职场上的翻云覆雨,所以情绪调整的很快,而我,则还需要慢慢的经过磨砺,才能把神经变得粗糙,不让情绪影响了自己的状态。 回到房间洗完澡,我坐在镜子前,在脸颊和脖颈上拍着紧肤水。好像有一句话,说女人每天晚上卸妆是最重要的,因为她不仅仅是在给脸卸妆,更是在给心情卸妆,戴了一天的面具,堆积了一天的欢乐或悲伤,都要在这个时候卸下去,让自己拥有片刻的真实和轻松。 镜子中的我,铅华洗尽,眼神有些疲惫。我用指尖轻轻滑过镜面上我的倒影: ‘欧兰,你失败了,对吗?’ 付出了那么多,才争取来了一个机会,可是没想到,才一个回合我就被打了个落花流水。 在来苏州之前,我就已经听说了,总部对于核查人员的工作,从来就没有真正满意过。因为没有一个核查人员拿出过一份真正清楚明了的核查报告来,他们提交的报告总是非常复杂的云山雾罩,绝对的实现了简单问题复杂化,任何人从报告中都看不出预算究竟是该增还是该减。总之就是,你想增就能找到增的理由,想减就能找到减的借口,最后究竟是增是减,全凭总部的裁决。 我也曾经奇怪过,按说这些核查人员都是具有注册会计师资质的,这种核查应该难不住他们啊。而当我今晚看到了那五万块钱之后,我终于什么都明白了。分公司买通了核查人员,可核查人员又不敢过于明目张胆的帮助分公司说话,所以就想出了这样的花样。如果这只是某一个核查人员的个别行为,公司还可以以工作不力为理由进行处罚,可是每一个核查人员都这样工作,也就只能法不责众了。 我在来苏州之前曾经想过,力排众议,克服一切困难,做出一份真正的核查报告来。可是当我来了之后,我才明白,没有分公司的支持,是根本不可能做出报告的。而分公司又怎么会帮助你做一份对他们不利的报告呢? 我不想放弃这次机会,我渴望成功,可是我却好像已经走到了死路上,难道我真的也得像其他那些核查人员那样,做一份不知所云的报告,收一个厚厚的红包,然后无声无息的回到上海,继续做我的财务吗?我不甘心。 我没有想骗钟涛,我是真的想再找出一条路,让我和他都成为这次核查的受益者,可是钟涛一点儿也不相信我。 难道,真的是像钟涛说的那样,在核查中,根本就没有一条双赢的路吗? 我就在这些问题的缠绕中,辗转了一夜未眠。 第二天我还没有起床,手机就响了,竟然是钟涛: “起床了吗,我现在在大堂里,来找你一起吃早饭。”他的声音又恢复了昨晚的阳光和快乐。 我有些懵: “吃早饭?” “是啊,你难道以为我们会把总部的核查人员扔在一边不管吗?放心吧,不是针对你一个人的,任何核查人员下来,我们都是三陪到底的,陪吃陪玩儿陪逛街。快点儿下来,我等你。” 我晕头转向的收拾好走下楼,直到我远远的看见钟涛的身影,我才想到了一个问题: ‘就算是陪,也不用总经理亲自陪着吧?’ 钟涛带我走进了一家很干净的早点店,帮我买了了馄饨和蟹黄包。 “你很爱吃蟹黄包?”钟涛看我连着吃了两个包子,就问。 “我刚来苏州的时候,是九月份开学,没多久就是八月十五,当时我最郁闷的一件事就是,苏州人为什么把月饼做成咸的,却把包子做成甜的……” 我的话还没说完,钟涛就给笑喷了,我继续说道: “不过,后来习惯了,也觉得挺好吃的,要是有阵子不吃,还挺想的。” 不知是有意还是巧合,我和钟涛都在小心的维系着重新见面后这轻松的氛围。 看我吃的差不多了,钟涛忽然问道: “你怎么不问问我考虑的怎么样了?” “什么考虑的怎么样了?”我问。 “昨晚分开时,你不是说,我们都想想有没有第二条路吗?怎么?你忘了?” “我没忘,只是不想一大早就跟你谈工作。昨晚,谈工作已经把好好的喝茶时光给毁了,我不想再让工作毁了我的早餐时光了。” 我昨晚就决定了,要像钟涛学习,把一切都深深埋在心里,不管心中已经如何绝望,脸上都要带出轻松和蔼的神情来。 “放心吧,不会毁了你的早餐时光的,我想我已经找到第二条路了。”钟涛声音清朗。 “真的?” “真的。”钟涛从皮包里拿出了一沓资料,“这是我昨晚加了四个小时班的成果,你是想在早餐店看呢,还是一会儿去办公室看?” 我接过了资料,但是并没有马上看,而是望着钟涛: “昨天,你到家的时候都快十一点了吧?” “是,怎么了?” “你加了四个小时的班,那岂不是几乎一夜没睡?” “整夜加班对我来说很正常,我已经习惯了。” 我轻轻摇了摇头: “我想说的是,碰巧,我昨晚也一夜没睡。” “哦?”钟涛终于露出了一丝诧异,“为什么,不会是换了地方睡不着吧?” “不是,我也在加班,也是在想第二条路。只不过我不如你专业,没有把想法形成文字,而是放在了脑子里。” 钟涛看着我: “我没想到,你竟然会用一夜的时间来想这件事。” “那是因为你还不了解我,”我毫不犹豫的说道,昨晚我就决定了,一定要再度向钟涛表明立场,好得到他的信任,因为他的信任和帮助,是我顺利完成工作的基础,“中国有一句古话,叫天时地利人和,而人和就是人在社会存身立命的根本。我还是那句话,我渴望成功,但是如果我这一次为了自己的成功,而牺牲了你和苏州分公司的利益,那我就彻底在这个职场中失去了人和,也就失去了得以存身的根本。所以我要找出一条双赢的路,让我们两个,都成为这一次的赢家。” 在我说话的时候,钟涛一直就在注视着我,当我说完了之后,他的唇边出现了一抹笑意: “我很高兴你能这么想,我也很高兴,能够认识你,因为你是一个懂得合作的人,在这个职场上,只有懂得合作的人才有机会生存,也才值得交往。”钟涛说着话,向我伸出了右手。 我知道,这已经不是惯常的礼节了,而是一种象征,所以,我迎住了他向我伸出的手。 “我想知道,你有没有找到那条双赢的路。”钟涛说。 “我找到了,”我飞快的回答,“不过好像你也找到了,我们谁先说。” “你先说吧,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就在这里多坐一会儿,把事情谈完再去公司。”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才发现,这间早餐店环境非常好,而且人也很少,看来钟涛选在这里吃饭,是别有目的的,就是想在这儿把事情谈清楚,毕竟有些话不方便在公司里说。我再一次感受到,这个男人的心思缜密。 我看了一眼表,才七点多: “时间还早,我想把我的思路从头说起,可以吗?” “可以,”钟涛笑了,“我发现你在准备说话前,总是先征求一下别人的意见,看别人是否愿意听你说话,这是一个很让人舒服的习惯。” 我微笑了一下,心中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这个男人,记住了我的每一言一行。’ 我先向钟涛说明了,现在核查人员那种简单工作复杂化的报告。钟涛身在事中,对此倒是非常理解: “他们也不容易,毕竟大家都是为了生存。”钟涛如此解释这个问题,“那你呢,你想如何来做这份报告?” “我是这样想的,”我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的很慢,力求能够用最准确的语言把思想表达清楚, “我想,在你,还有在每一位分公司经理的心中,对于预算一定都有着一条可以接受而且比较理想的底线。你们不管是围绕核查人员还是围绕着总部所作的一切工作,都是为了保住这条底线。” “你说的很对,”钟涛点了点头说道,“再说的直白一点,我们的预算报告都是有水分的,这个其实和买东西还价一样,我们漫天要价,总部就地还钱。但是,还价的人一般都超不出要价的人预先设定好的框子,这个框子,就是你所说的那个底线。” “好,既然底线是存在的,那么有没有这种可能,在保住你的底线的基础上,让我做出业绩来。因为我想,你的底线,应该也是比较合理而且总部可以接受的吧?” “是可以接受,但是如果是在保住底线的基础上,你想做出非常突出的业绩就不容易了,”我发现钟涛一旦决定了同我合作,就变的非常容易沟通,说话再也不绕弯子了,每一句都直入主题,“如果你为苏州分公司保住了理想的预算,那么你个人的这次工作考评,就只能是中了。而你一心想着做出突出的业绩来,所以你一定还有其他的想法对不对?” 我佩服钟涛的透彻,跟这样的人做对手可能会很累,甚至是很危险。但是如果能够和他成为合作者,那么成功的比率就会成倍的提高。我再一次由衷的感到,决定和钟涛合作,是一个万分正确的决定。所以,我也坦然面对着钟涛的疑问: “没错,我有一个想法,现在说出来,我们一起讨论一下可行性?” “没问题。” 我斟酌了一下词句,因为我没有想到今天一大早就会跟钟涛谈这个问题,所以准备还不是做的很充分,我努力的整理着脑子里的思路,尽可能的把事情说明白: “我这套思路是从美容院的销售中得出来了。在美容院里,美容师们经常会卖给顾客各种护肤品,这些护肤品的价格都是比较高的。而她们会明码标价,并且一一向顾客说明,这些产品具有哪些功效,和何等的物有所值。最后,让顾客心甘情愿的拿出钱来,买下这些东西……” 我说着话,就发现钟涛望着我的眼神变得越来越深了,而且,脸上漾起了一层很欢快的笑容。于是我顿住了话头,问道: “怎么?我说错什么了?” 钟涛含笑摇头: “不,你说的很好,而且我想我已经明白了你的意思,‘明码标价,说清缘由,高价卖出’!这就是你的计划,你要用这种方式来做你的报告,做一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报告,然后名正言顺的来为苏州分公司争取预算。” “对,你总结的很好,我就是这个意思,我们来共同做一份真实性和可读性都非常高的报告,来向总部说明苏州分公司所要求的预算是完全合理的,是物有所值的。这样,不仅我成为了公司下派核查人员中的Number one。苏州分公司和你个人也可以为总部留下一个非常良好的印象!最终实现我所说的双赢!” 钟涛并没有马上对我的计划做出评论,而是深深的望着我说道: “从昨天到今天你一直都在强调‘双赢’这个概念。” “对。”我侃侃而谈,“现在不论是在社会还在是职场,团体性都愈加凸现出来,人们也越来越懂得了合作的重要。如果没有别人的帮助,那么不论是在职场还是在社会上,都是寸步难行的。而想合作成功的前提,就是双赢,不是单方面的掠夺。” “说的好!”钟涛对我的话很是认同,“只有双赢才是合作并且成功的基础,而不是一方给另一方做人梯!” “这么说,你同意我的计划了?” “不仅同意了,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我相信你会感兴趣的。”钟涛笑意盎然。 “是什么事?” “你的计划,和我昨晚的想法,不谋而合!”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吃惊的样子,钟涛的笑意更深了: “怎么,不相信我的话?” “不,我是不敢相信我竟然会这么幸运。” 钟涛侃侃而谈: “如果这次尝试真的能够成功的话,那么将是我们两个人的幸运。而且,说一句非常俗的话,幸运都是降临在有准备的人头上的,而我们两个恰好都是有准备的人!” 钟涛把他昨晚熬夜做出的计划递给了我,在我看的同时,他不断做出详尽的补充和解释。 “坦白的说,核查人员和分公司之间,其实就是在玩儿一场猫和老鼠的游戏。核查人员是尽可能的想多找到一些分公司的漏洞,好增加自己手中的筹码,而分公司则尽可能的给核查人员制造障碍,让他们最终空手而回。这几年来,我也一直是这么做的,给核查人员一些好处,再给他们一些虚假的信息,让他们去上报总部。然后,总部再做出适度裁减。而你的建议,打开了我一个全新的思路,我才发现,原来可以有另一条路来解决这个问题,比如,帮助你做出一份非常有参考价值的报告,然后通过你上交总部,让总部明白我苏州分公司的工作是何等的有秩序、有成就。这样一个来自于侧面的反馈,效果可能会远远好过我的年终评定。毕竟,年终评定只能看我的业绩,而这样的侧面反馈,会让总部看到我其他方面的优点。” 我听懂了,不禁在心中为钟涛的深谋远虑而喝彩,他果然不是只甘心做一个分公司的经理,他有更高的想法和追求。 ‘如果你要选择一个盟友,那就去选择一个和你一样有野心的人,那样,在某一特定时期,你们会成为最好的合作者和朋友!’ 无疑,钟涛就是我最理想的盟友。 经过一番深谈,所有的细节都基本商定了,钟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好了,欧兰,我现在已经把我全部的底码都告诉你了,你呢?决定在总部帮助我吗?或者,你还需要再考虑一下?” “我不用再考虑了,”我飞快的回答,“我同意你的方式,而且,我也会在向总部汇报的时候,努力帮你实现你的目的——让总部自己判断出,你是一个可以重用的人才。” “好,合作愉快!”钟涛再次向我伸出了右手。 我和钟涛终于建立起了一种非常完满的合作关系,正如我们两个各自所期望的那样,我需要一份高质量的报告来证明我的能力和成绩,而他则需要一次向总部证明他的人品的机会,好让他从众多分公司经理中脱颖而出,并引起关注。 想要取得工作业绩,尤其是还想让这业绩得到总部的认可,光有激情和决心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最实际的东西。总部可不是凭着几句话就能被打动的,所以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和钟涛就一头扎进了工作之中。 所谓的核查,其实就是摸清分公司在运营中的每一个环节所需要的费用。而为了我的报告能够真实可信经得住推敲,我几乎亲自跟踪了苏州分公司的所有运营环节,幸亏有钟涛的全力配合,否则如果就凭我自己的话,一年也弄不清这些复杂繁琐,并且纵横交叉重叠往复的东西,而现在不到一周的时间,我竟然把想看的都看了。 材料收集齐了,剩下的就是制作报告了。经过这样一番深入的考察和分析,我已经对所有的运营环节和费用都了如指掌了。而且对于可以在哪项费用做适当增加,又对哪项费用要如实上报,甚至于哪项费用明明无法删减,可是为了让总部满意,而故意删减,再想法从其它地方挪过资金来做补充,我都已经心中有数了。所以,现在我对做好这份报告信心十足。 报告终于做好了,我也该回上海了。临行的前一天,钟涛拉我到处去玩儿,还说,这是必须遵守的惯例。现在我们已经很熟稔了,所以谈到这种话题都是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晚饭后,他又带我来到了那间茶楼,短短一个礼拜,斗转星移间,一切都已经不同,还是那句话——尽在不言中。 相对而坐,钟涛看着我忽然笑了: “你能不能别用那种了然的笑容对着我?” “那你可以让我猜错啊,那样我就不会继续了然了。”我现在在钟涛面前已经很轻松自在了。 “那不行,你还是继续了然吧,我情愿被你猜中了。”钟涛说着话,又拿出了那个信封——比上次的还要厚! “这是你应得的,”钟涛根本不容我说出拒绝的话,“跟以往所有核查人员比起来,你的工作都是最有成效的,也是对我帮助最大的。” 我已经想到了,在我离开苏州之前,钟涛一定会把这笔钱给我,但是,这一次我还得拒绝,因为最后的结局还是未知的,所以我不能接受这笔钱,万一我们的一番布置都落空了,我和钟涛都没有得到自己想得到的,那么这笔钱恐怕就会成为一个定时炸弹了。 我想了想: “钟涛,这样吧,如果你是真心的把它给我,那么等你去上海的时候,给我带过去。” 这一次换成钟涛了然了,很显然,他已经看透了我的心思: “你很谨慎,好吧,我尊重你的意见,因为谨慎不是坏事。而更主要的是,我相信,很快我就会去上海找你的。” 我们相视而笑。 我们两个走出了茶楼。 “累吗?”钟涛问我。 “不累。”虽然已经玩儿了一天了,但是我并不觉得累,也许是心情非常好的原因吧。 “那我们再多玩儿一会儿。”钟涛建议道。 “玩儿什么?”我有些不解,两个人,能玩儿什么呢? 钟涛把车钥匙递给了我: “你对苏州比我熟,你来开车,我们随便转转。” 我明白了钟涛的意思,现在已经十点多了,大街上的人车都愈见稀少,天气还有些凉,但是已经能体味到春的气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开着车慢慢穿行在苏州的大街小巷,看着灯火,体味着这座传承了千年的名城,的确会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我的兴致也被钟涛提了起来,痛快的接过了钥匙: “我开车没问题,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没问题,你说。”钟涛坐在的副驾驶上,一副来者不拒的样子。 “我一边开车,你一边给我唱歌……” “什么!”钟涛惊呼了出来,同时身体整个转了过来,直盯着我,可见,我的这个要求让他太意外了。 “你那么大反应干嘛?”我倒是闲闲淡淡的,因为我已经想到了我这个要求会比较雷他,“幸亏是我在开车,要是刚才你开车,咱们得冲到花池里去!” “谁跟你说的……” “谁跟我说的你会唱歌是不是?这还是什么机密啊,就是那个经常跟你们公司合作的那个什么公司的老板说的嘛。再说了,人家只是说你特别会唱歌,又没说你特别会哄女孩子……” “停,别说了,我唱还不行吗?”钟涛投降了,因为他自己心里也明白,在他的朋友圈里,有一件事是公认的——钟涛特别会哄女孩子,也特别会唱歌。他也知道,这种话我不会只听说一半儿的,他的那些损友会迫不及待的把这个‘特长’宣传出来。 “唉,”钟涛佯装失望的叹了口气,“还想给你留下个新好男人的印象呢,看来是没希望了,说吧,想听什么?” “你唱什么我就听什么,我不挑食的。”我快乐的说道。 “是,您已经把我押进五星级饭店了,所以你也就不用挑食了。” 钟涛下意识的扶了扶领带,好像真的是有点儿紧张似的: “唱歌。你怎么想出来的,我这还真是第一次在车里给女孩子唱歌……” “钟涛,我今天是第一次开车上路,你自己注意安全啊。”我打断了他,认真的叮嘱着。 “开什么玩笑,你不可能是第一次开车上路……”钟涛自己就说不下去了,因为他已经意识到了,我是在故意调侃他。 我笑了: “答对了,这正是我刚才想说的。” “好好,我斗口肯定是输给你,从现在起,我不说话了,只唱歌。我给你唱英文版的吻别吧。” “好啊。” “我先问问,你英文水平怎么样?” “不好。” “那就好,我唱着还踏实点儿……” 我们两个都笑了。 车慢慢的向前行驶着,车厢中,充满了用低低的男中音唱出的动人的旋律: “Hiding from the rain and snow Trying to forget but I won"t let go Looking at a crowded street Listening to my own heart bea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