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恶理性批判

有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如何判断社会行为道德是否对社会有益？”

历史上有各种各样现在看来莫名其妙的道德规范，比如“贪吃是不道德的”，我们过去把“贪吃”定为“饕餮之罪”；过去觉得“穿泳装”是淫荡的，而如今的选美比赛中，不穿泳装却是不对的。

我们是以什么标准来重新审视过去的各种道德观念，进而该进的呢？答案也许是四个字：科学，理性。

诚然，科学理性的精神是打破思想桎梏最好的武器，但同样，极度理性的分析会让人感到难以接受。比如福柯有一个非常有名的观点，他认为“强奸只是普通的人身侵犯”，因为“从原则上看，在用拳头打击某人的面部和用阴茎插入某人的阴部之间，并无任何区别。”从逻辑上看，这种推理完全无懈可击，甚至对我个人来讲，这种惊世骇俗的观点让我非常欣赏——完美的纯逻辑演绎总是那么迷人，不是吗？但我们现在普遍认为“强奸当然不能等同与普通的人生侵犯”。对于强奸行为的否定在《旧约·圣经》中已有记载，既然这种观念两千多年都没有变，我想我们可预见的日子里应该也不大会有大变化吧。

这种高度理性会不会带来一种可怕的结果？也许会。想想，要是“强奸”和“打人”一样，社会会变成什么样子？——不过这么想并不理性，因为很多传统观念的卫道士常常用这种方式反击拥有新理念的人。

我们不妨想得更极端一些，如果所有人彻底地荒淫和反道德，社会会更好吗？人们会更快乐吗？萨德侯爵的书《卧房里的哲学》引起了我对这个问题的兴趣。

为了方便大家理解，我这里尽可能简单地概括一下书的内容。

这本小说里说的是，一对姐弟和他们的朋友，三个人乱搞不算，他们还一起把一个原本非常纯洁可爱的少女培养成一个极度淫荡残暴的荡妇。这还不够，他们四个人还一起把这个小女孩的母亲用非常残忍的方法（相信我，这个方法之残忍各位绝对想象不到）活活性虐死。

如果您是抱着看“色情小说”的想法去跨过台湾海峡买这本书翻看的话，我估计您会失望。因为书中的语言毫无美感可言。萨德的文字都是最肮脏，最赤裸的，而且词语的修饰很少，让人看着常常觉得一阵恶心。而且书中虽然有大量的淫秽描写，但同时也有至少半本书是在“说教”，就是他们向小女孩灌输“罪恶”思想的说教，相信看惯大段大段性爱描写的读者会看得很“乏味”。

萨德侯爵的书虽然在两百年来被很多地方定为“禁书”，但法国思想家非常推崇这个“变态”，甚至法国他被视为启蒙运动的一位“领袖人物”。这是为什么呢？

我们要注意，这本书的名字叫《卧房里的哲学》。之所以叫“哲学”，是因为整本书的核心内容是通过人物荒淫行为和他们的对话，来阐述萨德的一套“哲学理念”。这套哲学的核心就是用高度的理性逻辑分析来说明，一切道德都是罪恶的，反自然的。所谓的“美德”都是谎言和欺骗，而我们一般认为的“罪恶”其实都是最合乎自然法则的行为。这些所谓的“罪恶”包括毁谤、偷窃、谋杀等等……

这种说法是不是比福柯的“强奸无罪论”更耸人听闻？但如果您看了萨德在书中的分析，也许不得不承认他的说法有其道理。

萨德虽然非常邪恶，但看过他书的人不得不承认他的分析相当有力，坏得让人没办法。那么下面我就有必要说说侯爵口中这个“卧房里的哲学”究竟讲了些什么。

萨德侯爵在书中借一位叫“多尔曼斯”的人之口阐述自己那套“反道德哲学”，而听他“宣讲”的人叫尤金妮。

多尔曼斯由浅入深，从介绍一些关于性方面的基本知识入手，慢慢引出他对于当时道德的批判。比如在介绍完女性生殖器之后，他提到了“妓女”这个词语。尤金妮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多尔曼斯的朋友，即姐姐德·圣安姬夫人是这么解释的：

最可爱的人儿啊，所谓的妓女是指男人的放荡行为所针对的公开对象，她们随时都准备献出自己的身体，无论是因为天性所致，还是为了报酬。她们是快乐又应受到奖赏的人。一般舆论都攻击她们，但是许可证却给予她们荣誉。她们远比那些老古板的女人，更加为她们所努力要服务的社会所需要，不公正的社会不对她们表示尊敬，但她们也不去争取这种尊敬。那些认为这个头衔很光荣的女人，值得我们尊敬！她们是真正可爱的人，是唯一真正的哲学家！

虽然这段话是从德·圣安姬夫人口中说出来的，但实际上和多尔曼斯想表达的完全相同。从文学性来讲，这本小说的人物性格并不十分鲜明，除了还未变成荡妇的尤金妮外，其他几个人说的话，做的事情都差不多，把他们名字换一换也没什么问题。这先不管，我们来看看这段话表达的观念——是不是很“现代”？

上个月《南都周刊》有一篇文章《香港嫖客俱乐部》，讲的是性工作合法化的香港，公民们为妓女与嫖客争取更公正的权益所做的努力。这种在传统观点看来颇为激进的观念是不是和书中所说的不谋而合？

没错，萨德非常邪恶，而且是高度理性的邪恶，但他的理性分析后的结论常常是超前的，在当时看来是可怕的，可要是放到两百多年后的今天看，似乎又是进步的。这种例子很多，比如萨德反对宗教，反对教会禁锢人的思想，反对禁止堕胎，支持同性恋，主张性解放，主张女人应享有与男人同等的对于身体的支配权……这些在我们看来都是相当进步的思想。

不过，在萨德比我们现在的人走得更远，以至于提出很多我们难以接受的观点，比如多尔曼斯在书中认为毁谤、偷窃、由不道德所引起的罪行，可能对别人产生令人不快的影响、谋杀这四种行为都是无罪的。

我先说说萨德为什么认为“偷窃”是无罪的。

在古希腊，偷窃不仅是被允许的，而且还可以获得回报。斯巴达还公开支持偷窃，有几个民族认为偷窃是美德。为什么呢？因为偷窃可以培养勇气、力量、技巧、机智，这些都对培养共和体制有用。偷窃可以使贫富更均匀。由于偷窃的合法，财产的保护会更加困难，这就促进了自我保护能力差的人提升自己能力的积极性。一个共和政体国家的法律，怎么能让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去尊敬一个拥有一切的人呢？这样公正吗？社会契约的要素是什么？不就是要一个人让出一点自由和财产，一遍确定和维持每个人的生存？当大家生活不平等的时候，有人挺身而出，进行偷窃，这种正义的行为怎么能视为罪恶呢？

我再说说为什么“谋杀”也是无罪的。

首先，人和所有大自然的生物一样，没有什么高下之分。所以，大自然不会格外关照人这个生物。因此，大自然创造一个人的代价，难道会多于创造一个猴子，一头大象的代价吗？不会。因此，大自然要毁灭一个猴子和毁灭一个人其实是完全一样的。从这个角度来看，“谋杀”，应该是大自然干的事情。但是，当人类沉迷于杀人时，那也是人们遵从大自然的意向，是大自然指示人类这样去做的。我们的憎意、复仇、战争，都是大自然给我们的，因此杀人也是大自然赋予我们的义务。我们发过要摆脱封建统治，靠什么？不就是靠革命流血杀人吗？……有什么国家比罗马帝国更嗜杀？又有多少国家比罗马帝国更长久？……杀人可以让国家的人口不至难以承受……

写到这里，我觉得差不多了，再写下去就和邪教无异了。看完这些分析，您是否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至少从逻辑上讲，没什么问题？

这就是萨德的“卧房哲学”，冷酷，罪恶，理性，又精巧。您赞同他的这套哲学吗？如果不赞同，他的分析，您说又错在哪里呢？

看《卧房里的哲学》这本书应该说是痛苦的经历：文字肮脏，内容作呕。阅读的过程基本上是与罪恶战斗的过程。

可是这套哲学真是非常厉害，看起来很有道理，要战胜它，重新为“道德”正名着实不易。

纯演绎逻辑得到的结论虽然常常显得可笑，但实际上这些结论颇有“指导意义”。比方在“性解放问题”上，萨德的推论就非常准确，而这种观点在两百年前是离经叛道的。所以，离经叛道并不可怕，只要逻辑上讲得通，我们不妨“立此存证”，说不定以后到就是“真理”。

现在的问题是，萨德关于谋杀等问题的论述是否也同样正确呢？要击破他的这要理论，还是要从逻辑入手，用理性击败理性，切不可愤怒地叫嚷“这人无耻！满嘴胡言！”云云。

我们来从两个基本论点开始入手分析：

已知：①杀人（谋杀）是无罪的；②传统道德是有罪的，无道德是对的。

以上两条是萨德的观点，我们作为已知命题。而已知②我们可以有两种理解方式。

第一种：“有道德”是有罪的，因此要惩罚“有道德”的人。那么惩罚的方式是什么呢？方式之一是“谋杀”，因为在书中最后，他们就是性虐死一位非常有道德感的母亲。但此处有一个矛盾：她因为“有罪”而被杀，但根据已知①，我们杀人不需要理由。既然杀人不要理由，那干嘛还要“惩罚”一说呢？有道德无道德的人一概杀掉不也可以吗？显然，萨德想保留“无道德”的人种，但这样下去结果就是“无道德”成为“新的道德”。

第二种：“有道德”的人虽然有错，但我们允许他/她错。也就相当于：一个人很低俗，但我们允许他低俗，低俗是这个人的权利。从这种理解方式看来，有德之人就可以免于惩罚，那自然就免于被杀。但已知①中已经规定杀人是可以随意进行的，而“杀人”显然是“无道德”行为，那么这又矛盾了。

因此，这两条已知命题都有逻辑错误。

我们再深入研究一下。书中最后众人对那位善良的母亲实施性虐的理由有两条。第一条是：母亲的道德观是有罪的。第二条是：性虐母亲这一要求不仅是众人的愿望，也是经过其丈夫（父亲）允许的——补充一下，尤金妮的父亲也是个变态狂。

对于第一条理由，在上文第一种中已经分析过了，故不成立。

第二条理由，也同样不成立。因为萨德的哲学明显带有强烈的女权主义色彩，女人的身体应该由自己掌握。也真是因为这种思想，尤金妮才能放开思想包袱，彻底沦为荡妇。不过这只是女权的一方面（这一方面有点极端），另一方面，女权就是让女性能从旧时婚姻礼教的桎梏中解放出来。既然解放出来了，怎么还能以“丈夫要求”为理由进行性虐呢？

事实上，根据萨德的哲学，实施性虐是完全不需要理由的，但他似乎还没“坏透”，想在行使罪恶前还为自己披上了“合法的外衣”。当然，这“外衣”其实也不合法。

这引出了一个重要的问题：惩罚是否需要合法理由？

如果答案是“需要”。那么这就违背了已知①的精神，因此萨德必然会说“不需要”。

好，如果惩罚不需要理由，则“道德”和“反道德”之间就可以公平决战一番。因为“惩罚不需要理由”这一论断背后有着两层意思，即第一层，“反道德”惩罚“道德”是不需理由的；第二层，“道德”惩罚“反道德”也是不需要理由的。既然互相惩罚都不需要理由，那么在决战结果出现之前，“反道德”一方无充分理由可以宣布“道德”有罪。

这样一来，萨德的已知②就站不住脚了。

好，批判得差不多了！在我看来，萨德的“罪恶理性”实际上还是“非理性”的。正所谓“善良人在追求中纵然迷惘，却终将意识到有一条正途。”我相信，只要足够理性，是不可能作出“伤天害理”的恶行的。

将萨德打败，真是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