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书在2006年是畅销书。我在2007年读过中文版,当时没有觉得特别好。随着过去几年一些事件的发展,我开始逐渐理解反全球化思潮的一些社会基础,觉得有必要再把这本书拿出来读一下。
作者认为,随着冷战的结束,以及信息、通讯技术的进步,合作和竞争变得更为便利,世界进一步融为一体,这一切是进步的,代表了未来的发展方向。作者着墨最多的是外包(outsourcing)和产业转移(offshore),认为其在使西方的企业变得更有效率的同时,又为发展中国家创造了就业机会,认为这是一种双赢,它去除了经济运行中的一些冗余(fat),从而使社会向前发展。尽管作者也承认,全球化和竞争一定会产生赢家和输家,这一过程可能会比较痛苦,但作者只是轻描淡写地提出政府可以对这一过程做一些干预,但不能求助于保护主义。因为过去的历史告诉我们:旧的产业消失,新的产业产生,这一切都是自然过程——“100多年前我们就是这么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型的(呵呵,完全忽视中间那段羊吃人和血汗工厂的历史),看,我们大部分人现在的生活水平不是比过去要好很多吗?”
在我看来,这是一种过于简单化的世界观,是在无视历史细节的基础上提出的乐观预言。
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里早就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全球化过程做过描述。马克思是这么说的:“资产阶级,由于开拓了世界市场,使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成为世界性的了…资产阶级挖掉了工业脚下的民族基础。古老的民族工业被消灭了,并且每天都还在被消灭…资产阶级,由于一切生产工具的迅速改进,由于交通的极其便利,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蛮民族都卷到文明中来了。它的商品的低廉价格,是它用来摧毁一切万里长城、征服野蛮人最顽强的仇外心理的重炮。它迫使一切民族——如果它们不想灭亡的话——采用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它迫使它们在自己那里推行所谓的文明,即变成资产者。一句话,它按照自己的面貌为自己创造出一个世界。资产阶级使农村屈服于城市的统治…它使未开化和半开化的国家从属于文明的国家,使农民的民族从属于资产阶级的民族,使东方从属于西方…各自独立的、几乎只有同盟关系的、各有不同利益、不同法律、不同政府、不同关税的各个地区,现在已经结合为一个拥有统一的政府、统一的法律、统一的民族阶级利益和统一的关税的统一的民族”。当作者知道这点时,他颇为诧异,但也惊叹于马克思观察的敏锐。事实上,在很大程度上,作者只是在现代交通、通讯、以及生产组织方式的基础上,对全球化的最新模式做了描述,并不是什么开创新的思想。
自由贸易和全球化是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要求。资本追求利润最大化,使它要去到劳动成本最低、土地价格最低、能源有补贴、税收最低的地方去,无论这是不是意味着本国就业机会的丧失,资本眼里没有国界。冷战的结束使得另一个阵营融入资本主义的全球生产体系,交通、通讯技术的进步,各项管制的放松,使得此前放缓的全球化又开始加快。
作者赞美全球化带来的效率提高,认为全球化使所有人受益。这里作者忽视了全球化利益的分配问题。竞争中必然有赢家和输家,经济学的教科书中可以假设无摩擦的就业市场,但在现实世界中,对因全球化产业转移而失去工作的发达国家工人来说,他们并不能很快找到工作。对于失去工作的人来讲,失业率不是5%,而是百分之百。作者轻描淡写地提出,政府应该加大对失业工人的培训,让他们变得更employable,而不是寻求保护主义。在现实生活中,这块职能很可能是缺失的。
作者认为,旧的工作消失、新的工作出现,这一切都是自然现象。人类过去也经历了这些转变,但现在生活更好,所以无需为此担心。如果作者熟悉历史的话,他会知道19世纪初,也就是马克思写出《共产党宣言》的那个时代,技术在进步,劳动生产率在提高,但是大部分工人的工资却停滞不前。社会进步、财富积累,但大部分人的状况却在恶化。旧的工作消失的时候,新的工作却未必能够同步产生。这一过程,很多时候并不是一个smooth的过程。很多人无法通过培训获得新的工作,可能永久性地退出了就业市场。一两代人可能在这个转变过程中被牺牲了。
在作者看来,排斥全球化的思潮是保守和落后的。他批评阿拉伯世界不够开放。在他设想中,发展中国家每个年轻人的理想都应该是变成全球化流水线上的一员,而不是成为恐怖分子。作者提到很多恐怖分子的激进化发生在西方社会,是在西方社会中的疏离感和羞辱感让很多人成为了恐怖分子,但作者并没有进一步思考,全球化在快速打破旧的社会结构,把人从传统社会关系中连根拔起时,并未给这些人提供一些缓冲的手段和工具,从而使这些人进一步向保守主义寻求保护。
作者认为,民主自由市场最终将一统天下,尽管在书中,作者并没有过分强调民主,而是更多关注全球化的生产方式。作者拿中国和墨西哥的例子对比,说并不能由此得出结论说民主阻碍改革,因为关键是Leadership。但从这个例子,我们其实也可以推出,其实民主并不一定必然能保证繁荣。
作者对美国的社会政治制度还是相当乐观,以安然的例子说,尽管有安然,但美国还有Eliot Spitzer这样的纽约总检察长来涤荡腐败。但是,08年的金融危机以及此后的发展应该是打消了很多人的乐观态度。美国金融和精英阶层的利益已经固化,他们不惜以牺牲社会为代价来自肥,并且用其优势的经济地位来影响政治安排,以继续固化其经济利益。金融危机后的量化宽松,使资产价格上升,更是主要有利于精英阶层和有产阶级。过去一两年,关于贫富分化的讨论日益引起人们的关注。很多人担心,如果财富进一步集中,将影响美国民主的社会基础。
作者对国际关系的看法可谓幼稚:所谓拥有麦当劳的国家之间不会发生战争的论断已经很明显被俄罗斯和乌克兰之间的冲突证明是可笑的了,而认为由于经济相互依赖、战争影响供应链,从而使得战争的动机被打消,就好像认为资本主义是国际主义从而是和平主义一样。
作者一方面鼓吹自由贸易,另一方面也难掩饰对中国等发展中国家日益向价值链上端转移的担心,尽管他认为美国由于其创新能力会自然继续盘踞价值链的高端。他认为如果13亿中国人都象美国人一样生活,在资源和生态上可能会是一个灾难。但自由贸易的意识形态还是让他乐观地认为人类能够解决这些问题。
整本书看下来,作者还是秉承了基督教文明的一元世界观,把世界简单化为唯一的一种模式。在他看来,中国、俄罗斯、中东,最终都会变得和美国一样。他尽管提到,但并没有深入分析过快变革可能给人带来的伤害。在他看来,效率是最终判断标准。分配并不是其关注的要点。但是其隐含的让失败者自生自灭的观点是不对的。即便全球化的进程不可阻挡,各国政府仍可以采取一些缓冲措施,放缓其进程,以减少对弱势群体的伤害。作者对政府的职能也做了一些讨论,但基本属于lip service,基本还是让政府放任自流。
资本仍然会继续寻求降低成本以增加利润。在未来,随着技术进步,劳动力可能不再是成本中的重要部分,机器取代就业,cost arbitrage不再重要,对外包的需求将会下降,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些国家间的冲突和矛盾(贸易争端)可能会转回国内。那时,反全球化的浪潮可能会被反机器的浪潮取代。
2007年2月14日22:45在MSN Space上发的博客(真巧,8年前的今天)
读了一位长辈送的书——《世界是平的》。不过觉得这本书写的一般,甚至有点罗嗦。作者是记者出身,善于从身边的经历的事情出发,见微知著,一叶落而知秋。作为一本畅销书它是成功的,也不乏智慧的闪光点,但要讲的道理其实很简单。经济全球化的理论基础最早可以追溯到李嘉图的比较优势理论,这也是本书要说没说的核心。自由贸易促使各国提供自己分别具有比较优势的产品或服务,而信息技术的革命更是加速了这一进程,尤其是服务业的外包使得原本较难自由转移的要素——劳动力——可以变相实现流动,印度廉价而熟练的技术人员可以不出国门就为大洋彼岸的跨国公司提供服务,供应链的整合使得跨国公司得以在全球范围内利用资源、降低成本。而作为美国人,作者更是感到深深的危机:亚洲人聪明而又勤奋,中国成为低成本的制造中心,印度提供大量的外包服务,所有这些低附加值的产业最终都将转移,而美国要保持今日地位,唯有不断创新,创造新的就业领域,并永远占据食物链的高端。但教育的危机让作者不容乐观:学生更愿耍酷而不愿吃苦,理工科太累没人愿意学,大多数人选择商科和律师,美国中小学数学、科学教育水平要远低于它国,911后签证政策的变紧有可能损害美国吸引各国优秀人才,这些都将影响美国未来的领先地位和优势。
从这本书中我觉得倒更可以学学美国人的反省精神。对比国内,常常是井底之蛙,夜郎自大。近年来中国经济的高速增长、汇率升值、资产重估等等,都使得国民的自信空前膨胀,甚至有时又过于乐观,沾沾自喜。美国、西欧普遍的高生活水平和福利使其国民更关注自身的全面发展和生活的平衡,而亚洲特别是中国传统的勤奋再加上目前落后状态下只争朝夕的拼搏精神,自然使得我们的吃苦耐劳和工作小时数让西方人望尘莫及。但是要讲到幸福指数、快乐指数、生活质量、精神境界,作为发展中国家,和发达国家,还是差远了。从中国自身角度讲,目前面临的各种内外矛盾、结构性问题还数不胜数。单说一点,农村的人较城市的人能吃苦,我们这一代已远不如50、60年代的人能吃苦,那么80后呢?在物质生活更加富裕之后,下面的一代是否还能再有这样的紧迫感和使命感呢?中国仍在现代化的路上奋起直追,但人的精神面貌是否还能一直保持那么积极向上呢?正如以前在一些材料上看到,一些日本老人来到中国,还为他们看到的中国年轻人身上那种淳朴的、积极向上的精神感动,他们觉得在现在日本的大城市中,这样一种精神已经越来越少了。现在台湾把他们的年轻人称为草莓人,外表光鲜,但经不起风浪和压力,也是同样的道理。当然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特点,也许上一代更能吃苦,但下一代眼界更开阔,更有创新精神,更追求自我,更不受束缚,也更能促进一个多元化生机勃勃的社会的形成。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译后记倒更有些深度。
全球化是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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