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闺塾师》是刘东主编的“海外中国研究丛书”中的一本。它的副标题是“明末清初江南的才女文化”。如果“闺塾师”一词过于古典,以至于不知所云。那么副标题则显得浅白而富有吸引力。
明末清初的时代,动荡混乱而富于魅力,此阶段的正是华夷之辩,阶层变动频繁的时代,此时满洲入关,汉族精英们感到是前所未有的大变动。顾炎武的亡国与亡天下的精辟分析也诞生在此时,黄宗羲等思想家也提出了从未有过的新的话题。而江南在此时是经济文化的中心,全国的粮食生产中心“苏湖熟,天下足”。而商品经济也大为发展,租赁雇佣贸易广泛发生,出版行业也在江南兴盛繁荣。而才女也是我历来很关注的话题,就是关于知识女性的身份困惑,她们如何在书写中认识自我的。这个副标题对我来说颇具有吸引力,所以我差不多飞快阅读完此书,又忍不住看了一遍。
这本书的内容也一点没让我失望。虽然对作者一无所知,我不知道她的族裔,只知道她是一名明清社会史和比较妇女史的女学者。除了这本《闺塾师》以外,她还有几本著作《步步生莲:绣鞋与缠足文物》《灰姑娘的姐妹:缠足的修正历史》。不得不说,从她的另外著作的书名,这位女学者的特点的研究,带有着某种猎奇的特征。我说的并非贬义,而是满怀着欣赏和敬佩的眼光,她很能在一对史料找到有趣生动的选题。
当然找到有趣的选题只是完成论文写作的一小步而已,如果能写出一本耐读的专著,作者还有N多重的困难需要克服。就我这种破烂的欣赏眼光下,作者对于这个才女文化的选提完成的相当完满。作为历史学的初学者,我深知历史学论文写作的艰难,沙里拣金搬从史料筛选论文的有效信息,在完成论文写作与结构也是一个个看不到的陷阱,特别是能不能完成史料与论述的完美结合,对每个史学工作者都是最难的挑战。
这本书的作者显然是有野心的就是试图修正五四以来妇女史观。这种历史观的代表形象自然是大文豪鲁迅笔下的祥林嫂,被封建的、父权的的压迫的奴役历史。作者也分析了儒家伦理的三从观念,认为如果单一认为这是妇女人身精神的全面依附这样的理解未免过于简单。
作者也承认三从剥夺了女性人格和独立社会身份,但个性并未剥夺。而且因为三从是按照男性家长的地位区分妇女,那么贵族之妻与农村妇人自然相差甚远。作者也提出自己的一个理论框架就是用三重动态模式来研究中国妇女,她认为应在三个层面上来看妇女的生活:理想化理念、生活实践、女性视角。在此基础上,作者提出了最终的宏大野心就是要重建妇女历史和中国社会历史。我很难评价作者这几个宏大目标,作者完成了几个。但是我很肯定的说作者在颠覆五四女性史观上的确成果斐然。
作者的确为我们挖掘了一个生机勃勃的女性群体,她们甚至在不动声色中完成了妇女角色的改变。作者详细指出了内外有别模式的过分理想化,她反对了两种错觉,一是妇女被幽禁,作者指出妇女们长途旅行不少,二是家庭空间与男性政治空间的一分为二,作者也只能家族与政治错综复杂的关系。作者详细描写了妇女社交生活重要的部分就是结社。作者还直接描写儒家传统与妇女的自我实现的观点。作者认为儒家传统对于贵族妇女来说既是挫折,也是机会。她们远不止是受害者的形象,反而因为身份她们才得以享受特权,操纵既得利益。
在此书中,作者采用了大量的一手史料,包括如下有晚晴女性们写下的诗文词,也有这样女性们闺阁交往的书信集。这些大批的史料,揭开了历史重重迷雾里的晚明女性。正如众所周知的那样,晚明女性特别是作者研究的贵族女性很少有机会走出闺阁,即使生平中偶尔的出游,也是在父亲和丈夫的陪伴下进行的。
作者为了说明明末清初江南才女文化,当然会择取一些有趣,甚至传奇的例子。有趣例子自然有妙处,对于美国读者来说,明末清初的中华帝国可能他们毫无任何了解,但别提那些被禁锢在庭院里的妇人们。但是不熟悉也恰恰带来另一份对着异域远去的世界的猎奇心理。
而《牡丹亭》是最著名的明代传奇,虽然在明代屡次被当做禁书,但屡禁不止。在《红楼梦》中就几次写了黛玉阅读《牡丹亭》的情节。正如作者评价这样:“他们是为充足及满足自己而阅读的,这种阅读通常接近狂热。.....从这些虚构的纸页里中,女读者建造了她们自己的浮世,于此浮世中,智力刺激与情感和宗教的满足结合在一起。”
作者在讲述晚明女性对《牡丹亭》的阅读接受史时,讲述了一个传奇的故事。一个名叫吴人的晚明文人,他先后娶了三位妻子,都是《牡丹亭》的狂热读者和评论者,在他的第三位妻子钱宜时,为了纪念两位姐姐和自己的评论,出版了《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还魂》。这个故事太过于传奇,首先是陈同,吴人的未婚妻,狂热爱好《牡丹亭》,并且为两卷牡丹亭写下了大量的评论,也可能这样的阅读太损害健康,未等到出嫁,就早夭了。第二位则是另外迎娶的妻子谈则,跟陈同一样也用大量精力评注《牡丹亭》。三年后,谈则也身亡。又十年后,又续娶了另外一位妻子钱宜,也是《牡丹亭》的爱好者,她喜欢著作和两位姐姐的评论。她说服了丈夫以三妇的名义出版,并将自己的珠宝变卖作为出版之资。经过漫长曲折的过程,这部女性批评著作出版。
作者认为这部传奇的评注本,最恰如其分浓缩了这本专著的主题:男性和女性交际圈的关系;伙伴式婚姻的蔓延;通过物品,在家生活中女性文化的打造,女性文化中,文学作品、鉴赏和普及所起的中心作用;女性写作和出版的重要性。作者这样的评价的确公允。也许作者再也找不到更为合适的例子了。
即使在晚明的才女世界里,《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还魂记》这样的著作出版也是太具有传奇色彩。我毫不怀疑汤显祖的《牡丹亭》会有一大批如痴如醉的读者,特别是女性读者。但是能够如三妇一样写评点,甚至能称为专业女性批评的,估计就少的多。更不要说经历历史无情的淘洗,三妇评点版的《牡丹亭》还是非常重要的牡丹亭版本。
作者在序言中就表达要改写五四女性史观的意图,在某些方面,作者的意图达到了。闺阁里的女性通过自己的文字记录下下教育社交交流等诸多,因为文字的力量,我们隐约听到了闺阁女性他们声音,有焦虑有无奈,也有欣喜。但是这样的改写在某些程度上也不是那么大刀阔斧的,我们依旧能听到她们虽然享受特权,但是依旧在闺阁里面寻寻觅觅。诸如作者书中提到的几个因为畏惧婚姻的不幸,死在婚礼前几天的天才女性。
这本书也和海外研究丛书女性系列的其他著作一样,细微有趣,具有自己理论架构。这样的风潮当然与80年后,女性史研究的兴起相关,也和整个历史学界广泛的文化史热紧密相连。这一系列的书,都将视角投向了某个时段某个阶层女性的社会生活。它们绝不同于以往的社会史,试图做社会阶级的分析,分析主流的话语。它们则是具体着眼于某个有趣的点,研究越来越倾向于微观,除了主流话语,也会分析主流话语外反叛颠覆的话语。这样的书写自然将历史研究碎片化,但是也似乎更接近历史的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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