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玉梅 (北京市妇产医院肿瘤科主任、主任医师) 海彤出院后不久,就听说她要把自己从患病到治疗的过程写成书。起初,我心里是有些惊讶的,一本书,少则几万字,多则几十万字,对于海彤这样一个从死神身边回来不久的病人,她的身体能承受吗?而写作这样一本记录她生病入院、接受治疗,到从死神那儿重返人间的过程的书,就要不可避免地不断地陷入回忆,而那些回忆都是关于身体有多痛苦、心灵有多煎熬,这样的回忆海彤她能消受吗?她的身体会不会因此再出现什么波动呢? 我是海彤的主刀大夫,职业的习惯和敏感让我在她的写作之初不免为她担忧。也正因此,在海彤这两年多每隔三个月进行一次的体检中,我格外地关注她。除了常规的检查外,我观察她的气色,她的精神状态一天好似一天,我的心渐渐放松下来,我知道之前的忧虑是有些多余的了。本来,海彤坚强乐观的天性让她战胜了病魔,完成了生理和心理极限的挑战,那么突破回忆所带来的痛苦应该更不在话下了。 在最近的一次体检结束后,坐在我对面的海彤,微笑着说请我为她已经完成的新书写一篇序。 海彤的这个微笑我非常熟悉,这个微笑在我看来是标志性的。我第一次见到她的微笑是在她手术之前。她知道我是她的主刀大夫,于是就那么温和地微笑地看着我。她微笑的眼神里没有一般病人常有的对病情的惶恐、对医生的怀疑、对整个治疗方案的不信任,她的这种微笑,怎么说呢?真的非常从容。她用这样的微笑跟我对视的时候,似乎我跟她之间已经做足了充分的交流和沟通。手术前我们关于方案的交流仅限于此,但是她的微笑让我知道这是一个十分明白的病人。 海彤的手术很顺利,她的病情具有相当的普遍性,从一个医生的角度来说,处理这样的病人和病情我驾轻就熟。因为有淋巴结转移,手术后我又给她制订了一套完整的放化疗方案。如果事情仅仅到此为止,恐怕她在我心里永远就是那个微笑着的、配合度极高的普通病人而已。但是当她的化疗进行到最后一个疗程的时候,事情急转直下,放化疗所带来的毒性反应在海彤的身体内累积后突然爆发,海彤出现骨髓重度抑制,她的白细胞和血小板急剧下降,生命危在旦夕。 我清楚地记得在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里,海彤血液中的各项指标直线下降,血小板更下降到机器根本检测不到、只能用最原始的显微镜下肉眼读数的方法来勉强计算的程度。要知道血小板如此低下的病人,随时会出现无缘由内出血,特别是颅内出血。由于颅内空间狭小,当出血量达到10至20毫升的时候,患者就会昏迷,而我们医生几乎是回天无力,这是我们医生最不愿意看到的。而此时,海彤已经开始眼底出血,四肢出现散在出血点。 那些日子,海彤身边的每个医生、护士都心急如焚,我们每天数次查房,我们动用了所有的私人关系,免去了医院公对公会诊的所有流程,请到了北京市的肿瘤医院、朝阳医院、人民医院、公安医院和307医院的血液科、肿瘤科和心外科等等的专家来会诊。 我记得那天我陪一位外院专家走到海彤床边的时候,在如此惊险的时刻,躺在病床上一动不能动的海彤,竟然还是如同我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样,就那么温和地微笑地看着我。对此,说实话,我非常非常地震惊。那天,海彤不仅仍旧对我微笑,甚至还跟平常一样和我开了句玩笑,她说:“我的血是不是唱了空城计了?” 这句话说得太贴切了,形容得也太真切了。说得通俗一点,她当时的血液几乎要跟白开水一样,不管我们给她输进去多少健康的血小板,都被她体内的血小板抗体给破坏掉、给消耗殆尽。直到会诊得出结论要为海彤特配血小板,直到那一袋特配血小板一点一滴流进了海彤的血管里,那些惊心动魄的日日夜夜才算渐渐平静下来。 今天,说到海彤,我要说她留给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她的微笑,但这个微笑已经意义不同寻常,已经有了相当的魅力和震撼力。我要说海彤微笑里那种对医生毫无保留的信任和理解,那种永不放弃的精神,让我们医生的内心对海彤充满了感激。我一直没有机会对海彤说感谢,借这个序,我要感谢海彤还有她的家人在最危急的时刻,对我们医生仍旧怀有最根本、最完全的信任。是的,我们彼此之间难得的信任,在如今被扭曲、被异化的医患关系的背景下,显得弥足珍贵 其实作为医生,我们对医治每一个病人都责无旁贷,都会全力以赴,但是海彤的信任让我们彼此在最危难的那些日子里,心心相印,息息相通,真正地同呼吸共命运了。因此,我也想对大家说,海彤能够奇迹般地重返人间,能够这么健康这么鲜亮地穿着她的长靴子她的红毛衣站到我的面前,在复杂综合的因素里,那种相互信赖、同仇敌忾的医患关系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海彤病重的时候,她的病房里放满了儿子的照片,我们每天进去查房也会看看那些照片。我在心里对她的儿子说:“放心吧,宝贝。我们一定会把妈妈还给你!”这样的信念支撑着我们共同度过了那段惊险的日子。我是个医生也是个女人,我可以想象和了解海彤曾经经历的那些痛苦,但是我要告诉《子宫》这本书的读者,当我闭上眼睛想到海彤的时候,从来不曾有她痛苦的表情,而只有她温和的微笑的眼神。 2007年2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