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修艺术并不是我遇到的唯一问题。在我的课程表里还有一门叫做“诗歌物理学”的科目。此外,我把调酒和高空延迟跳伞也当做一技之长写进了自己的简历。我是在美国南部乡村长大的,去面试之前几乎从来没有听说过投资银行家。我想在我家乡根本就不会有这些职业。 不过,从当时的情况看,华尔街似乎是个挺不错的地方。律师已经够多的了,想当医生又没那个本事,想办公司又没有资本。(我曾打算生产一种白布兜绑在狗屁股上,以防它们在曼哈顿大街上拉屎,连广告词都想好了—“扑通声没有了”。)更坦白地说,我是害怕错过那班快车,别人好像都已经占好了自己的位置,而我又担心再也没有下一趟了。大学毕业之后该干什么,我心中本来也没有定见,而华尔街却肯出最高的价钱,即使我什么也不会干。我的动机并不光彩,可我不在乎。只要我能有希望找到一份工作,这种动机反而可以使我有心理上的优势。不幸的是我毫无希望。我的同学们为了进入华尔街牺牲了自己正规教育中最宝贵的时段,而我却没有作出任何牺牲。我变成了一知半解的艺术爱好者,一个穿白亚麻布套装的南方孩子误入了东北部预课学校毕业生们玩的打斗游戏里。 简短地讲,我对当一名投资银行家缺乏任何准备。这一点在我1982年第一次面试时暴露无遗,那回的招聘单位是莱曼兄弟公司。为了争取面试的机会,我同大约50个学生一起在6英寸深的雪地里等着普林斯顿大学就业办公室开门。整个冬天里,就业办公室门口就像迈克尔•杰克逊演唱会售票处一样热闹,各色学生整夜站在那里排队,希望能先拔头筹。开门之后,大家奋力冲了进去,把自己的名字挤到莱曼的面试时间表里。 可笑的是,虽说我对投资银行一窍不通,但我还是按自己的想象为面试做了一番准备。我记住了被普林斯顿大学在校生视为救命稻草的投资银行面试必背资料。首先,申请者不能是文盲。例如,在1982年,他们至少要知道这些词汇的意思:商业银行业、投资银行业、抱负、苦干、股票、债券、私募、合伙制,还有《格拉斯—斯蒂格尔法》(Glass-SteagallAct)。 《格拉斯—斯蒂格尔法》是美国国会颁布的。就像上帝把人类分为两性一样,这个法案把投资银行从商业银行之中分离出来。现在,投资银行的业务是承销证券,如股票和债券。而商业银行,比方说花旗银行,则经营存贷款业务。事实上,这一法令创造了整个投资银行业。据说这是世界历史上最重要的事件,至少别人是这样告诉我的。 《格拉斯—斯蒂格尔法》同样把从业人员划入两个阵营。绝大多数人成了商业银行家。其实我对商业银行家同样一无所知,但人们告诉我商业银行家只不过是普通的美国商人,抱负也非常有限。他每天都要借给拉美国家几亿美元的款项。但是,他从不惹祸,对自己的上级言听计从,上级还有上级,最后是一个看不到头的等级制度。商业银行家与世无争。他们一般是已婚人士,开旅行轿车,平均有2.2个小孩,还养一条狗,每天6点下班回家时会把他的拖鞋叨给他。我们都知道,千万不要告诉一位投资银行家我们也向商业银行递交了求职申请,虽说有很多人已经这样做了。商业银行至少比较令人有安全感。 投资银行家是一个完全不同的群体,他是高人一等的交易制造者。他拥有巨大的、令人几乎无法想象的才能和抱负,连他的狗也比人家的叫得响。他已经有了两部小巧的红色跑车,但还想再有两部。为了实现这一目标,他虽然是穿西服套装上班的一族,但却总是亲手制造麻烦。比如说,捉弄像我这样的大四学生就是他们的爱好。投资银行家称之为紧张的面试。当你应邀进入莱曼公司在纽约的办公室后,面试的第一道考题也许是要你打开窗户。办公室高踞43层之上,俯瞰华尔街,窗户都被封死了。这种难题当然是有意而为之,主考官就想看看你按他的要求又拉又拽,大汗淋漓,直到最后瘫软下来,承认自己不行。或者,像传说中一个绝望的申请者那样,把椅子摔向窗户。 另一种制造紧张的手段是沉默法。你走进面试的房间,坐在椅子上的人一言不发。你跟他打招呼,他还是瞪眼。你说你是来求职的,他报以更长时间的盯视。你讲一个愚蠢的笑话,他摇了摇头继续盯着你。你开始心神不定。他却拎起一张报纸(如果拿起来的是你的简历,那就更糟了)从容不迫地读了起来。他在测试你控制会谈的能力。在这种情况下,也许把椅子掷向窗户是一个可以接受的做法。 我想当投资银行家,而莱曼兄弟是最好的公司。我想发财。 约见的日子到了,约见的时间也到了,我在面试房间的外面绞着两只汗湿的手,试图只想该想的事情(半真半假)。我匆忙点验了一遍装备清单,就像宇航员升空前一样。我的强项:我是一个不断自我挑战的人,具有团队精神,有人缘等等,不管它们是什么意思。我的弱点:工作过于卖力,在新组织中我将比以前更加卖力。 终于轮到我了。莱曼公司的面试是由两个人主持的。即使由一个来考我也未必通得过,更不用说两个了。 令人庆幸的是,莱曼派到普林斯顿来的是一男一女,我不认识那个男的,但那女的可是普林斯顿毕业的,我认识她。我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老朋友,也许我还有戏。 令人丧气的是,当我走进这个方箱子时,她既没有微笑也没有作出任何她认出我的表示。她后来告诉我说那些动作是非职业性的。我们握了手,她的表情冷得就像开场前的拳击手。然后她走回自己的角落,仿佛等着钟声响起。她穿着蓝色的套装,打着小领结,静静地坐在那里。她的同伴,一个年约22岁的方肩小伙子,手上拿着一份我的简历复印件。 他们两个人在投资银行业里的经历加在一起也不过两年。投资银行校园面试中最荒谬的地方就在于他们派来主持面试的人员。这些人中有许多在华尔街的工作年限还不足1年,但他们倒是学会了华尔街的派头。他们最喜欢用的字眼就是职业化。坐直身子、用力握手、讲话干净利落、啜饮着一杯冰水,这就是他们所说的职业化。大笑和搔腋窝则是没有达到职业化水准的表现。我这位朋友和她的同伴可谓是职业化的标兵。在华尔街干了1年之后,他们已经面目全非了。7个月前我还看见她在校园里穿着蓝色牛仔裤和T恤衫,满嘴粗话,狂饮啤酒。也就是说,她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学生妹。可今天她却成了另一个世界里的人,非我族类。 年轻男人在冰冷的金属桌子后面就座,开始考我。描述我们双方会面的最好方法就是尽我的记忆力所及复述我们之间的对话: 方肩小伙:你能说一下商业银行业和投资银行业的不同之处在哪里吗? 我:(在此时犯下了第一个错误,没有抓住机会吹捧投资银行家,尽情奚落商业银行家工作时间短、抱负心太小。)投资银行家承销证券,也就是股票和债券;而商业银行家只管发放贷款。 方肩小伙:简历上写着你的专业是艺术史。你为什么选了这样一个专业,你考虑过毕业后的工作吗? 我:(坚决站在普林斯顿大学艺术史系的立场上。)呃,艺术史最令我感兴趣,本校的艺术史系是一流的。由于普林斯顿大学并不提供任何职业培训,我想我的专业选择对找工作不会有什么影响。 方肩小伙:你知道美国GNP的规模吗? 我:我不能肯定,大概是5000亿美元吧。 方肩小伙:(和那位我自以为是朋友的女人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应该是大约30000亿美元。你知道,公司职位的每一个名额都有数百人应试。你要同许多经济学专业出身的人竞争。你为什么想做投资银行家? 我:(显然,诚实的回答应该是我不知道,但这话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东拉西扯一番之后,我说出了自以为他会愿意听的话。)好吧,说真的,如果你穷追到底,那么我想当投资银行家是为了钱。 方肩小伙:这可不是一个好的回答。干这份工作意味着长时间的加班,除了金钱之外,你还得有更强有力的动机。不错,我们的报酬与我们的贡献成正比,但是坦率地说,我们不鼓励唯钱是图的人加入这个行业。到此为止吧。 讲课人是所罗门兄弟公司的一个王牌债券推销员。房间前部的桌子上摆着一部电话机,一旦场内行情反常可以随时联络。在走动时,这位大人物的两臂紧紧夹住身体,试图遮掩自己腋下渗出的半月形汗渍。过于卖力还是过分紧张?很可能是紧张。这是可以理解的。他正在披露自己的市场心得,坦露的程度远远超出前几个人。整个课堂里只有少数几个人意识到他的讲话太唆,我是其中之一。他善于吸引听众,后排坐的学员也在注意听,房间里的人都放下了《纽约时报》的猜字游戏。这时他正在告诉我们在市场上如何生存。“你要把所罗门兄弟公司看成蛮荒的丛林。”他说。 “交易厅就是丛林,”他接下来说,“你的老板就是丛林中的向导。你在这里能否取得成功,首先要看你是否懂得怎样生存。你要跟着老板学习。要跟住。就好像我派两个人到丛林里边,一个有向导,而另一个则没有,结果如何可想而知。不知道已经有多少人不明不白地死在丛林里。而只要走出来,你还可以看体育联赛的决赛,冰箱里还有吃不完的八喜冰激凌……” 他聪明地悟出了控制1985年培训班的秘诀:赢取后排座位学员的注意力和好感。从第三天开始,后排座位就一直处于骚动的边缘状态,只要他们对主讲稍一失去敬畏,他们就会睡着,或者想用纸团掷前排的人。如果他们出于某种理由不把主讲人放在眼里,课堂简直就会乱了套。但现在,情况却完全不同。在丛林战士的鼓点声中,后排成员个个露出最肃穆的表情,就仿佛克罗马农人①偶然发现了一种新工具。几天来他们第一次身体前倾,听得聚精会神!啊哈! 只要后排成员保持中立,主讲人就算是控制了全局,前排的人早就弄清了整个形势。他们就像全世界任何地方坐在前排的人一样,有过之而无不及。哈佛商学院的毕业生大多坐在前排。每次来一个新的主讲人,他们中有一个就会画一张组织架构图,类似于圣诞树那样。约翰•古特弗伦德高踞于顶,我们这些人则位于底层。中间是一大批大大小小的主管,像挂在树上的彩盒。他首先会弄清这家伙的级别,标出他在等级图上的位置,然后把他放在适当的盒子里,他们的态度也就随着主讲人的不同而改变。 这些哈佛人真是古怪得可以,他们画出的图形更像恶意的魔法,与生意没有什么关系。在交易厅里,级别并不重要。组织架构在所罗门兄弟公司里只是一个笑话。但前排学员比后面这些人更难理解,所罗门其实是一架能人统治的赚钱机器。他们企图为自己的职业赌注做套期保值—这样一来所罗门兄弟公司就和他们在学校里学过的东西多少有了一点联系。 “……一大罐八喜冰激凌,”主讲人又重复了一遍,“那些有向导的人有希望走出丛林,能够看着电视喝着啤酒,不过也仅仅是有希望而已。更不用说那些根本就走不出来的人。但是—”他有意停下步子,向听众眨了眨眼睛,“就算他又渴又累地到了那里,啤酒却可能早就被抢光了。” 啤酒,这是抖“包袱”的关节点,坐在后排的人就喜欢这个。他们笑倒在一起相互击掌,仿佛穿西服套装的白人模仿他们的黑人兄弟那样可笑。这是兴奋过后的放松。接下来的是一个小人物,他向我们讲解怎样把半年期债券的收益换算成一年期的债券收益。后排的家伙们可不喜欢这个。去他妈的,去他妈的债券数学。告诉我们怎样闯出丛林。 他们更像是演艺节目间串场的小丑,丝毫看不出有希望培养成华尔街上最赚钱的公司的领路人,这一点在课程一开始就曾让公司里那些稍有头脑的老板们感到困惑和不安。在招募人员时,公司在后排那些人身上所花的时间和力气与前排并无区别,从理论上讲,整个班里人的表现没有道理不像一支军队那样整齐划一。最糟糕的是,这种破坏纪律的行为没有任何道理可言,完全是随机发作,因此也就无法控制。虽说绝大多数哈佛商学院出来的人都坐在前排,但也有那么几个待在后排。其中同样不乏耶鲁、斯坦福和宾州大学的学生。后排的学员中颇有几个出身于名牌大学,那么当然他们的智力也就不会低。可是他妈的为什么同一伙人的表现却判若云泥? 所罗门公司为什么容忍这样的行为?我至今仍不明白。管理层制订了培训计划,交付执行,然后就放羊了。这种无政府状态持续的结果是以大欺小,以恶凌善,以发达的四肢取代头脑。后排的学员通常都有一个共同的看法—他们力图洗去自己身上那股知识分子的气味和别的为人称道的人格特征。不过我怀疑他们自己是不是意识到了这一点。这不是一种有意识的行为,只是一种暗示反射。他们是迷信的牺牲品,这在所罗门兄弟公司尤为厉害。人们传说交易师应当不为世俗所累,越优秀的交易师就越是如此。这完全是错误的。交易厅里固然有这种人,但相反的例子同样很多。人们不过是相信他们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 还有一个原因可以解释这些无法无天的行为。在所罗门公司受训就好像每天都要受邻家大孩子的气。最后你会变得又自卑又粗暴。除了像我这样的幸运儿之外,进入培训阶段之前他们就要通过60∶1的淘汰率。一旦熬过了这种折磨,你会自然地以为这下子可以好好放松一下了。但你注定不会有这种福气。公司不会把你拉到一边,拍着你的肩膀说从今以后你就是我们中的一员了。相反,公司认为还应该对学员加以调教和磨炼。那些通过面试的优胜者还得在课堂里相互斗狠。简单地说,公司要千里挑一。 在课程临近结束时,挂在交易厅边上的一块儿黑板上标出了空缺职位。与我们初来的想法相反,此时公司是否雇用你尚在未定之数。不止一个主讲人说过这样的话:“看看你的左邻和右舍,1年后你们中至多只会剩下一半人。”在空缺职位表的顶端标着交易厅里各个部门的名称:市政债券、公司债券、政府债券等等。办事处的名称列于图表的一侧:亚特兰大、达拉斯、纽约等等。一想到最终要落到这个矩阵里的某个空缺,或者干脆被排除在外,学员们不免会心灰意冷。他再也看不到工作的相对价值。仅仅留在所罗门兄弟公司已经不再令他满意,抱有这种想法的人永远进不了一流的部门。在所罗门的学员眼里,除了成功就是失败,中间没有缓冲余地。在亚特兰大卖市政债券是丢人现眼的差使,而在纽约干抵押品交易的行当则一派风光。 开课后不过几个星期,各个部门经理就开始暗暗品评新人的身价。但在骨子里,经理人也都是交易师。无论是人员、地点还是其他的一切都成了可以讨价还价的交易砝码。他们买卖学员,就像买卖奴隶一样。这些人三个一堆,两个一伙,拿着贴着相片的活页简历品头论足。过两天你会听到一桩交易已经达成,他们拿你换一个前排的家伙,外加下次培训班优先挑人的好处。 压力不断增大。某某说某某如何?哪些学员已经有主了?还剩下哪些职位?像任何一种挑选程序一样,总会有优胜者和落败者。但是,再没有比这里的程序更随意的了。对于能力,不存在什么客观的考核标准。要想弄到一份好工作,第一是运气,第二是“到场”,第三是溜须拍马。前两项不是你自己可以控制的,所有的努力只能集中到第三项。你必须找到一个靠山。仅仅与112位董事经理中的一员搞好关系是不够的,你还必须找一个有权有势的家伙。当然,这里边有一点小小的困难。大老板不见得对实习生有兴趣,毕竟他们从中也捞不到什么好处。 只有在部门经理相信人人都争着要你时,你在他眼里才会有所不同。这时的你对他来说已经有了“很大”的价值。从别人手里抢来受欢迎的实习生意味着经理赢了点数。许多实习生由此练就了一种本领:制造受欢迎的假象。既然经理在意的只是别的经理的看法,那么结果就会出现Ponzi①式的诈骗,只不过这一次不是在市场里,而是在人际关系的圈子里,这样干得需要异乎寻常的自信心,并用人类轻信的天性来冒险。在解决工作去向的问题时,我用上了这一招。培训开始后几个星期,我同交易厅里的一个家伙打得火热,尽管我无意去他那个部门工作。这家伙不断劝说我到他那里干。我故意让别人知道有人极力邀我加盟,而这些人又会把话传给交易厅里的那些人。最后,我向往的那个部门的头头终于从别人那里听到了对我的议论,他向我发出了共进早餐的邀请。 应该指出,他谈的是股票市场的场景,他在该死的股权投资部任职,这个部门宛如后院里的一潭死水,前面曾提到它的达拉斯分部就是永无出头之日的清水衙门。要想躲开到达拉斯兜售股票的命运,最简单的做法就是不要碰上任何一个股权投资部的人。为了怕被他们相中,在股权投资部来人讲课的时候,我们都把头埋在座位上,唯愿讲完课后再也不要见到他们。当然,这些人绝对不是傻瓜,所罗门兄弟公司是华尔街上首屈一指的新股发行承销商,在股权交易方面也名列三甲,但是,在所罗门公司内部,股权部的人属于二等公民。原因很简单,相对来说,股权生意不赚钱。 股权部没能设在41层,那是公司的主要交易厅,它设在下面一层。40层的房间天花板低得多,也没有窗户,看上去就像是机房。除了股权交易师,这里还聚集着一大群债券推销员(只有“大根子”级别的债券推销员才有资格在41层办公)。整个40层楼被淹没在一片推销股票和债券的噪音之中,毫无头绪,永无止息:数百种声音同时发出恳求的语调,还有翻动数据文件的沙沙声。在这个过程中,送来的信息被重新包装为颇具吸引力的投资项目。房间里有个扬声器,他们背地里叫它催命喇叭,41层的一个家伙在喇叭里吆三喝四,催促40层的推销员们卖出更多的债券。有一次,公司正在推销连锁药店Revco的债券(这家药店后来倒闭了,债券也未能按期兑付)。我刚好有事到40层,亲耳听到喇叭里边大嚷道:“加紧干,伙计们,我们可不是在推销真理。”40层的工作简直是人憎鬼厌。 虽然中间只隔一层地板,但40层同权力中枢的距离却不可以物理上的实际距离计。40层与41层的电梯是分开的。两层楼里的人每天要互相讲很多话但却不会照面。通讯系统高度发达,人际联系却少之又少。从这个意义上讲,40层与41层的距离并不比位于达拉斯的推销员与41层更近。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达拉斯的人同权力中心更近一些。至少,当他向41层的大人物表示敬意时,考虑到地处偏远,经理至少会道一声辛苦。 股权投资部是生活中“颠倒游戏”的一个活生生的例子。股票市场一度是华尔街上最主要的收入源泉。佣金丰厚、固定、不讲价。每当一只股票易手,可观的佣金就会流入某个公司里某个经纪人的腰包,而无须付出多少努力。如果成交额是200手,那么经纪人的佣金就会比成交100手高1倍,而尽量做成这两单生意的工作量其实是一样的。固定佣金制在1975年5月1日(股票经纪人后来称之为5月节)宣告终结,从那以后,佣金大幅下降。投资者只跟收费最低的经纪人打交道。1976年,整个华尔街的收入减少了大约6亿美元。一向稳健可靠的赚钱机器突然失灵了。 雪上加霜的是债券市场突然间活跃起来。在活跃的债市的反衬下,股票推销员和交易师的收入不免相形见绌。他们还在赚钱,日子也过得相当不错,但比起搞债券的还是差得多。举个例子,股票交易师有哪个够胆敢玩100万美元一把的“说谎者的扑克牌”游戏?他没有这个本钱。 作为实习生,我们一心只想发财。股权部的人要想拉我们入伙可得费点儿工夫。他们出现在讲台上的时候可不会像债券部里的人那样把屁股朝着我们。相反,他们会拉开阵势做一场推销展示。在他们的讲话中似乎总有一种可怜巴巴的乞求味道,这反而令人起疑。我们这帮人可能在任何一个方面反应迟钝,但对时尚却绝对敏感。我们也知道自己在培训课上所受的待遇与主讲人所在部门对我们的需要程度成反比。这里有一条经验之谈:要想谋条好出路,就得当个受气包。 从这个意义上讲,实习生与顾客没什么两样。股权部的人取悦、引诱我们的方法与他们用在客户身上兜揽生意的技巧是一样的,因为股票承销也是一个竞争激烈的生意。投资者固然可以从所罗门这里买到IBM公司的股票,但也同样可以在别的40家经纪人那里买到。同样,债券部的人对实习生可以为所欲为,而如果他们愿意,也可以用同样的态度对待自己的顾客。因为在某些特定的债券市场,所罗门是独一无二的交易者。从不同部门的主讲人对我们的态度中可以推断出所罗门公司在各个市场中的地位和行为标准。虽然没有明说,但人人心里都很清楚:去股权部只能算是舔威利•洛曼①的屁股,而去债券部就可以舔到兰博②的屁股。 尽管如此,股权部的人倒是挺快活的,个中奥秘直到我跟他们混熟了之后才明白。比起债券交易师和推销员,他们身上的压力小得多。他们随遇而安,就像田园牧歌里的农民一样,满足于自己生活的快乐。在泽西拥有一所房子也不错,不一定非要在汉普顿,而能够在佛蒙特滑雪就已令人满足了,何必去采尔马特(瑞士)呢?令人不敢恭维的是他们那种职业感。对股权部的人来说,只要心爱的股票市场还在交易,他们并不在意邻居的逼人富贵。他们急于告诉我们这份工作带来灵魂上的充实。为此,在培训项目刚一进入股权业务阶段的时候,他们发给每人一本小册子,汇集了诗歌、散文和名人名言。不幸的是,这本小册子的开篇就不讨人喜欢,它取自股权部某人所写的《一个交易师的备忘录》: 市场就像大海一样令人敬畏。闲适的仲夏时节里,你在波平如镜的海面泛舟,微风徐来,令人陶醉。你的心情无比轻松,时而入水嬉戏,时而享受日光浴的畅美。在有节奏的轻微摆动中昏昏欲睡。一阵阴风突然吹过,太阳不见了,乌云笼罩天空,一时间雷电交加,波涛翻滚,你脆弱的小船在波峰浪谷间颠簸。船上有一半的人被冲到大海里……你被冲到崖边—衣不蔽体,精疲力竭,你趴在沙滩上,庆幸自己捡回了一条命…… 在课堂上,股权部的人要面对的可不光是波涛汹涌的大海,实习生们从一开始就拒斥他们,场面令人惨不忍睹。股权部的典仪官拉兹洛•伯里尼(LaszloBirinyi)每天都要做一次精彩而又鼓动意味十足的演讲,试图打动我们。股权部以下面这种提问方式来推销自己的主要卖点:当你在6点半打开电视时,主持人丹•拉瑟(DanRather)会报道说,今天市场上扬了24点,他指的是什么?“是什么?”拉兹洛大声重复,“是A级工业债券市场吗?不是,他说的是股票市场。”换句话说,如果你加入股权部,至少可以很容易地向你妈妈解释你靠什么吃饭。 拉兹洛强调的另一点则是股票市场的悠久历史和文化。从威尔•罗杰斯(WillRogers)到J.K.加尔布雷思(J.K.Galbraith)在股票市场方面都有过长篇大论。加入股权部意味着进入一个新境界。我想不出什么是新境界,即使知道,也没有用。拉兹洛的这套说辞完全落了空。历史和文化不能令我们动心,何况那么多杰出人士都曾涉足股票市场,这绝不是一个有吸引力的信号。他们的拙劣作品同《一个交易师的备忘录》一样肉麻,在小册子里一个名叫沃尔特•古特曼的人写道:“股票收报机吐出的字条就像是女人的心意—你说尽了甜言蜜语,耗尽了自己的耐心,终于等到了最终的结果。希望与憧憬,挫折与绝望,感情的起伏只有追逐女人能够与之相比。”面对这番高论,男实习生们不由得想起自己的性征服的经验,而谁又知道女同事们会怎么想呢? 在内心深处,股票市场里的人并不看重书本知识、学校出身或任何实际经验之外的东西。股市大师本杰明•格雷厄姆(BenjaminGraham)的话被用来为此辩护:“在股票市场上,数学工具越复杂、越深奥,由此而得出的结论也就越不可靠、越不准确……微积分或高等代数的使用是一个可靠的警示信号,它说明交易师已经开始用理论来取代经验。” 这听上去是对在座的80位MBA和15位博士的讽刺。如果法律限制你只能用弓箭捕猎,那么火箭筒还有什么用呢?股权部看来是在有意开倒车。它的促销根本没有说到点子上去,这谁都看得出来。于是他们改变了自己的策略,推出一个新人,一个当红的明星。他的任务是用他的智慧和成功来让我们倾心于他。他在股权部最新、最热门的领域里工作—程序交易(后来这种交易工具一直被指责为1987年10月股市崩溃的罪魁祸首)。他介绍了自己的专业工作,然后请我们提问。一个名叫弗兰基•西蒙的芝加哥大学出身的MBA扮演了杀手的角色。 “在交易期权时,”西蒙问道,“你是同时对g、q和平刑灼诒V担故侵晃做套期保值?如果你没有为g和q做套期保值,那么请问是什么原因?” 这位期权专家不停地点头,差不多有10秒之久。我猜他连问题都没弄明白。我们这些实习生当然已经把讲过的东西全都丢到脑后去了(这的确是个讨厌的问题),但是我们总觉得任何一个有自尊心的期权交易员总不至于被一个实习生难倒。这个可怜人艰难地试图用自嘲来化解尴尬。他说:“你看,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所以我也不去碰那些复杂的交易。我回去考虑一下,明天答复你。我还算不上是期权理论的专家。” 此外,如果利率下降,借款人会转而以更低的利率为30年期定息抵押贷款融资。结果抵押债券的持有人手上只剩下了现金。如果投资者可以按原始贷款利率或更高的利率再投资,现金倒也无所谓。但是,如果利率下降了,投资者就会吃亏,因为他的钱再也拿不到从前那种回报率了。对购房者来说,在利率下降时为住房进行再融资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们可以在更低的利率水平下获得新贷款。换句话说,投资于抵押债券的钱是在对贷款人最不利的时刻还回来的。 西蒙试图说服抵押联合会保护抵押债券购买者(贷款人)的利益。他认为,不能简单地让抵押购房者把现金还给债券持有者,应该仿照普通债券的做法确立一个固定的偿还期限。否则谁会出钱买这种债券?谁会愿意买下一种偿还期限不明的债券?又有谁愿意接受这种随时可能偿付本金的不安定感?抵押联合会没有接受他的意见,西蒙也下决心不理睬抵押联合会。他指定一个在所罗门兄弟公司内部被称为“咕噜”的人(公司金融部分析师)负责在新的抵押证券市场中制定收费原则。咕噜从来不会做收费业务。也就是说,这个市场根本就做不起来。 鲍勃•多尔的工作是借钱,为西蒙下在美国国债市场上的赌注融资。多尔的工作实际上就是买卖货币,以最低利率借入,最高利率贷出。但是他的借贷活动仅限于1天的期限范围。第二天又从头再来,周而复始。货币买卖与债券交易可大不一样,它从来就不是一个吃香的活儿,即使在所罗门兄弟公司内部也无人青睐。货币是所罗门兄弟公司交易的商品中波动性最小的一个品种,因此风险也最低。 货币交易毕竟也是交易。做这份活儿至少得有一只铁睾丸以及与债券交易一样的奇怪逻辑。试看:一个早上,多尔需要入市购买(借入)5000万美元。经过一番征询,他发现贷币市场利率为4~4.25个百分点,这意味着他可以用4%的利率买入(借得)或在4.25%的利率卖出(借出)。然而,当他开始下单试图以4.25%的利率从市场上购入时,市场价格已经变成了4.25%~4.5%,大手笔的购入惊动了卖家。多尔报出了购买价:4.5%。市场又变了,这次变成了4.5%~4.75%。他再提高自己的买入价,情况又是一样,如此几番下来,结果没有丝毫改变。于是他跑到西蒙的办公室去诉苦,说他总也买不到需要的货币量。卖家们就像小鸡一样跑掉了。 “那你就当卖家好了。”西蒙说。 这回多尔成了卖家,尽管他应该是买家。他在5.5%的水平卖出5000万美元。接着,又在同一水平卖出同样的数额。正如西蒙所预料的那样,市场崩溃了。人人都想当卖家。场内再也没有一个买家。“现在买回来。”当市场跌到4%时,西蒙下了指令。多尔不仅在4%的价位上买到了他需要的5000万美元,而且从先前高价位卖出的生意中赚了钱。这就是所罗门债券交易师的思维方式。无论他要做什么,首要的事情就是放下这个念头。意念守一,然后感觉一下市场的脉动。如果市场躁动不安,场内人士饱受惊吓、灰心丧气,他会像牧羊人一样把他们带到一个安全的角落。然后,让他们为自己的不安支付代价。他就坐在市场里等着它吐出金币,只有到了这时他才开始考虑自己到市场来的目的。 鲍勃•多尔喜爱交易。尽管他无须对抵押联合会负官方的责任,但他还是开始做这种债券的生意。总得有人做。到了1977年9月,他已经成了所罗门兄弟公司里的抵押证券权威。他和德雷克塞公司的CEO弗雷德•约瑟夫的哥哥斯蒂芬•约瑟夫一起主持了首次抵押证券的私募。他们劝说美洲银行出售它发放的住房抵押贷款—以债券的形式。另一方面,他们又劝说投资者,例如保险公司,来购买新型的抵押债券。经过这样一番处理之后,美洲银行拿回了它一开始借给那些抵押购房者的现金,而这些钱立刻又可以用来再出借。抵押购房者继续向美洲银行归还抵押贷款款项,但是这些钱只是在美洲银行过一过手,然后支付给购买了美洲银行发行的债券的所罗门兄弟公司的客户们。 多尔心里有底了,这代表着未来的潮流。他认为购房需求的高涨将导致资金短缺。人口年龄在增长,人均住房面积迅速增加。整个国家越来越有钱,想买第二套房子的人也会越来越多。储贷协会的发展满足不了对贷款的需求。他还注意到,由于人口从铁锈地带(RustBelt)向阳光地带(SunBelt)的稳定转移,导致了系统性不平衡。阳光地带的储贷业只能吸收到少量的存款,但购房者对贷款的需求却很高。多尔想出了一个解决的办法。通过购入阳光地带储贷协会的抵押债券,铁锈地带的储贷协会可以有效地把款项贷给阳光地带的购房者。 应所罗门兄弟公司执行委员会的要求,多尔撰写了一份三页纸的备忘录,总结了他对开发这一市场的信条。正是这份备忘录促使约翰•古特弗伦德将抵押联合会的债券交易从政府债券交易部中分离出来,建立了专门的抵押部。那是在1978年春天,古特弗伦德刚刚被他的前任威廉•所罗门指定为公司董事长,后者的父亲是当年创建公司的三巨头之一。多尔停下了买卖货币的工作,改坐到离他以前那张桌子几英尺远的一个座位里,开始考虑未来几年的计划。他认识到,自己需要一个金融家帮他同银行和储贷协会谈判,劝说他们效仿美洲银行那样出售他们手里的贷款资产。这些贷款可以转化成抵押债券。斯蒂芬•约瑟夫是从事这一工作的理想人选,他在美洲银行的那桩生意里同多尔有密切的合作。 此外,多尔还需要一个交易师为约瑟夫创造出来的债券组织一个交易市场,而这个问题可能更麻烦一些。交易师绝对是个关键人物。他负责在市场里买卖债券。一个大牌交易师可以激发投资者的信心,而且他的出场本身也有助于市场的成长发育。交易师还能给所罗门兄弟公司带来利润。正因为如此,交易师是众人仰慕、关注和热衷于结识的人。多尔一向就是抵押交易师。而现在,因为要出任经理,他必须从公司债券部或政府债券交易部借来一名公认的赢家。这里面有一个问题。在所罗门公司,如果某个部门允许它的人离开,那一定是它想开掉此人。如果想从别的部门挖人,他们给你的只能是你不想要的人。 但是,因为有约翰•古特弗伦德撑腰,多尔还是如愿以偿,弄到了他最想要的人:刘易斯•拉尼埃里,一个30岁的公用事业债券交易师(负责交易公用事业的债券,如路易斯安那能源与照明公司)。拉尼埃里转入抵押部是债券交易师黄金岁月到来前夕的一个关键性事件。1978年年中,他被指派到抵押部工作。从此,抵押市场的发展便成了所罗门兄弟公司内部的传奇。 多尔当然知道为什么要选择拉尼埃里。“我需要的是一个强悍的交易师。刘易斯不仅仅是普通的交易师,他拥有创造一个市场所需要的意愿和斗志。他是个沉得住气的人。只要有必要,他会当着经理的面隐瞒100万美元的亏损。他不会因为道德上的考虑而裹足不前。当然,道德这个字眼用得并不合适,不过你能明白我的意思。我从没见过脑子动得比他还快的人,不管是受过教育的还是没受过教育的。最棒的是,他还是一个梦想家。” 当古特弗伦德告诉他公司任命他为新筹办的抵押证券部首席交易师时,刘易斯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我是公司债券部里最红的交易师,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这一调动使他离开了热闹的交易中心。公用事业债券正在赚大钱。如果一个人赚不到佣金,那就休想在所罗门公司里往上爬,在这一点上绝无客气可言。到了年底,他要指着那堆钱大声说:“看,那是我的,是我赚的。”收入意味着权力。在刘易斯看来,如果去抵押部干,年底根本就不会赚到多少钱,也就不会有升迁的机会。现在想起来,他当初的担心荒谬得可笑。6年之后,也就是1984年,在一个信封的背后,拉尼埃里得意扬扬地宣布,他的抵押交易部赚的钱比华尔街上所有别家公司的抵押业务部加在一起还多。谈到抵押部的成就时,拉尼埃里不由得趾高气扬起来。他后来当上了所罗门兄弟公司的副董事长,仅次于古特弗伦德。古特弗伦德总是把拉尼埃里的名字挂在嘴边,把他当做接班人的人选。不过,1978年的时候,拉尼埃里做梦也想不到这些。在接到任命时,他觉得自己被出卖了。 “我仿佛听到他们正在议论:‘恭喜恭喜,我们想把你流放到西伯利亚去。’我不打算违抗,这不是我的办事风格。我只是缠住约翰一味地问他:‘为什么是我?’甚至在调动完成后,也不断有朋友来问我什么时候得罪了约翰。交易亏损,还是违反纪律,要么还有别的事?”就像西蒙一样,在拉尼埃里眼中,抵押交易市场就像是后娘养的丑儿子。谁会要买这些债券?谁会愿意借钱给一个随时可能偿付本金的抵押购房者?何况,那儿也没有什么债券可交易的。“只有几种抵押联合会债券(再加上一份美洲银行的合约),没有人看得上眼。我的任务就是找出别的可以用来交易的品种。”
说谎者的扑克牌——3
书名: 说谎者的扑克牌
作者: [美] 迈克尔·刘易斯
出版社: 中信出版社
副标题: 华尔街的投资游戏
译者: 孙忠
出版年: 2007-1
页数: 239
定价: 35.00元
装帧: 平装
ISBN: 97875086075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