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名债券推销员,曾供职于华尔街和伦敦。我相信,同所罗门兄弟公司的交易师们一起度过的日子,使我有幸在那些以其影响塑造了一个时代的事件发生时,恰好位于旋涡中心的位置。交易师是制造快速死亡的杀手,而过去的10年里,这类快速死亡实在为数不少。另一方面,所罗门兄弟公司又是无可争辩的交易师之王。我在本书中所要做的则是,从我在所罗门公司交易厅座席上的所见所闻开始,描绘和解释那些赋予这个时代的个性的种种事件和心态。有些情节取材于我本人,但是整个故事并不是我自己的经验。只能说由于我所处的位置,使得我对那些自己没有赚到的钱和没有说过的谎话有一种感同身受之慨。 当时,一场现代淘金热正在形成之中。在此之前,还从来没有这么多24岁的毛头小伙子们在这样短的时间里赚到这么多钱,这一切都是在华尔街和伦敦在10年的时间里完成的。它使市场经济关于投入产出的规律成为笑料。应当声明的是,我绝不讨厌钞票。相反,一般来说,我希望钞票越多越好。可是我再也不会像在那些年里一样,屏息期待奇迹的降临。这段经历只能算是一个惊人的例外,并不能威胁到久为人类历史所验证的关于投入与产出的预期规律。 应当承认,按照通行的标准,我是一个成功者。我赚了很多钱。公司里的头头们经常说我总有一天会升到顶层与他们为伍。可我无意于此,很早的时候即已如此。讲这些是为了告诉读者,我的前雇主既不曾迫害我也无意疏远我。而我之所以动笔写这本书只是因为自己一直有这样的想法:或许我应该做讲故事的人,而不是依旧生活在故事当中。 玩家的规则如同西部牛仔决斗一样。交易师必须面对各种挑战,绝不能退缩。约翰•梅利韦瑟现在别无选择,恰恰就是因为这一规则—他自己订就的规则。他很清楚,这一切愚蠢至极。对他来说,眼前根本就不存在胜局。如果他赢了,古特弗伦德不会高兴,这绝不是值得庆幸的结果。但是,如果他输了,100万美元也就飞走了。 俗话说:“华尔街一头挨着河,另一头挨着坟墓。” 这句话很精辟却并不完善,它遗漏了位于二者之间的幼儿园。 —小弗雷德•施维德,《客户的游艇在哪里?》 那还是在1986年年初的某个时期,正是我所在的所罗门兄弟公司开始走下坡路的头一个年份。我们的董事长约翰•古特弗伦德走出了位于交易厅顶头的办公室,开始做他的巡视。在交易厅里,每时每刻都有数十亿美元在交易师的手中面临风险,而古特弗伦德只要在交易厅里走走,向交易师问上几个问题,就能够摸准此地的脉搏。他有一种邪了门的第六感,可以在危机尚未出现时找到它。古特弗伦德仿佛可以闻出正在赔掉的金钱。 他是神经饱受折磨的交易师最怕看见的人。古特弗伦德①喜欢悄悄从背后让你大吃一惊。这让他觉得很开心,但你恐怕不会觉得好玩。在夹住两只听筒手忙脚乱试图挽回灾难的当口,你当然不会有工夫转过身去看他。你本来就无须如此。你可以感觉到他来了。你周围的那帮人突然像得了癫痫病似的忙活了起来。人人都作出一副忙得不可开交的样子,个个都把眼睛盯着你头顶的正上方。你会有一种冷彻骨髓的感觉,就好像知道有一头灰熊正在悄无声息地走近。头脑中骤然警铃大作:古特弗伦德!古特弗伦德!古特弗伦德! 在多数情况下,我们的董事长只是安静地停留片刻,然后就走开了。你可能根本看不到他的人。有两回我唯一的线索就是在我椅子边的地板上留下的粪块似的烟灰,我猜想,留下它就好像名片一样。古特弗伦德的雪茄烟灰比所罗门公司别的老板留下的都要长,而且成形特好。我一向认为他用的牌子比别人的贵得多,这对他来说只不过是毛毛雨,他从1981年所罗门兄弟公司的出售中获益4000万美元;1986年,作为公司董事长,他又给自己发了310万美元的年薪,比华尔街上任何一位CEO都要高。 不过,在1986年里的这一天,古特弗伦德好像有点儿古怪。一扫往常那种使大家人人自危的架势,这一次他径直走向约翰•梅利韦瑟的桌子,梅利韦瑟是所罗门公司的董事,也是公司里最优秀的债券交易员。他低声讲了几句。近处的几个交易员都竖起了耳朵。当时古特弗伦德所说的话在所罗门兄弟公司被演绎为一个传奇故事,成为它的内在标志的一部分。他说的是:“一手,100万美元,不反悔。” 一手,100万美元,不反悔。梅利韦瑟立刻就品出了其中的意味。这位“华尔街之王”(《商业周刊》曾经这样恭维过古特弗伦德)想玩一手“说谎者的扑克牌”游戏,赌注是100万美元。他总是在下午同梅利韦瑟和后者手下的6名年轻的债券套利交易员玩这种游戏,并且常常输得一塌糊涂。有些交易员说古特弗伦德简直不堪一击。另一些人也大有人在,他们无法想象无所不能的古特弗伦德也会出局,辩解说输掉游戏正是他的本意。真相究竟如何只能是一个谜了。 这一次,古特弗伦德的挑衅中最惹人注意的是赌注的额度。一般来说他的下注不会超过几百美元。100万美元?闻所未闻。最后三个字“不反悔”意味着输家将要忍受极大的痛苦,但又不能嘀咕、呻吟和怨天尤人,只能一屁股坐下,独自品尝亏空的滋味。但是,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他要达到什么目的?为什么单挑上梅利韦瑟而不是别的级别稍低的经理?这不是鲁班门前弄大斧吗?要知道,梅利韦瑟可是“游戏之王”,是所罗门兄弟公司交易厅里玩“说谎者的扑克牌”游戏的顶级高手。 可是另一方面,你在交易厅里将会学到的一手就是,像古特弗伦德这样的赢家总是有理由的,虽然这些理由有点强词夺理,但至少他们在心里头有一个想法。我不是古特弗伦德肚里的蛔虫,不知道他骨子里的想法,但我知道在交易厅里每个人都玩赌博游戏,他也知道,而且死气白赖想跻身其间。我想古特弗伦德当时只是为了炫耀自己的勇气,就像从高高的台子上向下跳水那样。还会有人比梅利韦瑟更合适的吗?此外,梅利韦瑟恐怕也是整个交易厅里唯一的既有胆量也有本钱放手一搏的人。 为了说清当时的情景,有必要再提示一些背景资料。约翰•梅利韦瑟在他的职业生涯里已经为所罗门兄弟公司赚了几个亿。他有一种不露声色的超常本领,这种能力在普通人身上极为罕见,但对交易员而言则至为宝贵。绝大多数交易师从他们的言谈举止中就可以看出赢钱或者是亏钱—时而趾高气扬,时而垂头丧气。但是,你永远也猜不透梅利韦瑟的心思。我想,他拥有不可思议的控制力,能够压制住两种往往会摧毁交易师的脆弱情感—恐惧和贪婪。在狂热追求私利的人群中,这一点尤为可贵。所罗门内部许多人认为他是华尔街上最优秀的交易师,在谈到他时,人们一贯用的都是敬畏的口气,“他是这里最出色的”,“最了不起的风险承担者”,或者“玩说谎者的扑克牌的老手”。 梅利韦瑟被他手下的年轻交易师们奉若神明。他们的年龄从25岁到32岁不等(梅利韦瑟自己已经接近40岁了)。绝大多数拥有数学、经济学或物理学的博士学位。可是,一旦加入了梅利韦瑟的交易小组,他们好像就忘掉了自己的独立知识分子的身份,全都变成了小学生,沉溺在“说谎者的扑克牌”里不能自拔。他们把它看成“咱们的”游戏,从而把它提升为一项严肃的活动。 在这种游戏中,约翰•古特弗伦德向来都是局外人。虽说《商业周刊》将他列入封面人物并且赠以“华尔街之王”的封号,但对他们来说却不值一钱。在某种意义上说,这就是全部症结的所在。古特弗伦德是“华尔街之王”,而梅利韦瑟却是“游戏之王”。当古特弗伦德欣然接受媒体诸君的加冕时,你几乎可以听见交易师们脑子里的想法:蠢货们就喜欢抛头露面。公平地说,古特弗伦德也是交易师出身,但这样讲就好比一个老妇人吹嘘自己年轻时如何靓丽迷人一样。 有时连古特弗伦德自己似乎也无意否认。他热爱交易。同管理相比,交易行为的直截了当令人艳羡。你自己下赌,输赢乐居其一。如果赢了,从交易师直至公司最上层的头头脑脑都会羡慕你、妒忌你和惧怕你。这是顺理成章的,因为你控制着金钱。而管理人员,尽管同样有人羡慕、妒忌和惧怕,但却不免心虚。你并没有为所罗门公司赚到一分钱,你自己从未在市场上承担过风险,你只不过是他们手中的人质。承担风险的是他们。每天他们都在工作中验证他们的优越感,因为他们在风险世界中比别人更高明。公司的收入来自像梅利韦瑟这样的风险承受者,而他们能否赚到钱则并不取决于古特弗伦德之流的意志。许多人认为,古特弗伦德之所以向这位套利大师叫板,100万美元一手,无非是为了显示他也是圈子里的玩家。如果你打算炫耀自己,“说谎者的扑克牌”是唯一的选择。对交易员来说,这个游戏的意义非同一般。约翰•梅利韦瑟相信,“说谎者的扑克牌”同债券交易颇有异曲同工之处。它可以检验交易员的性格。它泄露了交易师的直觉。好的玩家也就是优秀的交易师,反之亦然。对此,我们全无异议。 游戏的玩法:一群人—少则两人,多则10人,围成一圈。每人拿一张美钞在手上。这有点儿类似于“猜牌”游戏。每个人都竭力欺骗别人,让他们相信自己报出的美钞上的流水号。某个人开始“叫牌”。例如,他会说“3个6”。意思是说,每张美钞上的流水号里,包括他自己的在内,加起来至少包括3个6。一旦开叫,游戏就按顺时针次序往下进行。比如说开叫为“3个6”,那么叫牌者左手的玩家就可以有两种选择。他可以追加[有两种形式:牌序升高(3个7,3个8,或3个9)或任何数字增加(比如4个5)],或者选择“异议”。叫牌逐渐上升,直至全体同意对最后一个叫牌的人表示“异议”。只有这时,玩家才能公开各自的流水号,也才能知道谁胜谁负。在这一过程中,玩家脑子里考虑的是概率。在一串(比如说总共40个)随机选择的流水号中出现“3个6”的统计概率会有多少?不过,对高手来说,数学问题倒不在话下,难点在于识破别的玩家的伪装。当每个玩家都学会欺骗和双向欺骗之后,游戏就变得格外复杂了。 投资银行家是一个完全不同的群体,他们是高人一等的交易制造者。他拥有巨大的、几乎无法想象的才能和抱负,连他的狗也比人家的叫得响。他已经有了两部小巧的红色跑车,但还想再有两部。为了实现这一目标,他虽然是穿西服套装上班的一族,但却总是亲手制造麻烦。 我想当一名投资银行家。如果你手上有1万只股票,我就来帮你卖掉它们。我可以赚好多钱,我会非常、非常地喜欢我的工作,我会帮助别人,我会变成百万富翁,我会买一所大房子。这会让我快乐。 —一个7岁的明尼苏达小学生的作文, 题为《我长大了做什么?》,写于1985年3月 1984年,我即将结束在伦敦经济学院的经济学硕士课程。就在这时,我接到了与王太后共进晚餐的邀请函,是我的一位远房表亲帮忙弄到的。她几年前不知道在哪里找了一个德国巨商结了婚。尽管一般来说我不属于那种经常有幸受邀在圣詹姆斯宫进晚餐的人士,但是大亨的太太则绝不缺少这种机会。为了赴宴,我专门租了一条黑领带,然后坐上地铁欣然前往。正是这次意外的插曲开启了一连串不可思议的事件,最终促使所罗门兄弟公司同意给我一份工作。 邀请函上讲的是同英国王室进行一次近距离交往,这显然是夸大的不实之词。有七八百名保险推销员参加了这次筹款大会。我们在大厅里四散开来,脚踩腥红色的地毯穿行在乌黑色的木椅中间,墙上挂着年深月久的王族肖像,好像走进了“杰作陈列室”。就在大厅里的这群人中有两位来自所罗门兄弟公司的董事经理。而我之所以知道,只是因为我凑巧被安排在他们两位夫人中间就座。 两位董事中级别较高的那位的太太是个美国人,她牢牢地掌控着这张桌子的话局,一待我们不再伸长脖子追着王族看,她就把我们的注意力拉回来谈话。得知我打算找份活儿干并且有意于进入投资银行业,她干脆把那晚余下的时间变成了一次面试。经过将近1个小时的刺激、考验、挑衅等等让我坐立不安的折腾之后,她终于满意地歇了手。在核查了我24年生涯中所表现出的全部优点之后,她问我为什么不去所罗门兄弟公司交易厅工作。 我试图保持冷静。我担心自己表现得过于热心,这个女人也许会醒悟自己犯了个错误。我最近刚好读了古特弗伦德那句后来相当出名的话。他说,在所罗门兄弟公司交易厅里干,你必须充满自信,每天早上醒来都要准备“一口咬掉熊屁股”。我对她说,这听上去不怎么有趣。我还描述了我对在投资银行里工作情景的想象:宽敞的玻璃办公室,秘书,充裕的费用账户,经常同工商业领导人在一起举行会议。在所罗门兄弟公司内部,的确有这样的工作岗位,但它们不受人尊敬。这就是公司金融部。尽管它同证券交易与销售一起被称为投资银行业务,但却是两类不同的业务。股票和债券在古特弗伦德的交易厅里买进卖出,这个乱糟糟的所在才是赚钱和承受风险的中心。交易员们既没有秘书也没有办公室,他们也没有机会和企业家们一起开会。公司金融部负责为借钱的公司和政府部门提供服务,后者被称为“客户”。比较而言,公司金融部是一个更为雅致、远离人间烟火的地方,因为他们不用拿钱去冒险,在交易师眼里他们是软骨头。但是,如果以华尔街以外的标准来看,在公司金融部上班仍不失为一个体面的工作。 我把自己的意思讲了出来,这位所罗门来的女士听后便不作声了。过了一会儿,她说,只有那些整天打扮得油头粉面的软脚蟹才会屈居公司金融部,拿那么一点可怜的工资。 这可真是当头一棒,我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难道我愿意整天都待在办公室里吗?我成了什么人了?傻瓜吗? 从谈话中我知道她不喜欢别人自作聪明,她喜欢别人向她讨教。于是我问她是否有权向我提供一份工作。这个问题把我从尴尬中解救出来,她向我保证回家后会让她丈夫操办此事。晚宴结束后,84岁高龄的王太后蹒跚步出房间。我们—800名保险推销员,所罗门兄弟公司的两位董事和他们的太太,还有我,肃立目送她出门。我一直以为那个门是后门,这时才醒悟道,我们这些筹款人才是从后门进来的,就像送货的小弟。不管怎么说,王太后到底还是朝我们这边走来了。她的身后跟着男仆,身板笔直,像扫帚一样裹在燕尾服里,颈系白色领结,手拿一个银色托盘。在男仆身后是一个狗的队列,它们身形矮小,活像是大老鼠,据说叫做Corgis狗。英国人认为Corgis很聪明,有人告诉我,英国王室走到哪里都离不开这种狗。 圣詹姆斯宫大厅里一片沉寂。当王太后走近时,保险推销员们弯身鞠躬,仿佛虔诚的教徒。经过训练,Corgis狗学会了每隔15秒行一次屈膝礼,它们后腿交叉,老鼠样的肚子掉在地上。这个队列终于走到了终点。所罗门兄弟公司来的太太激动得面红耳赤,我也一样,但她肯定更激动一些。她希望别人注意自己,这很明显。在800名沉默的万全保险公司经纪人面前,固然可以有很多种办法吸引王室的注意,但大叫大嚷始终不失为最可靠的手段。这正是她打算做的。具体地说,她是这样喊的:“嗨,女王,你的狗可真不赖!” 我看到一大批保险推销员的脸色骤然发白。实际上他们的脸早就发白了,所以我可能是有点夸张。但接着就响起一片清喉咙的声音,他们都把头低下看自己的鞋子。只有王太后一个人仍然镇定自若,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她沉着地走出房间,一步都没有走错。 在圣詹姆斯宫发生的这一幕里,来自两大骄傲机构的代表互相给以颜色:王太后不露声色地化解了尴尬的场面,她的策略是视而不见;所罗门公司的这位太太则在直觉和紧张感的驱使下,以高声叫嚷的方式挽回了权力的平衡。在内心深处,我一向对王室倾慕有加,尤其是王太后。但是在这一刻,我发现所罗门公司,这个圣詹姆斯宫大看台上的浪荡子,同样对我产生了不可抗拒的吸引力。我说的是实话。在某些人眼里,他们低俗而又粗鲁,不值得交往,但却颇合我意。他们正是我属意的那类投资银行家。同时我也确信,在所罗门兄弟公司的文化氛围中熏陶出来的这位女士一定能够说服她的丈夫来雇用我。 很快我接到她丈夫的邀请前往所罗门伦敦分公司,结识了在那里的交易厅工作的交易员和推销员。我喜欢这些人,我喜欢那种嘈杂的环境,但我还没有收到正式的录用通知,而且也没有参加复杂的面试考核。毫无疑问,我能够避开烦人的交叉考核程序,完全是那位太太信守诺言的结果,看来所罗门公司真的有意雇用我。但是,事实却是没有人邀请我再来。 过了几天,我接到一个电话,问我能不能在早上6点30分到伦敦的伯克利酒店与列奥•柯伯特先生共进早餐,后者是所罗门公司人事部的头头,从纽约赶来。我自然回答说可以。于是我不得不勉为其难地在早上5点30分爬起来,穿上一身蓝色西服套装去赶赴商务约会。但是柯伯特先生同样也没有给我工作许诺,他只是请我吃了一盘稀软的煎蛋。我们谈得不坏,但却一直没有劲头,这位所罗门兄弟公司的人事首脑看来是有意要同我作对。很明显,柯伯特打算聘用我,但这话他从未说出口。会面之后,我回到家里,脱下套服,躺到床上继续睡觉。 这一切让我困惑不已,直到我同伦敦经济学院的一位同学谈起此事后才算弄明白。此人渴望在所罗门兄弟公司里谋个职业,他告诉我下一步应该怎么做。据他说,所罗门兄弟公司从来不主动向别人提供工作邀请,万一被人拒绝,那岂不是太失面子了。所罗门公司只做暗示。如果它暗示我可能获得一份工作,那么我最好还是给纽约的列奥•柯伯特打电话,从他手里要来这份工作。 我依计而行,给柯伯特打了个电话,再次做了自我介绍,然后说:“我想告诉你我愿意干。”“欢迎你入伙。”他说,然后笑了起来。 这一招还真灵。下面该干什么了?他告诉我,我将在“公司”里举办的培训项目中开始自己的职业生涯,培训将于7月底开始。他说至少会有120名学员参加,其中绝大多数是从大学和商学院里招来的。然后他挂了电话。他没有告诉我薪水有多少,投资银行家们不喜欢谈钱,其理由我以后很快就会知道。 华尔街已经快被股票和债券淹没了。在20世纪70年代末期,也就是美国政治史和现代金融史上最放纵的年代刚刚开始的时候,所罗门兄弟公司是华尔街上最精通债券生意的一家:懂得怎样给证券评估价值,如何交易,应该向哪些客户兜售。 把自己变成野兽,也就摆脱了做人的痛苦。 —萨缪尔•约翰逊 我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天在所罗门兄弟公司上班时的情景。那天早晨,我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长期养尊处优的学生生活已经令我难于适应谋职的艰苦了。说是说了几天,但真的到了要上阵的时候,浑身还是不由自主地打冷战,宛若梦中一般。当然,这也要怪我自己。公司上班时间是早上7点,但我特意起了个大早,这样在上班之前可以有时间逛逛华尔街,结果却是我被冻得发抖。这条街的一头曾有一条河,另一头连着墓地。在这两者之间的则是古老的曼哈顿:一条深而狭长的巷子,黄色的出租车在翻开的井盖、阴沟和垃圾间挨挨挤挤,闹出一片喇叭的喧杂。愁容满面、身穿西服套装的男人们从列克星敦地铁站蜂拥而出,走上弯曲的人行通道。身为有钱人,他们看上去并不快乐。他们好像过于严肃,至少比我想象的要严肃得多。我自己本来就一无长物,如同新的穷光蛋。奇怪的是,看到他们之后,我的心情反而好转,仿佛不是上班,是去领乐透彩票的奖金。 在伦敦时,所罗门兄弟公司曾致函通知,他们将为我提供一份MBA的年薪(尽管我没有MBA学位)—4.2万美元,外加工作6个月后的6000美元奖金。那时我还很穷,4.8万美元(按当时的汇率约合4.5万英镑)年薪是一个令人无法拒绝的数字。考虑到当时英国的工资水平,所罗门的慷慨就更加令人印象深刻了。有一个家伙,已经当上了伦敦经济学院的资深教授,但在物质方面仍然兴趣浓厚。他在听到我的薪水数目后眼珠子差点儿掉出来,喉咙里发出打嗝一样的咕噜声。他的收入只有我的一半。他已经40多岁了,在职业阶梯上已经爬上了最顶层。我才只有24岁,事业刚刚起步。这个世界上哪有正义可言,我真的是心满意足。 有人也许会问,为什么会有这么高的工资,不过当时我可没有多想。所罗门兄弟公司是1985年全世界最赚钱的公司,至少这就是别人反复向我灌输的。我甚至懒得去核实。这是明摆着的:华尔街牛气冲天。而我们,则是华尔街上最赚钱的公司。 华尔街已经快被股票和债券淹没了。在20世纪70年代末期,也就是美国政治史和现代金融史上最放纵的年代刚刚开始的时候,所罗门兄弟公司是华尔街上最精通债券生意的一家:懂得怎样给证券评估价值,如何交易,应该向哪些客户兜售。它在1979年几乎垄断了整个债券市场,唯一的例外就是垃圾债券,这是另一家公司的强项,德雷克塞•伯恩海姆(DrexelBurnham)公司。稍后我们还会再谈这家公司。但在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垃圾债券还未成气候,份额很小,所罗门兄弟公司俨然是整个债券市场里的龙头老大。别的公司也无意同所罗门兄弟一争高下,这种生意油水有限,也谈不上多么受人尊敬。为公司募股才是最赚钱的。认识公司CEO多,才是最受人尊敬的。从社交和财务两个方面来说,所罗门兄弟公司都还只是圈外人。 这些,都是我从人家嘴里听说的。也没有什么根据,只是传言而已。不过,当所罗门兄弟公司的西德尼•霍默(SidneyHomer)1977年3月在沃顿商学院作演讲时,底下的听众的确发出过一阵压抑不住的哧哧笑声。要知道,他可是从20世纪40年代中期直到70年代后期华尔街上最出色的债券交易师之一。“我有一种挫折感,”霍默在谈到自己的职业时这样说,“在鸡尾酒会上,可爱的太太小姐们常常会聚拢在我身边打探我对市场的看法。可是,一旦她们听说我是搞债券的,马上就会悄然离开。” 此外,缺乏根据这一事实本身也颇能说明问题。纽约公共图书馆里有287本带有“Bond”字样书名的图书,其中大多数是化学方面的著作。①除去那些罗列了大量科技词汇的科学著作之外,剩下的书名无非是《券场无战事》或《低风险的投资策略》等等。换句话说,这种书不会让你手心出汗恨不得一口气读完。那些自认为有社会影响的人士总喜欢在身后留下只言片语,如逸事或回忆录。但是尽管在股票市场方面早已有了好几部著名的回忆录和一大堆奇闻逸事,债券市场人士却仍然秉持沉默是金的信条。在文化人类学家眼中,债券人士和亚马逊丛林深处未开化的部落没什么差别。 造成这种情况的部分原因是债券这一行里的从业人员受教育水平不高。这也从反面证明了当初债券业务并不受人青睐。所罗门兄弟公司最后一次进行学历统计是在1968年,在28个合伙人里有13个人没有念过大学,其中的一个甚至连8年级都没有毕业。在这群人中间,约翰•古特弗伦德倒可以算是一个知识分子,虽说没考上哈佛,但毕竟还是?奥柏林大学(Oberlin)毕了业(看不出有什么过人之处)。 在20世纪80年代华尔街史无前例的极盛时期,有关债券交易师大把赚钱的传闻不可胜数,其中最具神秘感的也是最误导人的说法是,这些人勇于承担风险。在市场上,有些人的确要承担风险。应该说,所有的交易师都要承担一些小的风险。但是,绝大多数交易师做决策并不比操纵玩具更困难。那么他们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呢?在这一问题上,最精彩的解释莫过于库尔特•冯内古特(KurtVonnegut)的观点了(奇怪的是,这段话本来是讲律师的发财秘诀的):“总会出现这样神奇的一刻,某人已经准备好要交出一大笔财富,而那个即将接收这笔财富的人却还没有做好准备。这时,一个机敏的律师(在这里则是债券交易师)会迅速地抓住这个机会,在短短的一瞬间里将它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留下其中的一小部分,其余部分则奉归原主。” 换句话说,所罗门兄弟公司从每一笔交易中捞取一份很小的油水,但累积起来则相当可观。比如说,所罗门公司的推销员向X养老基金售出价值5000万美元的IBM债券。在这笔交易中,为推销员提供债券的交易师可以赚得1/8个点(即1%的1/8),也就是6.25万美元。当然,如果他愿意,也可以留下更多。因为债券市场与股票市场不同,佣金并不公开。 只要明白了这一点,下面的把戏也就好懂了。一旦交易师弄清了IBM债券的去向和持有者的心态,他甚至无须费力就可以让债券(也就是上文所说的“财富”)流动起来。例如,他可以要求推销员去劝说Y保险公司,说IBM公司的债券价格比X养老基金当初买入时已经有所上升。这种说法是真是假则无须理会。于是交易员可以借此机会从X基金处购入该笔债券再销售给Y保险公司,又赚了一个1/8点。至于X基金,因为在如此短的时间显然能够小有获利,当然也很满意。 只要交易双方对债券的真实价值一无所知,这场戏总可以演下去。交易厅里的那些人也许学历不高,但在洞察人类的无知方面,他们个个都是博士。在任何一个市场里,就如同在“说谎者的扑克牌”游戏中一样,总会有一个傻瓜。精明的投资大师沃伦•巴菲特最喜欢讲的一句话就是,如果在市场中某人还不知道谁是傻瓜,那么他自己很可能就是那个傻瓜。在1980年,当债券市场在多年沉寂之后突然复苏时,许多投资人,甚至连华尔街上的银行也都不知道谁在新游戏里充当傻瓜的角色。但是,所罗门兄弟公司的债券交易员们却心知肚明,这本来就是他们的工作。理解市场意味着洞察别人的弱点。所谓的傻瓜无非就是高买低卖的人。债券的价值无非就是有能力为它定出合适的价格的人所愿意支付的数额。而在整个圈子里,所罗门是最善于为债券合理定价的公司。 但是,上述这一切仍不足以解释该公司何以在20世纪80年代如此赚钱。利润就像烤火鸡肚子里的填料,总要有人先把填料放在火鸡的身体里。在80年代那段时期中,火鸡肚子里的填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而所罗门公司依仗它的专业技术,在其他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以前就已经把生意过手两三道了。 原来他们可都是些谨小慎微的人,靠别人的残羹冷饭过活。突然间有人塞给他们一只喂得饱饱的肥鸟,他们干的还是原来的那一摊,但荣耀却骤然降临。他们的收入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生活方式也随之改变。这都是人之常情。 四个星期过去了。整个班级里的人已经有了一种轻车熟路的感觉。实习生第一项不可剥夺的权利就是早晨课前的闲逛和自娱。自助炸面圈和咖啡在房间里传来传去,人们大口吞咽,听得一耳的吱吱嘎嘎。他们浏览着《纽约邮报》,拿晚上的比赛结果打赌。《纽约时报》上的猜字谜游戏被复印了126份,分发给每个人。有人拨通纽约市的一个粗劣的收费色情电话站,把它接到房间前面桌子上的扬声器上,一时间空气中充满了性的意味。在这种时候,我总是坐在一边,给自己来块小松饼。 那个叫马克斯•约翰逊的前美国海军战斗机驾驶员冷不防把一张钞票丢到伦纳德•巴布利克的脑袋上,巴布利克是印第安纳大学毕业的MBA。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巴布利克并不惊奇,他作出一副受伤的样子四面环顾想抓住作恶的家伙。“巴布利克,你的头型真不赖!”后排一个坐在约翰逊边上的家伙乐得手舞足蹈。 “哦,哦,正经点儿,你们这帮家伙。”坐在前排的巴布利克回头嚷道。苏珊•詹姆斯走了进来,打断了这出闹剧。詹姆斯在我们中间扮演着一个奇特的角色,介于幼儿园阿姨和项目组织者之间。对她来说,工作出色的奖赏就是举办下一期培训项目,这听起来有点儿讽刺。同其他人一样,她渴望到交易厅里去,但比起我们来她的机会更加渺茫。而正因为没有希望加入那部赚钱机器,她作为组织者也几乎毫无威信可言。她的唯一权力就是在背后嚼舌头,就连这份权力她也不能随意行使。我们是未来的老板,她必须同我们结交,为明天做准备。一旦培训课程结束,我们将升入交易厅,而她还得从头开始新一轮培训,那时就轮到她来求我们给碗饭吃了。实习生们都知道她就像代课教师一样无足轻重,他们对她的态度是要么轻蔑,要么干脆不理。现在,这位苏珊小姐就要发布一条重要消息了。 “别闹了,孩子们,”她的请求就像家长日前一天校内顾问的口吻一样,“吉姆•马西马上就要到了,你们这个班可是臭名远扬啊。”这话倒是不错。几天前,后排的一个实习生把纸团扔到了债券市场研究部经理的头上,这位先生的脸红得像木莓子,足足骂了5分钟。他到底也没能查出是谁干的,最后把一腔怒气全都撒在我们身上。 苏珊•詹姆斯已经是在重复第十遍了,吉姆•马西在半小时出席期间对我们的印象将影响我们终生的职业前途。(工资单!)我们都知道马西是约翰•古特弗伦德的打手,在公司专干龌龊的勾当。无须高超的想象力就可以勾画出马西用他那边缘锐如剃刀的圆顶硬礼帽将傲慢的实习生开除出局的景象。他的特点就是从无笑容,有人也许会认为这样有损形象。他的正式头衔是在所罗门兄弟公司执行委员会中负责销售,手握决定我们命运的生杀大权。他负责交易厅边黑板上的职位安排。他的手腕只要轻轻一抖,你的名字就从纽约飞到了亚特兰大。实习生们惧怕马西,而他对此也颇为得意。 我们都知道,马西此来是为了答复我们对公司的疑问的。尽管培训项目不过才开始几个星期,但我们却必须提出一些有关公司的问题。事实上,在这一点上我们无权自主选择。我们还不得不装出充满求知欲的样子,苏珊说:“你们最好问几个明智的问题。记住,第一印象最重要。” 如此一来,还没等这位老板所倚重的公司文化守护人出场,捧场的喇叭就已经吹响了。马西的头发剪得很短,下巴轮廓扁而尖,可以切得开糕饼。他穿着一件灰色的套装,同别的董事们不一样,前胸口袋里没有放手帕。他在穿着上力求朴素,而在行动中也力求简捷,仿佛一位优秀的运动员,储备自己力量以待在需要时爆发出来。 他做了一个简短的谈话,中心意思是说所罗门兄弟公司的文化是如何独一无二和令人赞叹。是的,我们知道它是世界上最好的交易公司,我们也知道,所罗门最看重团队精神。(哪家公司不这样呢?)是的,我们也知道,如果你干得不耐烦了,那么只要到报社去吹嘘我们赚了多少钱,立马就得卷铺盖走人(因为所罗门公司既谦虚又谨慎)。我们也都听说过所罗门洛杉矶公司那个家伙的事,他斜躺在游泳池边上的照片上了《新闻周刊》,还吹嘘自己的好运气。结果呢,他被炒掉了。我们也知道,所罗门手上的30亿美元资本使它成为金融市场上最令人生畏的一支力量。当然,我们还应该知道,不管自己以前干出过什么,我们连给交易厅里的人端咖啡都不够格。还有,我们绝不能自作主张,而要让公司(也就是马西)来决定在培训结束时把我们分配到哪里的交易厅。 同其他高级经理一样,马西在1985年那些收益创纪录的季度里平步青云。不仅所罗门,在那段时间里,华尔街上的公司全都创下了收益纪录。他从来不会做错。而从他的讲话来看,所罗门兄弟公司也从来不会做错。最后,他结束了讲话,等待有人提问,然而迎接他的却是一片沉默。我们害怕得连话都不会讲了。 我自然也没有胆量开口。他当然知道许多我希望了解的事情,但我能感觉到他的提问邀请并不真诚。想必别的人也与我有同感。没有人敢开口提问,比方说,为什么一边不让公司里的人同报界打交道,而在另一边古特弗伦德的肥圆脸却频频见诸报端?也没有一个人敢问他我们最关心的问题:在未来几年里我们能赚到多少钱?最明显的一点就是,没有人胆敢质问吉姆•马西,这位负责招募实习生、对公司的爆炸性成长负有直接责任的人,为什么对公司的无节制扩张的危险视而不见(是的,就连实习生也能看出这一点)。然而我们没有,反而四下彷徨,仿佛实在想不出有什么问题可提。我在笔记本上记下了当时的感想,这就是公司与学校的不同所在。马西想要的不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求知者,他要的只是狂热的崇拜者。但是他的气势把别人镇住了,就连前排最不要脸的家伙也不敢颜迎合。 苏珊•詹姆斯在前排紧靠着我坐着,看上去像一个绝望的幼儿园阿姨。来呀,孩子们,提个问题好吗?最后,终于有人打破冷场了,是我右手的一个蠢货。我看清这个人是谁之后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不想看他下不了台的样子。他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这位一心想撞大运的年轻人问道:“请问公司是否已经考虑在东欧开设一家办事处,比如说布拉格?” 布拉格!?如果今天的主讲人不是执行委员会的成员,教室里恐怕早就乱成一团了,纸团满天飞,一派鬼哭狼嚎。尽管如此,后排还是传出一阵压抑的声响,仿佛10多个年轻人竭力憋住自己不要笑出声来。所罗门兄弟公司在布拉格开办事处?!在公司75年的历史上恐怕还没有人会产生这种想法。这就是期待提问的公司执行委员会成员亲临教室所激发出来的所谓创造性的火花。 马西别无选择,只得一本正经地作答,口气僵硬得就像国务院的发言人。显然,他指望的是诸如“你认为自己成功的秘诀是什么”这样的问题,但是今天,他只能怪自己运气不佳。 马西走后,足有1个月时间没有一个像他那种级别的官员有勇气再到课堂里来。也许他已经告诉那帮人我们是一伙不识抬举的家伙。此后情况突然有了转机,另一位执行委员会成员戴尔•霍罗威茨前来授课。紧接着,董事长本人纡尊降贵,亲临点拨。 霍罗威茨是一个老式的投资银行家,50多岁,是那种浸透了华尔街计谋的关系型人士,他倒是时机成熟时在布拉格开办和主持办事处的合适人选。此人的头支在硕大的身躯上摇来摆去,他的面孔总是让我想起忍者神龟。像古特弗伦德一样,他也是由市政债券起家的,公司里有不少的犹太同事托庇于他。关于霍罗威茨,我所知道的也只有这些。他就像是早先的犹太学者拉比:和善而聪明,喜欢吸大个儿的雪茄。人们叫他戴尔大叔。他不喜欢站在台子上布道,而是坐在房间前部的桌子上,把两手撑开。他谈到家庭比工作重要得多,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是整个培训课程中最不可思议的观点。讲完之后,他用低沉但热情的语调说,自己愿意回答任何我们想知道的问题。真的,不必客气,问什么都可以。 好几双手同时举了起来。我觉得期盼已久的一刻终于来临了。我们可以毫无忌讳地问那些以前不敢问的事情了。他把第一个提问的机会给了坐在房间中部的某人,这也是整个一天课程里最值得一提的问题:“为什么所罗门公司会被阿拉伯人列入黑名单?” 就像有些人是不可救药的酒鬼一样,抵押交易师是一群永远也喂不饱的饿鬼。除了在吃饭时被打断,再也没有比吃不到东西更令他们愤怒的了。 1985年1月,马蒂•奥利瓦刚从哈佛大学毕业,他参加了所罗门兄弟公司的培训项目并且顺利完成。现在,好消息和坏消息一起来了。好消息说,他被安排到抵押交易部的一个美缺。坏消息是,在头一年里他得忍受别人的恶作剧。高级抵押交易师们顽固地认为,捉弄实习生是最好的启蒙,有助于剥开实习生的伪装,使他们认识到自己是世界上最低贱的动物。毫无疑问,交易师们要为马蒂•奥利瓦此后即将遭受的磨难负全部责任。 有几个交易师总是要马蒂帮他们取午饭。他们冲着他喊:“喂,小子,搞点儿吃的来。”如果这天他们情绪不错,也许会换一副友好的腔调:“马蒂,到时间了,是吧?”当然,他们用不着对马蒂客气,因为他只是一个奴隶。你甚至用不着告诉他买什么,每个实习生都知道,抵押交易师随时随地都可以吃得下任何东西。 就像有些人是不可救药的酒鬼一样,抵押交易师是一群永远也喂不饱的饿鬼。除了在吃饭时被打断,再也没有比吃不到东西更令他们愤怒的了。换句话说,他们可不是那种甲状腺功能亢进的胖子,整天小心翼翼地啜饮减肥可口可乐,引得人们不禁猜想:“他怎么会这么胖,从来也没看见他吃东西啊?”但他们也不是人们常见的那类整天兴高采烈的胖子,这种人对所有的人都无害,也因此受到欢迎。抵押交易师们从肚腩的深处发出不满的哼唧声,他们才不在乎自己的体重呢,个个都像日本的相扑选手。如果他们开口要吃的,抵押交易台边上的实习生总是带回尽可能多的东西,准保没错。 在那个要命的1月份里,可怜的马蒂得从交易厅爬5层楼到上面的咖啡屋,他怕别的实习生看到自己这副实在的奴才相。跟他比起来,分到别的部门里的实习生的处境几乎可以称得上自由人。马蒂快手快脚地在提篮里装满油炸食品、汉堡包、可口可乐、糖果和几十个巧克力薄脆饼,所罗门兄弟公司的餐厅以经常受到纽约市卫生检查部门的警告而闻名于华尔街。马蒂蹑手蹑脚地躲过警卫溜了出来,分文未付。你可以称之为小小的胜利,可以称之为自我肯定,或称之为备受折磨的灵魂发出的一声小小的自由呼号。当然,也可以简单地归结为省钱。风卷残云般的大嚼在所罗门兄弟公司的餐室并不是稀奇的事,把食品偷出来算不上多么了不起的一件事,可他万不该向一个肥仔交易师吹嘘他干的好事。 这天下午,马蒂接到了一个电话,对方自称是证券交易委员会(SEC)“特殊项目部”的。此人解释说,SEC有权处理华尔街上各家餐室的投诉,他正在调查一桩举报案件,有关所罗门兄弟公司咖啡间三盒食品失窃一案。问马蒂对此是否知道点什么? “哈哈。”马蒂笑道,感到很好玩。 “不,”这位官员说,“我们是非常认真的。华尔街的道德标准适用于各个层面。” 马蒂又笑了起来,然后他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一早,马蒂上班时,发现迈克尔•莫塔拉在等他。迈克尔是部门经理,抵押交易部的头头。在培训课程中,就是由他代表那个部门来出席的。交易厅里的聪明人常喜欢模仿莫塔拉,其形象介于《教父》中的马龙•白兰度和《欲望号街车》里的马龙•白兰度之间。 莫塔拉看上去无精打采。他把马蒂请进自己的办公室。“马蒂,我刚接到SEC特殊项目部打来的一个电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你从我们咖啡室里偷出了食品,是真的吗?” 马蒂点点头。 “你是怎么搞的?我真的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好吧,你先回去,我会再找你谈。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莫塔拉说。 整整一天,马蒂的表情就像一个已经中了乐透彩头奖,却发现自己把彩票弄丢了的家伙。虽说他是一个年轻的、备受折磨的实习交易师,但他毫无疑问已经站到了“大根子”俱乐部的门口。美国抵押证券市场比世界上任何一个资本市场发展得都要快,抵押债券交易因此也成了公司里最吃香的业务。既然它在1985年所罗门兄弟公司交易厅里是最受羡慕的,那么很有可能也是整个华尔街上最热门的业务,因为所罗门公司的交易厅左右着整个华尔街。 只要能在所罗门公司里干上两年,年轻的抵押证券交易员就会接到一大批的公司邀请:美林公司、比尔•斯特恩、高盛、德雷克塞•伯恩海姆和摩根士丹利,他们都想弄清所罗门兄弟公司抵押魔术的瓶中之秘。这些邀请中大多包括一年至少50万美元的薪水保证,外加交易利润提成。马蒂现在还只是头一年。4年之后,他的工作将会得心应手,税前年收入可能高达100万美元。对于一个22岁的年轻人来说,再也不会有比这更好的机会和更理想的工作了。马蒂经过自己的努力,靠着运气的帮助,终于达到了自己的目标。可是,突然之,眼看这一切就要被咖啡室里的SEC给毁了。情况究竟严重到什么程度?其他抵押交易师看到他魂不守舍的样子,给他放了一天假,让他自己回去品味生活中的大起大落。 第二天,马蒂被告知要到古特弗伦德的办公室里去一趟。马蒂从未见过约翰•古特弗伦德,他也不应该见到。有一个抵押交易师曾告诉马蒂:“古特弗伦德从不会在低级员工身上瞎耽误工夫。”如果古特弗伦德要见他,那说明偷东西的事儿已经东窗事发了。古特弗伦德的办公室离马蒂的座位大约有20米,里边一般总是空着的。你在所罗门公司里干白了头也未必有机会跨进去一步。坏消息总是从那个办公室里的黑暗角落传出来,落在远比马蒂有本事的人头上。当他看见莫塔拉坐在古特弗伦德的边上时,马蒂知道种种猜测全都破灭了,只剩下一种可能性。他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古特弗伦德先是长篇大论地谴责了一番偷东西的行为,然后说道:“马蒂,刚刚我和执行委员会进行了一次马拉松式的艰苦讨论,我们最后的决定是(一个长长的停顿)让你先留下来看看再说。我现在只能告诉你,我们还得再去华盛顿跟SEC交涉这件事,回头我再找你。” 在市场里混,最重要的资本就是自己的言论和信誉。在每年的培训课程里,约翰•古特弗伦德总要重复这一套。马蒂还是这一行里的新手,他对这句话想必更是诚惶诚恐。不管怎么说,马蒂想这下自己可要完了。只要他还留在华尔街,小偷事件的阴影就总也挥之不去。每当SEC开始调查内部交易或偷食品的事件,马蒂将永远是一个可疑的对象。他已经留下了案底,成了别人嘴里的是非。 当马蒂回到自己的抵押交易台时,脸上的表情就好像他刚刚见到了世界末日。在场的20多名抵押交易师再也忍不住了,他们试图把窃笑藏在行情记录仪的后面。马蒂环顾四周,吃惊地发现人人都在笑,而且,更令他吃惊的是,他们全都在笑他。在这个部里有一种叫做“找蠢货”的游戏,现在他就是牺牲品。这本来是莫塔拉的鬼点子,后来他又出面说服古特弗伦德出场增加整个游戏的可信度。马蒂怎么也想不到古特弗伦德竟会玩这种把戏。“有史以来最出色的蠢货!”一个抵押交易师喊道。这再一次证明了,实习生的轻信简直到了不可理喻的程度。想想看:SEC怎么会到公司咖啡室里去逮人?! 马蒂理解不了这种幽默。他脸上的表情变化就仿佛一个人刚刚经受了假枪毙的残酷考验,他开始哭起来,然后逃出交易厅,跳进下行电梯。他再也不想回来了。没有人站起来留他,交易师们都笑得前仰后合。古特弗伦德和莫塔拉在古氏的办公室里笑得喘不上气来。最后,更多的是出于责任而不是同情心,一位名叫安迪•斯通的高级抵押交易师动身出去找马蒂。他之所以觉得自己有责任是因为马蒂是分配给他做奴隶的。斯通本来也是一个比较有人情味的交易师,他在大堂里给马蒂买了一杯啤酒,试图安慰他说刚才的一切只是大家喜欢他的一种表现,如果他们看不上你,根本就不会拿你寻开心。在大街上徘徊了几个小时之后,马蒂还是决定回去。 我不知道马蒂怒气冲天地在南曼哈顿大街上兜圈子时的心情。不过一旦平静下来之后,他想必认识到自己别无选择。他已经被金手铐铐在所罗门兄弟公司抵押交易部里了。那几个让这位哈佛毕业生吃尽苦头的交易师牢牢地掌握了1/3的债券市场。他们很可能是美国公司里最赚钱的雇员。他们可以教给马蒂怎样控制市场。斯通没讲真话,他们可不是只拿自己看得起的人寻开心。他们对任何人都是如此。有时,残忍并不是针对某个人的,它几乎成了一种仪式。好在只要熬过1年,马蒂就可以主客易位。到那时就轮到他躲在行情记录仪后面笑个不停,也会有新的奴隶实习生向隅而泣。不,在1985年的1月,你找不到比迈克尔•莫塔拉和他手下那一小撮富豪兄弟会占据的更好的地界了,所罗门兄弟公司抵押交易师的魅力无法阻挡。
说谎者的扑克牌——1
书名: 说谎者的扑克牌
作者: [美] 迈克尔·刘易斯
出版社: 中信出版社
副标题: 华尔街的投资游戏
译者: 孙忠
出版年: 2007-1
页数: 239
定价: 35.00元
装帧: 平装
ISBN: 97875086075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