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的危机背后有着共同的故事。不可否认的是,我们所处的时代与半个世纪,甚至20年以前相比的确有了很大的不同。在今天,一个身无分文的学生可以凭借风险投资基金和疯狂的股市在一夜之间成为百万富翁。就在这“新经济”时代,1997年7月,美国《外交》杂志(Foreign Affairs)发表了一篇名为“商业周期的终结”的文章。不巧的是,就在这一年,东南亚金融危机发生了。可惜,这场危机并没有让人们深刻地反省经济衰退的问题。大家看到的只是美国的经济已经持续增长了10年之久,而且也没有任何停滞的迹象,就更不用说衰退了。针对“新经济”时代可能消除经济萧条的论点,克鲁格曼在1999年出版了一本名为《萧条经济学的回归》的书,这本书不仅以大量的实例提醒人们忽视经济萧条可能是个错误,同时也在理论上旗帜鲜明地指出,即使在所谓的“新经济”时代,需求的不足仍然是一个导致经济衰退的重要原因。 “新理论”的问题 在一篇题为“商业周期的终结”的文章中,作者韦伯认为现代经济有这样一些新的特征可能导致经济稳定增长,而周期波动则会减缓。韦伯的论点包括: (1)战后发达国家服务业在经济中的比重有很大提高,而服务业相对于制造业来说比较不易随经济波动而波动。 (2)各国的劳动力市场也变得越来越灵活,这使得劳动力市场能够对经济周期的变化迅速地作出反应。 (3)一些与生产管理有关的信息技术更为发达,企业已经能够更为有效地根据市场需求的变化来调整自己的产量。 (4)国际资本市场在连接资本与生产、管理风险和化解冲击的影响等方面更为有效,特别是一些规避风险的金融工具的创新,以及更加严密的管理措施的实施使得金融市场产生巨大波动的可能性减小。 (5)一些新兴的经济(如东南亚国家、中国、巴西等)既形成了巨大的市场,又广泛地参与到全球化的生产当中去,在需求和供给两方面都推动了全球经济的持续增长。 (6)国际合作(特别是发达国家之间的合作)加强了,各国间的贸易保护和移民管制都有所放松,这使得全球经济应付外来冲击的能力也大大提高。与此同时,来自供给方面的冲击(如石油冲击、自然灾害等)可能性也降低了。 这些观点看似有理,但在经济危机的时代来看,又漏洞百出。我们完全可以将上述六个观点反过来说一遍: (1)服务业的发展是以制造业为前提的,如果制造业的商业周期仍然存在,那么服务业的波动一样会存在。对于这一点,只要看看最近经济危机之下的旅游业就行了,不要说旅游,连保姆的需求都在减少。 (2)灵活的劳动力市场到底是减缓经济周期的因素,还是加剧经济周期的因素,恐怕也难说。 (3)企业更能借助于信息技术来了解需求,安排生产了吗?经济危机的根源往往在于企业对于未来的预期有误,人类拥有的信息技术还没生产出预言机。 (4)金融工具的创新在帮助人们规避风险,更多的金融工具的创新在帮助人们创造风险,特别是当人们并不了解这些工具的含义,只能对推销员的“忽悠”一知半解的时候。 (5)新兴国家并不一定同时从需求和供给两方面推动全球经济增长,事实上,这种推动主要是在供给方的,这就间接地造成了美国借钱来消化新兴国家的过剩产能的局面。 (6)经济繁荣时,什么都好说,经济危机了,贸易保护和移民管制又重新抬头。与此同时,供给方面的冲击好像也没有减少。地震、流感,一个接一个,什么都没少。经济寒冬了,口罩热销了,不过,口罩连流感都不一定挡得住,就更别说经济的寒冬了。 “新理论”认为,信息技术的进步使得人们对于生产的管理变得更为有效率了。但是,电脑和网络的运用对于今天信息爆炸的世界所起的作用,与许多年前电话、电报的运用对于当时的世界所起的作用究竟有着什么实质性的不同呢?虽然说信息技术已经使得目前的生产更加能够灵活地适应需求的变化了,但并不是说信息技术的进步可以防止需求的下降。此外,从经验上来说,仅以美国10年的经济持续增长来断定“新经济”可以消除经济周期还为时过早。即使在美国国内,也曾有相当一部分经济学家认为美国股市的快速上涨不尽合理。从历史经验来看,每一次严重的衰退之前经济都会经历快速的增长,20世纪30年代大危机来临之前是这样,90年代的墨西哥金融危机和东南亚金融危机之前也这样,而日本在战后曾经保持了比目前美国已经获得的增长纪录更加持久的经济增长,但最终也仍然没有避免从80年代末开始到目前为止已历时10年的经济衰退,最近的经济危机大爆发再次证明,人们并没有逃脱经济周期波动的怪圈。 旧理论、旧问题 克鲁格曼在他的《萧条经济学的回归》一书中借用保姆公司的例子对凯恩斯的萧条经济学进行了阐释。有一些在国会工作的年轻夫妇自愿组成了保姆合作社,他们愿意互相为对方照看孩子,目的是在为同事提供保姆服务时,挣得一些内部流通的票券,这样当自己需要外出时,便可以用这些票券“购买”别人的保姆服务。然而当这些年轻夫妇都想积攒一些票券以便能够在长期外出时,大家就都会愿意提供更多的保姆服务。保姆服务的供给增加了,同时需求却下降了,这时,积攒票券就变得更加困难了,为了能够长时间外出,年轻夫妇们就更加愿意提供保姆服务。于是,这个合作社的经济陷入了紧缩状态,萧条来临了!目前的日本和中国不就是处于这样一种大家都只想储蓄而不愿消费的时期吗?针对这类萧条,一个简单的方法是增加经济中流通的票券(货币)数量,这时有一部分夫妇首先感觉到票券够了,于是他们外出并给其他夫妇创造了提供保姆服务(工作)的机会。但是不是这样就可以完全防止经济波动的发生了呢? 2000年3月17日,无力回天的铱星公司放弃了一切尝试,向纽约法庭请求批准它终止向55 000名顾客提供通讯服务,并摧毁围绕地球运转的66颗卫星。这个悲剧性的故事是这样开始的。1991年摩托罗拉公司决定建立由低轨道卫星组成的移动通信网络,以实现在地球任何一个角落都能够进行通讯的美好目标。1997年6月,铱星公司股票正式上市,并受到投资者的大肆追捧。1998年5月,最后一颗卫星升空,铱星计划完成,铱星公司预言,1999年使用铱星电话的用户将达到50万,到2002年将达到500万。事与愿违,1999年5月,在铱星公司仅仅投入运营6个月之后,该公司就宣布1999年第一季度公司销售收入为145万美元,亏损5.05亿美元。与此同时,该公司背负着近30亿美元的债务,每月光是利息就达4 000多万美元。5月14日,铱星公司宣布它难以按期偿还将于月底到期的8亿美元债务。消息公布后,投资者对铱星公司的发展前景产生了怀疑,铱星公司的股票也从一年前的每股60多美元跌到21日的约10美元。之后,虽然铱星公司采取了一些补救措施,但已经不能使公司重现生机。 所幸铱星公司的破产并没有引起世界性的金融灾难,但让我们想象一下,像微软或雅虎这样的公司破产会怎样?当然,担心微软或雅虎破产可能是有些杞人忧天,但值得注意的是,人类还没有任何有效的手段防止股市上像微软或雅虎这样的公司成为又一家铱星公司。更进一步地来说,人类还没有掌握什么有效的方法准确地预知自己未来的需求种类和数量,铱星公司的破产恰恰证明了这一点。所以这个世界仍然是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对于一部分人来说,这意味着风险、收益和刺激,而对于整个市场来说,如果有相当一部分人对未来的判断有误的话,这里就隐含着某种危险。“新经济”能够让人们在一段时间里树立对于未来的信心,但并不能够保证这种信心一定是正确的。国内曾经也一度有人鼓吹“新经济”时代可能给人类社会带来的种种影响,称传统的经济学已经不再适用于现在的经济了,因为现在的经济是一种“注目”经济,谁赢得了公众的注目,谁就能够赚钱。实际上,如果注目的对象不是一种适应市场需求的有价值的产品或服务,那么总有一天它就不再会受注目。以为受注目就可以赚钱,无异于以为用塑料香蕉也可以吸引驴子往前跑。 “新经济”、旧理论 我也许是给迷信“新经济”的人们泼了一瓢冷水。“新经济”时代信息技术的发展和一浪高过一浪的创新浪潮使得我们更加能够获得持续的增长,但关键的问题在于我们目前还没有任何的手段来保证每一项投资都符合未来需求的发展,换句话说,创新可以减缓经济萧条的趋势,但却不能消除经济衰退的可能性。而与此同时,生产的全球化和国际资本市场的一体化带来的一个结果是,一旦经济衰退来临,危机传播的速度将也是非常快的。更为深入地来说,经济危机的全部原因在于单个人无法确切地知道未来世界的需求,甚至整个社会作为一个总体也无法确切地知道当前的投资是否恰如其分地满足了人们未来的需求。如果目前的投资偏离了人们未来的需求,就可能在人们意识到投资“过度”时触发投资的波动,从而导致整体经济的波动,而这一切又是以现代金融体系为实现条件的。 以人类目前对自己所处的世界的认识能力,还看不到什么能够消除危机隐患的手段。在“新经济”时代,人们的知识确实是丰富得多了,但对于单个人来说,人却可能变得更加无知。因此,面对这样变幻莫测的世界,我们所能够做的只是降低危机发生的可能性。我们需要更加理性的市场投资者,这些投资者要能够鉴别产品(包括金融产品)的市场前景;我们需要更加理性的企业,这些企业了解消费者需要什么,并且能够有效地分散风险;我们需要一个健康有效的金融体系,保证那些真正具有成长性的企业获得他们所需的资金;我们还需要一个有效的市场监管体系和宏观调控体系,以便将市场泡沫里的空气一点点地放掉。 危机来了,“自由”走了 美国7 000亿美金的救市计划开始并没有被国会通过,理由是,这是在用纳税人的钱救投机商,道德风险极大,且后患无穷。过了几天,计划经过修改,又被通过了。美国一向标榜自己是自由市场经济的典范,这个方案如果轻易通过的确有点下不了台。在股市、房市一路高歌猛进的时候,美国政府听之任之,现在,如果真用“自由市场经济”来惩罚一下自己,那对此的评论就只能借用赵本山春晚小品里一个字的台词-“好!” 政府干预危险,教科书里写得多了。可是,自由市场经济就真的那么万能吗?现在的经济学教科书字里行间就是“自由”两个字。本科生的课里还教点市场缺陷和政府干预,到了研究生的课里,所谓主流的经济学,特别是宏观经济学里,哪还有国家干预的容身之处?经济学里的人有着对于未来的完美而理性的预期(至少知道随机过程的分布和均值),市场的功能是能够在瞬间找到均衡;增长才是经济学的核心话题,经济周期嘛,当然是来自于真实的供给方的冲击…… 周期突然来了,连个招呼都没打。半年多时间,股市跌掉一半有余,房市岌岌可危,刚有人拿它和几年前的网络泡沫相比,又有个经济学家想到20世纪80年代的股灾,过不了几天,“百年一遇”的说法就有了。从经济学家到市场上的专业人士,人云亦云好像不只是股市里的散户边看盘边抹汗时才做的事。是啊,经济学家研究了半天,金融学里也早就说有“羊群效应”,老百姓都知道“追涨杀跌”,怎么到了决策者那里,“自由”两个字就那么有吸引力呢? 被经济学假设成瞬时出清的市场是由活生生的人组成的。当股市5 000点的时候,有人问我股票还能不能买,我一脸茫然。最基本的知识告诉我们,股价的走势在微观看市盈率,在宏观看经济增长,但在短期里,股价怎么走就取决于市场上有多少人看涨,可恰恰是这一点,最聪明的经济学家都算不出来。经济学家所说的“高了”、“低了”都是讲中长期,做投机的人才不管,如果所有的人都认为股价还会涨,你“理性”地说会跌,人家不踩死你才怪。更要命的是,股市居然就真的又涨了上去,连最理性的经济学家都后悔没有跟着做个短线。什么叫“理性”?少数专家根据方程、根据计算、根据分析得到的信息永远都是被少数人掌握的,如果你的话每个人都认为是那么回事,人家怎么会认为你是“专家”?就算你说的是对的,能算准中长期的事就不错了。市场就是这样,高科技也解决不了信息不充分的问题,信息越是不充分,看别人怎么做,便跟着做,就成为在概率意义上不犯错的最理性的行为。 人们的从众行为吹大了泡沫,又引爆了泡沫。这一轮的经济周期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这种虚拟的泡沫,如果不是接下来衰退向纵深发展,殃及实体经济,那么,实体经济其实并没有出什么大问题。如果说石油的涨价以及中国劳动力价格上涨还有点“真实周期”的味道,那么,华尔街的金融风暴就基本上是在虚拟经济内部先爆发的。这种周期的形成反映了人性的最最无奈的一面,你只知道周围的人怎么做,但你不知道更多的人怎么想。这场游戏,你不参与没人逼你,但如果你怕失去机会,奋不顾身地进去了,就由不得你了。周期来临之前,没人会和你先打个招呼。当然,金融大鳄们不一样,他们是资本市场上的摇旗呐喊者,抄底的是他们,在高点最早抛的,可能还是他们。为什么会这样?道理很简单,他们不需要跟别人,是别人跟着他们,自愿的。(不过,这次好像火玩大了,也烧到了自己。)经济学不太讨论信息不充分的局面是怎么产生的,实际上,信息不充分的原因就是信息太多了,而不同的人就掌握着不同的信息,甚至还在利用自己的实力制造着不同的信息。用经济学的术语来说,这也是一种异质性,但这是经济学家最不喜欢的东西。经济学家之所以奉自由为圣经,就因为他们相信,在自由竞争的市场上,人的异质性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在竞争时要平等。问题是,人什么时候平等过? 当然,危机产生的原因是极其复杂的。如果分析一下这场危机的形成与全球贸易的失衡的关系,以及中国在其中的角色,那将是一篇值得一做的极有价值论文。中国靠自由市场经济将劳动力价格维持在很低的水平上,而资本的大量积累和生产率的提高又使其产品的竞争力经久不衰。中国的贸易盈余经年累月,企业却没有动力去同步增加进口。低技术含量的东西中国有,高技术含量的没需求,因为企业觉得中国劳动力太便宜了,根本没必要买先进设备。于是,中国的外汇储备大幅度增加,却又没处花,看看全世界,又觉得最安全的就是买美国国债。这等于借钱给美国,增加了美国的货币供给。于是,美国低利率,高借贷,高消费,房价不涨倒是奇怪的了。 这一轮的经济周期与之前所有周期最为不同的地方就是,它是全球经济失衡的结果,不只是美国出了问题。人的从众行为在这个过程中起到了一个放大器的作用,唱涨的是这个放大器,现在,经济衰退了,唱衰的,还是这个放大器。电视里的股评家一个劲地说看不懂,现在股价和市盈率已经非常低了,为什么外围的资金不进来。这其实一点不奇怪,如果你认为大多数人都还在看跌,就算你理性地算出市盈率已经低了,你买吗?经济学在考虑了人类行为的社会性之后,给这样的现象一个词,叫“低均衡”。现在就等一个足够大的冲击来帮人们摆脱这个“低均衡”了,人们指望的美国救市计划还差一点泡了汤。但这个冲击究竟用处有多大,目前不得而知。 危机来了,自由该走了。如果回到70多年前,那时的人们也不相信自由市场经济应付不了周期。有趣的是,恰恰是自由主义的大师级人物弗里德曼认为,正是因为美国政府没有及时向市场注入流动性才加深了1930年代的危机。70多年过去了,人们是不是会再次为自由的信条付出惨重的代价,让我们拭目以待吧。好在经济学家们已经越来越关注人们行为的社会性一面和人的异质性了。我并不主张救市,但如果金融市场在“回归理性”之后,被市场的悲观拖向一个不合理的“低均衡”,我看也没什么好。这时,给市场一点信心,避免悲观向实体经济蔓延,也没什么不对。上帝保佑,不要再由于政府行动迟缓,大衰退真的来临,从而使日后的经济学家根据数据把这次的危机也算作是来自实体经济供给方的“真实周期”。 危机来了,自由该走了,至少过度的自由该走了。中国人说“30年一个轮回”。30年前,中国开始了市场化的改革,撒切尔夫人和里根总统在大西洋两岸大刀阔斧地推行自由主义的经济政策。这30年,也像是一个大周期,周期和轮回本来就是一个意思。这一轮的周期多了一个重要的角色,那就是中国。也许巨大的危机也将带来经济学的革命,太平洋两岸-我没说错,是太平洋两岸-盲目相信自由市场经济的结果到底是什么,这个话题才刚刚开始。 喜欢自由的,是投机家;危机来了,不喜欢自由的,还是投机家。希望下一个周期来临的时候,大家一起保持清醒。但这是不可能的,下一次去扑火的灯蛾们,现在还在学校里学“自由”,就好像10多年前的我们。他们没有经历过熊市,要用另外一个10年来变得明白。 周期,就是这样周而复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