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给她念里尔克里尔克(1875—1926),奥地利诗人。,一个他崇拜的诗人的诗,她却枕着他的枕头睡着了。他喜欢大声朗诵,念得非常好——声音饱满自信,时而低沉忧郁,时而高昂激越。除了伸手去床头柜上取烟时停顿一下外,他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诗集。这个浑厚的声音把她送进了梦乡,那里有从围着城墙的城市驶出的大篷车和穿袍子的蓄须男子。她听了几分钟,就闭上眼睛睡着了。 他接着大声往下念。孩子们已经睡着很久了,外面,不时有辆车在潮湿的路上擦出些声音。过了一会他放下书,转身伸手去关灯。突然,她像被吓着似的睁开了眼睛,眨了两三下。她发愣的明亮眼珠上眨动着的眼睑,看上去出奇的黯淡和厚实。他注视着她。 “在做梦?”他问道。 她点点头,抬手摸了摸两鬓的塑料发卷。明天是星期五。伍德隆公寓所有四到七岁的孩子一整天都归她管。他用手臂支撑着身体看着她,同时用闲着的那只手把床单抻直。她脸上皮肤光滑,颧骨突出;这颧骨,她有时会对她的朋友说,是从她父亲那儿继承来的,他有四分之一的内兹佩尔塞人北美印第安人的一个部落。血统。 接着她说:“给我随便弄点儿三明治,迈克。在面包上放点黄油、生菜和盐。” 他没做什么也没说什么,因为他想睡了。但当他睁开眼睛时,她还醒着,正注视着他。 “南,你睡不着?”他非常严肃地说。“很晚了。” “我想先吃点东西,”她说。“不知怎么搞的,我的腿和胳膊都疼,还饿。”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翻身下了床。 他给她做了三明治,用托盘端过来。她从床上坐起来,对他笑了笑,接过托盘时往背后塞了个枕头。他觉得她穿着这身白色的睡衣,看上去像是医院里的病人。 “真是个有趣的梦。” “梦见什么了?”他说,上床朝他那边转过身去,背对着她。他瞪着床头柜,等了一会儿。然后慢慢闭上眼。 “真想听吗?”她说。 “当然,”他说。 她舒服地靠在枕头上,抹掉嘴唇上沾着的一个面包屑。 “嗯,好像是一个冗长的梦,你知道的,那种里面有各种复杂关系的梦,但我现在记不全了。刚醒来时还清楚,现在有点模糊了。迈克,我睡了有多久?其实,我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总之,好像是我们在某个地方过夜。我不知道孩子们都在哪儿,但只有我们俩待在某个类似小旅馆的地方。在一个陌生的湖边。那儿还有一对年纪较大的夫妇,他们提议用摩托艇带我们出去兜一圈。”她笑了起来,回忆着,身体离开枕头向前倾。“接下来我只记得我们在上船的地方。结果船上只有一排座位,在前排,有点像张条凳,只够坐三个人。你和我就谁该牺牲自己挤在船的后面争了起来。你说该你,我说该我。但最终还是我挤进了船的后面。那地方真窄,我腿都挤疼了,我还担心水会从船边上漫进来。后来我就醒了。” “真是个不一般的梦,”他应付了一句,昏昏欲睡地觉得自己该再说点什么。“你还记得邦妮·特拉维斯吗?佛瑞德·特拉维斯的老婆?她说她常做彩色的梦。” 她看了眼手中的三明治并咬了一口。她咽下去,用舌头舔了一下嘴唇里面,伸手拍打身后的枕头时,用腿平衡着托盘。她舒心地向后靠在枕头上。 “你还记得那次我们在提尔顿河过夜吗,迈克?就是第二天早上你钓到条大鱼的那一次?”她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还记得吗?”她说。 她记得。过去几年里她很少想到它,最近却常想起它来。那是婚后的一两个月,他们出去度周末。坐在一小堆篝火旁,冰凉彻骨的河水里泡着一个西瓜,晚饭她做了炸午餐肉、鸡蛋和罐装豆子,第二天早晨,还是用那只烧黑了的平底锅做了烤薄饼、午餐肉和鸡蛋。两次做饭她都把锅给烧煳了,咖啡怎么也煮不开,但这是他们度过的最美好的时光之一。她记得那晚他也给她朗诵了伊丽莎白·勃朗宁伊丽莎白·勃朗宁,(1806—1861),十九世纪英国著名女诗人。和《鲁拜集》《鲁拜集》,著名的古波斯四行抒情诗集。里的几首诗。他们盖了那么多的被子,她的脚在下面动都动不了。第二天早晨他钓到一条巨大的鳟鱼,河对面路上的人停下车来,看他怎样把鱼弄上岸。 “哎,你到底记不记得了?”她说,拍着他的肩膀。“迈克?” “记得,”他说。他往他那边稍微移了移。他觉得自己已经记不太清楚了。记住的只是仔细梳理过的头发以及那些对人生和艺术半生不熟的见解,他其实很想忘掉这些。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南,”他说。 “我们刚上完高中,你还没去上大学,”她说。 他等着,然后用胳膊把自己撑起来,转过头,目光越过肩膀看着她。“三明治快吃完了吗,南?”她仍然在床上坐着。 她点点头,把托盘递给他。 “我把灯关了,”他说。 “要是你想的话,”她说。 他再次栽倒在床上,双脚向两边伸展,直到碰到了她的脚。他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会儿,试图放松自己。 “迈克,你还没睡着,是吧?” “没有,”他说。“没睡着。” “那好,别在我前面睡着,”她说。“我不想一个人醒着。” 他没有回答,只是向她那儿稍稍靠近了一点。她把手臂搭在他的身上,手掌平放在他胸口,他抓住她的手指,轻轻地捏了捏。只一会儿的工夫他的手就落到了床上,他叹了口气。 “迈克?亲爱的?我希望你能揉揉我的腿。我的腿好疼,”她说。 “天哪,”他轻声说道。“我刚才都睡着了。” “嗯,我希望你能揉揉我的腿,再和我说会儿话,我的肩膀也疼。但腿特别疼。” 他转过身来,开始揉她的腿,然后又睡着了,手还放在她的臀部。 “迈克?” “怎么了?南,告诉我怎么了。” “我想要你帮我把全身都按摩一下,”她说,转身面朝上。“今晚我的手臂和腿都疼。”她屈起膝盖,把被子拱起一个包。 黑暗中他快速地睁开眼,又闭上。“哈,成长的疼痛?” “哦,天哪,正是这样,”她说,扭动着她的脚趾头,高兴自己终于把他从睡眠中拉了回来。“我十岁、十一岁时就长到现在这个样子了。你真该看看当时的我!那时我长得那么快,腿和胳膊一天到晚都在疼。你没这样过?” “没什么样过?” “你有没有感到过自己在长?” “不记得了,”他说。 他最终用胳膊支撑起自己,划了根火柴,看了看钟。他把枕头凉的那一面翻上来,又躺了下来。 她说:“你困了,迈克。我希望你愿意聊一会儿。” “好吧,”他说,没有动。 “你只要抱着我,让我睡着了。我睡不着,”她说。 她转向她那一侧,面对着墙,他转过身来用胳膊搂住她的肩膀。 “迈克?” 他用脚趾头碰了碰她的脚。 “跟我讲讲你喜欢的和不喜欢的东西。” “现在想不起来,”他说。“愿意的话你可以告诉我你的。”他说。 “如果你保证告诉我的话。愿意保证吗?” 他又碰了碰她的脚。 “好吧……”她说,仰面舒服地躺着。“我喜欢好的食物,像牛排和脆炸薯泥那样的东西。我喜欢好看的书和杂志、在夜里乘火车和坐在飞机上的那些时光。”她停住了。“当然,没有按照喜欢的顺序排。如果要按顺序排的话我得想一想。但我喜欢坐飞机。离开地面的那一刹那,你会有一切都无所谓的感觉。”她把腿搁在他的脚踝上。“我喜欢晚上睡晚点,第二天早上赖在床上不起来。我希望我们能经常那样,而不是偶尔的一次。我还喜欢做爱,喜欢在不经意时被爱抚。我喜欢看电影,过后和朋友一起喝喝啤酒。我喜欢交朋友。我非常喜欢简妮斯·亨德里克斯。我希望每周至少去跳一次舞。我希望总有漂亮的衣服穿,希望在孩子们需要时不用等就可以给他们买衣服。劳里现在就需要一套过复活节的衣服。我也想给加里买一套新的西服或类似的衣服。他够大的了。我希望你也有一套新西服。其实你比他更需要一套新西服。我希望我们有自己的住房,不再每年或隔一年就得搬次家。这是最大的希望了,”她说,“我希望我俩能过一种诚实的生活,不用去担心钱和账单之类的东西。你睡着了。”她说。 “没有。”他说。 “我再也想不起什么了。该你了。告诉我你喜欢什么。” “我不知道,好多东西。”他咕哝了一声。 “嗯,告诉我嘛。我们不就是说说而已吗,是吧?” “我希望你别烦我了,南。”他又转到他那一侧,手臂伸出床沿。她也转过身来,紧贴着他。 “迈克?” “天哪,”他说。接着又说:“好吧。先让我伸伸腿,我好醒过来。” 过了一会她说,“迈克?你睡着了?”她轻轻地摇了摇他的肩膀,但没有回应。她靠着他的身体躺了好一会儿,试图入眠。起先她很安静地躺着,一动不动地靠着他,均匀地小口呼吸。但她睡不着。 她努力不去听他的呼吸声,那让她觉得不舒服。呼吸时他鼻子里发出一种声音。她试图调节自己的呼吸,让呼气和吸气合上他呼吸的节奏。但没用。他鼻子发出的这种细小的声音让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他的胸膛也发出一种吱吱声。她又翻了个身,用屁股抵着他的屁股,把手臂一直伸到床的外面,手指尖小心翼翼地抵住冰冷的墙。床脚处的被子被拉起来了,腿在移动时能感觉到一股气流。她听见两个人走来,在上隔壁公寓的楼梯。有人在开门前发出一个嘶哑的笑声。然后,她听见椅子拖过地板的声音。她又翻了个身。隔壁有人冲抽水马桶,稍后,又冲了一次。她又翻了个身,这次面朝上,尝试放松自己。她想起了在一本杂志上读到过的文章:如果身体所有的骨头、肌肉和关节都能完全放松的话,睡眠一定会降临的。她长长地呼了口气,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躺着,手臂伸直放在身体的两侧。她尽量放松自己,试图想象自己的腿悬在空中,沐浴在某种薄雾般的东西里面。她翻身面朝下躺着。她闭上眼睛,又睁开来。她想着嘴唇前面的床单上卷放着的手指。她伸出一根手指来放在床单上。她用拇指摸了摸食指上的结婚戒指。她翻到自己的侧面,又翻到正面。她开始感到恐惧,在一种莫名的焦虑中,她祈祷能够入眠。 求你了,老天,让我睡吧。 她努力要睡着。 “迈克,”她小声说道。 没有回应。 她听见隔壁房间里一个孩子翻身时碰到了墙。她听了又听,但再没有其他的声音了。她把手放在左胸,感到心跳传到她的手指上。她趴在床上,头离开枕头,嘴贴在床单上,哭了起来。她哭了一会儿,然后爬到床脚处,从那儿下了床。 她在卫生间洗了脸和手。她刷牙,一边刷一边从镜子里端详自己的脸。她把客厅的暖气调高了点。然后,她在厨房的桌旁坐了下来,把脚收进睡衣里面。她又哭了。她从桌子上放着的一盒烟里拿了一根点着。过了一会儿,她回到卧室去拿她的浴袍。 她去查看孩子们。把儿子的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他的肩膀。她回到客厅里,坐在那张大椅子上。她随手翻开一本杂志试着往下读。她盯视着上面的照片,又试着往下读。不时有辆车从外面的街上开过,她会抬起头。每当车子开过时,她都要听着,等着,然后再低头读杂志。椅子边的架子上有一沓杂志,她把它们都翻了一遍。 曙光初现时她站了起来。她来到窗前。小山冈上无云的天空开始变白。树木和街对面那排两层高的公寓楼在她的注视下显露出它们的形状。天空变得更白了,山冈后面的光线在急剧增多。除了因为孩子中的这个或那个而早起外(她不把这些算上,因为她从来没往外看,只是匆忙地回到床上或去厨房),她一生中没见过几次日出,而那几次还是在她小时候。她确信没有一次像这样。她从未在读过的书和看过的画里了解到日出会是这么的可怕。 她等了一会儿,走到门前,打开门锁来到阳台上。她掖紧浴袍的领口。空气又湿又冷。周围的景象渐渐显露出来。她一点点地看过去,最后把目光停留在对面山顶电台发射塔尖上闪烁的红灯。 她穿过幽暗的寓所回到卧室。他在床中央躺着,被子缠在肩膀处,头的一半压在枕头下面。沉睡中的他显得绝望,紧咬牙关,胳膊直挺挺地伸过她这边的床。在她的注视下,房间变得非常明亮,床单在她眼前越来越白。 她湿了湿嘴唇,发出了一点粘滞的声音,跪了下来。她伸出手摊在床上。 “上帝啊,”她说。“上帝,你会帮助我们吗,上帝啊?”她说。 他们不是你的丈夫 厄尔·奥伯是个失了业的推销员,他妻子多琳晚上在镇边上一家通宵咖啡屋当女招待。一天晚上,厄尔正喝着酒,突然就冒出了去那家咖啡屋转一圈、吃点东西的念头。他想看看多琳工作的地方,还想看看能不能从那儿蹭点儿白食。 他坐在柜台前,看着菜单。 “你来这儿干什么?”多琳看见他坐在那儿,问道。 她把一份菜单递给厨子。“厄尔,你想来点儿什么?”她说,“孩子们都好?” “他们很好,”厄尔说,“我要杯咖啡,再来一个二号的三明治。” 多琳写了下来。 “有机会吗?你知道我的意思。”他对她说,眨了眨眼。 “没有。”她说,“这会儿别跟我说话,我忙着呢。” 厄尔喝着咖啡,等着三明治。两个身穿西装的男人,领带松着,领口敞着,坐到了他的身边,要了咖啡。多琳提着咖啡壶走开后,其中的一个男人对另一个说,“瞧那屁股,我简直无法相信。” 另一个笑了。“我见过更棒的,”他说。 “我正是这个意思,”第一个说,“不过有些蠢货就喜欢她们的那玩意儿肥。” “我可不是,”另一个说。 “我也不喜欢,”第一个说,“我刚才就是这意思。” 多琳把三明治摆在厄尔的面前。三明治边上放着炸薯条、凉拌卷心菜和酸黄瓜。 “还要什么?”她说。“来杯牛奶?” 他没说什么。见她还在那儿站着,他摇了摇头。 “再给你来点咖啡,”她说。 她提着壶回来,为他和另外那两位加了咖啡。而后,她拿起一个盘子,去盛冰淇淋。她拿着把勺子,弯腰去舀桶里的冰淇淋。白色的裙子一下子贴住了她的臀部,并沿着她的大腿慢慢往上滑,露出了粉色的紧身褡和结实、灰白的大腿,上面有些茸茸的细毛,血管毕露。 那两个坐在厄尔身边的男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其中一个抬了抬眉毛。另一个咧嘴一笑,眼睛从杯子上方直勾勾地盯着多琳看,她正用调羹往冰淇淋上浇巧克力糖汁。当她开始摇起沫奶油罐时,厄尔站了起来,他丢下饭菜,朝门口走去。听见她在喊他,他没有回头。 他去孩子们那儿看了看,然后进了另一间卧室,脱了衣服。他盖上床单,闭上眼睛,陷入了沉思。一种无名的烦躁涌到了他的脸上,并蔓延到他的肚子和腿上。他睁开眼睛,脑袋在枕头上转来转去。后来,他转到侧面睡着了。 早晨,把孩子们送去上学后,多琳走进卧室,拉起百叶窗。厄尔已经醒了。 “你自个儿照照镜子吧,”他说。 “什么?”她说,“你在说什么?” “照照镜子瞧瞧你自己。”他说。 “让我瞧什么?”她说。不过她已经朝梳妆台上的镜子望过去,把头发从肩头拨开。 “怎样?”他说。 “什么怎样?”她说。 “我不想多说,”他说,“不过我想你最好考虑一下节食。我说的是真的,不开玩笑,我觉得你可以减掉几磅。别发火。”他说。 “你说什么呀?”她说。 “我刚才说了,我觉得你应该减掉几磅。就几磅。”他说。 “你过去从来没说过,”她说。她把睡袍撩过臀部,转身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肚子。 “过去我没觉得这是个问题,”他说,斟酌着字句。 睡袍仍然堆在她的腰上,多琳背对着镜子,转过头来看自己。她用一只手托起半边屁股,又把它放下来。 厄尔合上了眼睛。“也许是我想错了,”他说。 “我想我可以减一点。不过很难。”她说。 “你说得对,是不容易。”他说,“不过我会帮你的。” “可能你是对的,”她说。她松手放下睡衣,望着他,而后,她脱掉了睡衣。 他们讨论了节食的方法,讨论了蛋白质节食法、蔬菜节食法、柚子汁节食法。不过发现他们没钱买蛋白质节食法所需要的牛排。多琳说她不喜欢吃太多的蔬菜。而且,由于她并不怎么喜欢柚子汁,她不知道该如何进行这种节食法。 “好了,算了吧,”他说。 “不,你是对的,”她说,“我要想点办法。” “运动怎么样?”他说。 “我在那儿运动得够多的了。”她说。 “那就别吃东西,”厄尔说,“好在就几天。” “好吧,”她说,“我试试看吧。如果就几天的话我可以试一试。你说服了我。” “我是个成事者,”厄尔说。 他算了算他们活期账户上的余额,然后开车去了减价商店,买了一台在卫生间用的秤。女店员算账时,他看了她一眼。 回家后,他让多琳脱光衣服站到秤上。看见那些血管时,他皱了皱眉头,用手指划过她露在大腿上的一根血管。 “干什么?”她说。 “没干什么。”他说。 他看看秤,在一张纸上写下了个数字。 “好了,”厄尔说,“就这样吧。” 第二天,他几乎整个下午都在面试。雇主是个大块头,他一瘸一拐地领着厄尔去库房看那些卫生间设备。他问厄尔可不可以经常出差。 “当然可以,”厄尔说。 那人点点头。 厄尔笑了。 开门之前他就听见了电视的声音,当他穿过客厅时,孩子们连头都没抬。多琳在厨房里,穿着工作服,正在吃炒鸡蛋和咸肉。 “你在干什么?”厄尔说。 她鼓着两腮,继续嚼着食物。不过,她马上又把所有东西都吐到餐巾纸里。 “我忍不住了,”她说。 “蠢货,”厄尔说,“吃吧,继续吃吧!继续吃啊!”他走进卧室,关上房门,躺在被子上。他还能听见电视的声音。他把手垫在头底下,看着天花板。 她打开门。 “我再试一次吧,”多琳说。 “好吧,”他说。 第三天早晨,她把他叫进浴室。“看,”她说。 他看了看秤上的数字。然后拉开抽屉,拿出那张纸,在她的笑声里他又看了一遍秤。 “减了四分之三磅,”她说。 “有进步,”他说,拍了拍她的屁股。 读完分类广告,他就去了州职业介绍所。每隔三四天,他就得开车去某个地方面试,晚上回来后,他数着她的小费。把一元的票子放在桌子上抹平,然后把五分、一角和两角五分的硬币一元一元地码起来。每天早晨,他都要让她过过秤。 两周内,她的体重就减了三磅半。 “我吃得很少,”她说,“我一整天都饿着自己,上班时也一样,积少成多。” 但一周以后,她竟一下子掉了五磅。再一周后,九磅半。衣服穿在身上显得宽松了。她只好动用留着准备租房的钱,买了一套新制服。 “上班时,大家都在议论,”她说。 “都说什么?”厄尔说。 “说我的脸色太苍白了,”她说,“说我都不像我了。他们担心我体重掉得太多了。” “掉多了有什么不好?”他说,“你不必理他们。让他们少管别人的闲事。他们不是你的丈夫,你又不是非得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不可。” “可我得和他们在一块儿工作,”多琳说。 “这没错,”厄尔说,“但他们不是你的丈夫。” 每天早晨,他都跟着她进浴室,等她站到秤上去。他跪着,手里拿着铅笔和纸。纸上写满了日期、星期几、数字。他读完秤,就对照纸片看看,要么点点头,要么噘噘嘴。 多琳现在待在床上的时间多了起来。孩子们上学后,她又回床上睡觉。下午上班之前要先睡一会儿。厄尔帮着做家务,自己看电视,让她睡觉。所有采购的事他都包了,还得不时外出面试工作。 一天晚上,把孩子们弄上床后,他关了电视,决定出去喝几杯。酒吧打烊后,他开车去了咖啡店。 他坐在柜台前等着。她看见了他,说:“孩子都没事?” 厄尔点点头。 他不慌不忙地点着菜。看着她在柜台后面转来转去。最后,他要了份乳酪汉堡包。她把单子递给厨子,又去招呼别的顾客。 另一名女招待提着咖啡壶过来,给厄尔的杯子倒满。 “你的朋友叫什么?”他说,并朝自己的老婆点了下头。 “她叫多琳,”女招待说。 “她看上去跟我上次来这儿时大不一样了,”他说。 “我不知道,”女招待说。 他吃着汉堡包,喝着咖啡。不时地有人在柜台前坐下,又有人离去。柜台前的客人大部分由多琳招待,其他女招待偶尔也过来开单子。厄尔看着他老婆,非常留心地听着。有两次,他因为要去洗手间,不得不离开座位。每次他都怀疑自己是否漏掉了什么。第二次回来,他发现他的杯子被收走了,位子也被另一个人占了。他端了张凳子,坐在了柜台的一端,靠着一位穿条纹衬衣、年龄稍长的人。 “你要什么?”多琳又见到厄尔时说。“还不回家?” “给我来点咖啡,”他说。 厄尔身旁的人正在看报纸。他抬起头来,看着多琳给厄尔倒咖啡。多琳走开时,他瞥了她一眼,又低下头继续看报。 厄尔呷着咖啡,等那男人开口。他用眼角瞟着他。那人吃完以后,把盘子推到一边,点上一支烟,把报纸对折起来,继续往下看。 多琳走过来,撤走了脏盘子,给那人添了点咖啡。 “你觉得她怎么样?”多琳走到柜台那边时,厄尔用下巴点着她问那男人。“你不觉得她有点儿特殊吗?” 那人抬起头。他先看了眼多琳,又看了眼厄尔,然后低头接着看他的报纸。 “嘿,你觉得怎样?”厄尔说,“我问你呢。看着好还是不好?告诉我。” 那人把报纸翻得哗哗响。 当多琳又朝柜台走过来时,厄尔拍拍那人的肩说道,“让我来告诉你,听着。看着她的屁股,瞧我的。我能来一杯巧克力圣代吗?”厄尔朝多琳叫道。 她在他面前站定,呼出一口气。而后她转过身,拿了个盘子和冰淇淋勺。她靠着冰柜的边,弯下腰,用勺子去挖冰淇淋。厄尔看了看那男人,多琳的裙子爬上她的大腿时,他朝他眨眨眼,不过那人正看着另一位女招待。然后他把报纸夹在胳膊下,伸手去掏口袋。 另一位女招待径直朝多琳走过来。“这个怪物是谁?” “哪个?”多琳四处张望着,手里还端着盛着冰淇淋的盘子。 “他呀,”那女招待说,并冲厄尔点了下头,“这个蠢货究竟是谁?” 厄尔堆上他最绝妙的微笑,并把这个笑容保持着,直到他觉得自己的脸都变了形。 那位女招待盯着他看,多琳开始慢慢地摇头。那男人在他杯子旁边放了些零钱,站起身来,不过他也在等着答案。他们都盯着厄尔。 “他是个推销员。他是我丈夫。”多琳终于耸耸肩说道。她随后把没盛完的巧克力圣代推到他面前,转身给他结账去了。 你在旧金山做什么? 这件事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它和一对年轻夫妇和他们的三个孩子有关,去年初夏他们搬进了我那条投递线上的一栋房子。当我拿起上星期天的报纸,看到一个因用棒球棍杀死他妻子和她的男友而在旧金山被捕的年轻人的照片时,才又想到了他们。当然,这不是同一个人,虽然他们的胡子让他俩看上去很像。不过,情况非常的相似,足以让我想了很多。 我叫亨利·罗宾逊,是一名邮递员,联邦政府的公务员,一九四七年起就干这份工作了。除了战时在军队待过的三年外,我这辈子都住在西部。我离婚已经二十年了,有两个孩子,也几乎有二十年没见着了。我不是个玩世不恭的人,依我看,也不是个很严肃的人。我的看法是现在的男人在这两个方面都得具备一点。我还相信工作的价值——越辛苦越好。不工作的人有太多的时间来沉溺于自己和自己的烦恼之中。 我确信,住在这儿的这个年轻人的部分麻烦是——他不工作。不过我认为她也有责任,那个女人,她纵容了他。 垮掉的一代,我猜你们见了他们准会这样叫。那男的下巴上长着向外支棱着的褐色胡须,看上去像是急需坐下来好好吃顿正餐,再抽上根雪茄。那女的挺迷人,一头长长的黑发,容貌姣好,这是实话实说。不过记住我说的,她可不是个贤妻良母。她是个画家。那年轻人,我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可能也是这一行吧。他们两个人都不工作,但他们付得起房租,勉强过着日子——至少在那个夏天是这样的。 我第一次见到他们,是在一个星期六的上午,大约在十一点到十一点一刻之间。我已经跑完我那条线路的三分之二,转到他们那一片时,我发现一辆五六年的福特轿车在院子里停着,后面是一辆敞着门的大邮货UHaul是美国专门出租搬家车辆的公司,它出租带车厢的卡车和拖车。这里音译成“邮货”。拖车。松树街上只有三家住户,他们是最后一户,另外还有默契森一家——他们来阿卡塔快一年了,格兰特一家——他们住这儿约有两年了。默契森在辛普森·瑞德伍德公司工作,吉恩·格兰特是邓尼餐馆的早班厨师。这两栋房子,往前一点是块空地,最里头就是曾属于科尔的那栋房子。 那年轻人已从车里出来,站在拖车的后面。女人正打开车子的前门走出来,嘴上叼着烟,穿一条紧身白色牛仔裤和一件男式白汗衫。她看见我后就停了下来,站在那儿看着我从便道上走过来。我走到他们信箱跟前时放慢了脚步,朝她点了点头。 “都收拾妥当了?”我问。 “得花点时间,”她说,一边抽着烟一边把额前的一缕头发撩开。 “很好,”我说,“欢迎你们来阿卡塔。” 说完这话,我感到有些窘迫。不知道为什么,在和这女人仅有的几次相逢里,我发现自己每次都很窘迫。这也是我从一开始就对她有点反感的原因之一。 她冲我淡淡一笑,我正要离开时,那年轻人——他叫马斯顿——手里抱着一个装着玩具的大纸箱,从拖车后面走了过来。现在,阿卡塔已不是个小镇了,但也不是什么大城市,尽管我想你可能得说它更接近于小镇。但不管怎么说,阿卡塔不是世界的末端,住在这儿的大多数人不是在锯木场干活,就是和渔业打交道,再不然就是在市区的某家商店里工作。这儿的人看不惯留胡子的男人,或换句话说——不上班的男人。 “你好,”我说。他把纸箱子放在前挡泥板上后,我伸出了手。“我叫亨利·罗宾逊。你们刚到这里吗?” “昨天下午,”他说。 “这趟跑的!从旧金山到这儿就花了十四个小时,”那女人在门廊那儿说道。“拉着那辆该死的拖车。” “够呛,真够呛,”我边说边摇头。“旧金山?我刚去了趟旧金山。让我想想,是去年四月还是三月的事。” “是吗?”她说,“你在旧金山做了什么?” “噢,没什么,真的。每年我都要去一两趟。到渔夫码头转转,或去看巨人队打球。就这些。” 出现了片刻的停顿。马斯顿用脚尖在草地里查看着什么。我准备离开了。就在这时,孩子们从前门飞跑出来,吵吵嚷嚷地奔到走廊尽头。当那扇屏风门哐的一声打开时,我觉得马斯顿吓了一大跳,而她只是抱着胳膊站在那儿,异常的冷静,眼睛都没眨一下。马斯顿看上去很糟糕。每次准备做点儿什么时,总先快速地痉挛一下。他的眼睛一会儿看着你,一会儿滑向一边,一会儿又看着你。 一共有三个孩子,两个四五岁左右的鬈发的小姑娘,后面跟着个小一点的男孩。 “孩子真讨人喜欢,”我说,“好吧,我得接着干活去了。你们也许该把这信箱上的名字换掉了。” “当然,”他说,“当然。一两天内我就换过来。不过近期我们也不会有什么信。” “别这么说,”我说,“你不知道这只老邮袋里会钻出个什么来。有备无患嘛。”我转身要走。“对了,如果你想到木工厂找活儿干,我可以告诉你到辛普森·瑞德伍德公司找谁。我的一个朋友是那儿的领班。他可能有……”发现他们不太感兴趣,我把话慢慢地收住了。 “不必了,谢谢。”他说。 “他没在找工作,”她插话道。 “那好吧。再见。” “再见,”马斯顿说。 她没再说话。 我说过,那天是星期六,阵亡烈士纪念日的前一天。接下来的星期一是节假日,直到星期二我才又去了那儿。看见那辆拖车还停在前院,我倒是不怎么吃惊。不过,车还没卸完却让我吃了一惊。我得说有四分之一的东西已经搬到前廊上了——一张堆满东西的椅子,一张镀铬的餐椅以及一个装着衣服的大纸箱,纸箱上面的盖子已被撕掉。另有四分之一的东西肯定已经搬进屋了,其余的都还在拖车里。孩子们正拿着小木棍,敲打拖车的车帮,还从拖车后门那儿爬上爬下。他们的妈妈和父亲却连影子也看不见。 星期四我又在院子里看见他,提醒他别忘了换信箱的名字。 “我得把这事给做了,”他说。 “要花点时间,”我说,“搬到一个新地方,总有许多事要操心。原来住这儿的人,科尔一家,你来的两天前才搬出去。他去了尤里卡工作。在捕鱼和狩猎部门。” 马斯顿摸摸胡子,眼睛看着别处,像在想着别的什么事情。 “那就回头见,”我说。 “再见。” 总之,他还是没换信箱上的名字。不久我又来过,带来一封写着那个地址的信,他会这样说,“马斯顿?是的,是我们的,马斯顿……这几天我就把信箱上的名字换掉。我得找一桶油漆,把那个名字……科尔,把科尔涂掉。”其间他的眼睛一直东张西望。他用眼角瞥我一眼,下巴颤抖了两下。但他从没更换信箱上的名字。过了一阵,我也就耸耸肩,把这事给忘了。 有一些谣传。我不止一次听说他是个被假释的囚犯,到阿卡塔来是为了摆脱旧金山不健康的环境。根据这个传言说,那女人是他妻子,但那几个孩子却没一个是他的。另一个谣传说他犯了罪,在这儿躲着。不过没多少人相信这个故事。他看上去实在不像那种会犯什么重罪的人。大多数人看来都相信那个至少是传得最广,也是最为可怕的谣言。据那个故事说,那女人有毒瘾,她丈夫把她带到这儿来,是要帮她戒掉恶习。作为佐证,迎新小组原文是“WelcomeWagon”。如直译的话是“欢迎马车”。美国有些居住区有这样的组织或个人。当新住户搬来时,他们会带着自己烤的糕点,上门来问候,提供一些诸如学校等方面的信息。他们被称作“WelcomeWagon”。的萨莉·威尔逊的造访总是被提起。一天下午,她顺道拜访了他们。后来她说,绝不是瞎说,他们确实有些古怪——尤其那女人。刚刚还坐在那儿听萨莉说个不停——似乎是全神贯注地——不久就站起身,尽管萨莉还在说话,她竟开始画上她的画了,好像萨莉根本不在那儿一样。同样地,她刚刚还在抚摩亲吻着孩子们,突然就无缘无故地对他们大喊大叫。喔,如果你离她近点,从她的眼神里你就能看出来了,萨莉说。不过,萨莉·威尔逊这些年来在迎新小组招牌的掩护下,打探了不少他人的闲事和秘密。 “你不了解情况,”碰上谁提这事我就会说,“如果他现在就去工作的话,谁还能说什么呢?” 依我看这都差不多,他们在旧金山惹了点麻烦,不管那是什么样的麻烦,他们想从那些麻烦中解脱出来。不过他们为什么挑上阿卡塔来安家,就很难说了,因为他们来这儿肯定不是为了找工作。 最初的几个星期,谈不上有什么邮件,只有几张广告,希尔斯和西部汽车修理这一类的。后来开始有些信,大概一周一两封的样子。我路过时,有时能看见他们中的一个在屋外散步,有时则见不着。不过孩子们倒是总在那儿,屋里屋外的跑出跑进,或在旁边的那块空地上玩耍。当然,这本来就谈不上是个模范家庭,可他们在那儿住了一段时间以后,野草开始疯长,草坪上的草却又枯又黄。谁也不愿意见到这样的事情。我知道杰西老头来过一两次让他们浇水,而他们却说买不到水管子。于是他给他们留了一根。后来我发现孩子们拿着那根管子在草坪上玩,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有两次我看见一辆白色小跑车停在房前,那不是辆本地的车。 我和那女人只打过一次直接的交道。有一封信欠资,我就带着它去敲门。两个女孩中的一个让我进了家,然后跑去找她妈妈。屋里堆满了零零散散的旧家具,衣服也扔得到处都是,不过还不至于说很脏。可能只算是不够整齐,但不算脏。起居室里,一张旧沙发和一把扶手椅沿着一面墙摆着。窗户下有一个用砖和木板搭成的书柜,里面塞满了平装书。墙角堆着许多画,都反扣着,另一侧有一幅画还搁在画架上,上面盖着布。 我移了移肩上的邮包,在原地站着,不过我开始后悔自己没把那笔钱给付了。我一边等着一边看着那画架,正想侧身过去掀掉盖布看看,就听见了脚步声。 “有事吗?”她说,人出现在门厅里,一点儿也不友好。 我碰了碰帽檐,说道:“这儿有封欠资的信,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让我看看。谁来的?噢,是杰瑞的!这个傻瓜。给我们寄了封没贴邮票的信。李!”她叫道。“杰瑞来信了!”马斯顿走进来,不过他看上去不是很高兴。我两条腿轮换地站着,等着。 “我来付钱,”她说,“既然是老杰瑞来的信。给。再见。” 这就是他们待人接物的样子——可以说根本就没有什么样子。我不能说这儿的人已经习惯了他们——他们不是那种你真的能适应的人。不过过了一阵,人们似乎也就不再在意他们了。要是在塞夫韦超市碰上那男人推着购货车,你可能会瞧上一眼他的胡子,仅此而已。再也没有别的故事了。 有一天他们消失了。向着两个不同的方向。后来我发现她一星期前就和一个人——一个男人——先离开了,过了几天,他带着孩子们去了瑞汀,他母亲家。从星期四到下一周的星期三的六天里,他们的邮件就待在信箱里。窗帘全拉着,没人确切地知道他们是否永远地逃离此地了。但那个星期三,我又看见那辆福特车停在院子里了,窗帘仍拉着,但邮件已被取走了。 从第二天起,他每天都待在信箱边等着我把信递给他,要不他就坐在前廊上抽烟,很显然,他在等着。他一看见我来,就站起身来掸掸裤子,朝信箱这边走来。如果哪天正好有他的邮件,我发现还没把信递给他,他就开始扫视发信人的地址。我们很少交谈,如果目光恰巧相遇,也只是彼此点点头,可连这种机会都不多。他很痛苦——这谁都看得出来——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帮帮这孩子,但我实在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大约是他回来一星期后的一个早晨,我看见他双手插在后兜里,在信箱前走来走去,我下决心跟他说点什么。说什么,我还没想好,但我肯定会说点什么。我走上便道时他正背对着我。我走近他时,他猛然转过身,脸上的表情使我要说的话给卡住了。我手中拿着他的邮件站在那儿。他朝我跑了两步,我看也没看就把它递了过去。他盯着邮件看着,非常吃惊的样子。 “住户,”他说。 那是洛杉矶寄来的一份医疗保险计划的广告单,那天上午我至少送出了七十五张。他把它对折起来,走回屋去。 第二天,他和往常一样在外面等着。脸上是他惯有的表情,好像比前一天自制多了。这一次我有种预感,我带来了他正盼着的东西。那天早晨在邮站装邮袋的时候,我见过那封信。那是个普通的白信封,地址是一个女人手写的花体字,占去了大半个封皮。邮戳是波特兰的,发信人地址上有姓名的缩写JD和波特兰街区的地址。 “早上好,”我说,把信递过去。 他一言不发地从我手上接过信,脸刷地就白了。他摇晃了一下,然后朝屋里走去,冲着光举着那封信。 我大叫道:“孩子,她不是好人。我一见到她就看出来了。你为什么不忘掉她?你为什么不去工作而忘掉她?你为什么就这么不喜欢工作?当年我处在你这种境地时,是工作,白天黑夜的工作,让我忘掉一切的,那会儿正打仗,我在……” 打那以后,他不再在外面等我了,他在那儿也只多待了五天。每天,我都能瞅见他仍在等我,不过是站在窗后,透过窗帘向我张望。我走以后他才出来,我能听见屏风门的响声。如果我回头看,他就摆出不紧不慢的样子,朝信箱走去。 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正站在窗户边,神情平静、安然。窗帘都放了下来,百叶窗收了起来,我看出来他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不过,从他的脸色我能看出来他这次没在等我。他的目光越过了我,甚至可以说越过了南边的房顶和树木。当我来到房子跟前,沿着便道走过时,他仍然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回头望了望。我能看见他仍待在窗边。那种感觉是那么强烈,我不得不转过身去,顺着他的目光朝那个方向望过去。不过,正像你可能猜到的,除了那片老样子的森林、山峦、天空外,我什么也没看见。 第二天他走了,没留下任何转投的地址。时而还会有些邮件,是给他或他妻子或他俩的。如果是甲级邮件,我们就保留一天,然后退还寄信人。不是特别多,我也不在意。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工作,我总是庆幸自己有份事做。 . .
雷蒙德·卡佛短篇小说自选集——学生的妻子
书名: 雷蒙德·卡佛短篇小说自选集
作者: [美] 雷蒙德·卡佛
出版社: 人民文学出版社
译者: 汤伟
出版年: 2009-9
页数: 432
定价: 29.80
装帧: 平装
ISBN: 97870200750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