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绺香烟花数朵,正堪相伴病维摩。 ——[明]王次回 一绺香烟花数朵,正堪相伴病维摩。 ——[明]王次回 和青梅竹马的表妹分开之后,少年冬郎怎样来捱过那样漫长的距离和思念呢? 读书、骑射,文武之道,机械一般的日子。科举、卧病、拜师,另一种的生活。一直走到婚姻和冠礼,由少年走到了青年。在这一年年的日子里,他的性格和趣味都有一些变了。儒家经典和传统史籍对他不再有那么大吸引力了,他被一部“不正经”的书吸引了去,在里面一醉就是很多年,一辈子都没有拔出来过。他以后的所有创作,都打下了这部书的深深的烙印。 而这部书,现在即便在一些资深的古典文学爱好者、乃至在一些古典文学专业的读者的眼中,都是模糊、甚至完全陌生的。这是一部被本土文学史大大低估了的诗集:《疑雨集》,作者是晚明金坛人王次回。 [1]金坛王次回:在纳兰词里的无名隐居 王次回,名彦泓,以字行,出身于明代金坛王氏旺族,一连三代都是先举进士,后任要职,晚年荣归故里,又有经史著作传世,可谓立德、立言、立功三者皆备,盛名赫赫一时。 但也恰恰应了“富不过三代”这句俗话,传到第四代上,王氏的仕宦家风就算彻底终结了,而且家境一道败落,再没有被收拾起来。穷困潦倒的王次回常以“富不过三代”这句话来自嘲,说人不能和命斗,谁让自己就是第四代呢! 其实问题出在王次回的父亲身上。根据《王氏宗谱》的记载,王次回的父亲王楙锟在天启年间因为秉公执法,得罪了权贵,惨遭陷害,虽然到崇祯皇帝登基的时候得到了赦免,但一个三代簪缨的名门望族已经被毁了个彻底,元气再也不能恢复。 王次回亲身经历了这一场切身切骨的天翻地覆,亲身感受了这个社会是如何的黑白颠倒,感受了正直与善良如何像纸刀纸剑一样禁不起明枪暗箭的任何一次打击,终生都为此而忿忿。 况且他也一直考不中进士,作不成官,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唯一的解脱就是诗,唯一的梦乡就是爱,就这样似乎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一生,直到崇祯十五年在家乡病逝,时年五十岁。而仅仅两年之后,就是每一个汉人都记忆犹新的“甲申之变”,明朝亡了,汉文化亡了,天下亡了。 王次回的诗,被友人编辑为《疑雨集》,后来还有人伪造了一部《疑云集》,假托是王次回的作品,着实骗过了不少人。这样的书,之所以有人造假,只能说明一个问题:《疑雨集》很受人们的欢迎。 《疑雨集》先后风靡过两次,第一次是在明末清初,第二次是在清末民初,我们现在还能在张恨水的《春明外史》里、冰心的柔情散文里,还有郁达夫的书信里、沈从文的小说里不断瞥见王次回的影子。《疑雨集》能在这两个时代里风靡一时,细想一下还是很有一些社会背景的:无论是明末清初还是清末民初,都是所谓“王纲解纽”的时期,社会秩序乱了,旧观念的话语霸权没有那么牢固了,权利者们焦头烂额于许多更要紧的问题以致于一时顾不上清理这类“伤风败俗、蛊惑人心”的作品了。在我们的本土传统里,社会的稳定程度向来是与思想的自由程度成反比的,所以东周礼崩乐坏才有百家争鸣,明末清初王纲解纽才有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王次回虽然只是一朵小小的浪花,但一样不能免于这个铜铸铁打的社会规律。 纲常松弛了,爱情就开始萌芽了。但松弛不等于消失,于是,王次回的诗就像简•奥斯汀和琼瑶的小说,正统派不屑一顾,有情人趋之若鹜,爱之者击节深爱,恨之者切齿痛恨。在明末清初那个鸳鸯蝴蝶派文学还没有来得及诞生的时代,王次回就是爱情教主,《疑雨集》就是爱情圣经。那些词句是如此的旖旎,如此的艳丽,如此的冲破禁忌,以致于后来被日本作家永井荷风比作波德莱尔的《恶之花》而盛赞其“倦怠颓唐之美”,哈佛大学的韩南教授干脆直接把王次回称为“中国的波德莱尔”。 平心而论,这样的赞美或多或少的有些感情用事了,至少从地位上说,波德莱尔毕竟是整个西方文学史上划分古典与现代的一座里程碑,而王次回只在本土闪现过两次流光,不要说在世界文学史上的地位,就连现在的中国文学史上,即便没有完全忽略掉他,也只是用半句话的篇幅一带而过。这样的事情永远都在发生着,正如我们现在都知道李商隐是一个大诗人,殊不知主流观念一直晚到清朝才作出了这样的认同。 但永井荷风和韩南把王次回与波德莱尔并置,应该不是因为他们在文学史上的地位,而是因为他们的题材、手法、风格,还有各自对自己所处的时代的世道人心的那种激荡。 波德莱尔不能为正统社会所容,王次回也是一样。在他去世之后甚至传出了这样的奇闻:王次回是在一次如厕的过程中失足跌进粪坑里淹死的。——传闻反映的不一定是真实的事实,却往往是真实的人心。在正人君子们的期待里,这个龌龊的诗人就应该是这个龌龊的死法。他只有这样死掉,才可以证明上天的公正,即便他不死,也应该在他胸前印上那个象征耻辱的红字,提醒世人远远避开这个貌似旖旎实则凶残的洪水猛兽。 少年冬郎的小书桌里就藏着这么一部《疑雨集》,要小心地藏着,可不能被旁人发现。于是他常常走神,常常在因怀念而憔悴的日子里反复吟哦着《疑雨集》里那句“一绺香烟花数朵, 正堪相伴病维摩”,想像着自己就是装病的维摩诘,或者是心病中的王维,在一个堆满佛经的房间里,陷落在缭绕的香烟之中,看那氤氲的烟雾绽开成花儿朵朵,一时飞腾,一时破灭。有时候在某个少女的身上捕捉到一点熟悉的感觉,他又会想起《疑雨集》中“心期旧矣合欢新,蔗尾才尝味已珍”的诗句,他不知道这首诗在后来被引进了《红楼梦》的脂批,而那座人间天上的大观园又何尝不就是什刹海旁边明珠的府邸呢? “飞燕风情疑远近,惊鸿神采乍阴阳。关心正此堪研赏,似较横陈味颇长。”诗里旖旎万端的典故是冬郎早就熟悉了的,第一句脱自《飞燕外传》,第二句脱自《洛神赋》,是的,早就熟悉了。美丽的爱情就像风情万种的飞燕,乍远乍近,若即若离,又像惊鸿一瞥的洛水神女,似要逗留人间,却还转还仙界。似梦似幻,亦真亦假,尤其令人向往,尤其令人怀念,更尤其令人焦灼。美,常常需要足够的距离,但冬郎只想拥抱,紧紧的拥抱。 于是,《疑雨集》中那些令道学先生无比愤怒的香艳的句子,“枕上不妨频转侧,柔腰偏解逐人弯”,也成为了少年冬郎的造梦工厂,以致于让他在多年之后对往事的怀念中写出过“退粉收香情一种,栖傍玉钗偷共”这样“露骨”的词来,只是长久以来都没有解人罢了。 少年冬郎就这样在王次回的世界里找到了自己的世界,他甚至觉得王次回就是另一个自己,《疑雨集》里的许许多多的诗篇就是出自自己的心里、自己的手中。而我们,作为几百年之后的读者,会在名满天下的纳兰词里发现大量的对《疑雨集》的套用和化用,用得是那样的自然,简直会使我们相信,《疑雨集》就是纳兰容若的母语。 我们看纳兰词里的两首《浣溪沙》: 容易浓香近画屏。繁枝影著半窗横。风波狭路倍怜卿。 未接语言犹怅望,才通商略已瞢腾。只嫌今夜月偏明。 五字诗中目乍成。尽教残福折书生。手挼裙带那时情。 别后心期和梦杳,年来憔悴与愁并。夕阳依旧小窗明。 对照《疑雨集》: 风波狭路惊团扇,花月空庭泣浣衣。 ——《代所思别后》 未接语言当面笑,暂同行坐夙生缘。 ——《和端已韵》 今日眼波微动处,半通商略半矜持。 ——《赋得别梦依依到谢家》 相对只消香共茗,半宵残福折书生。 ——《梦游》 矜严时已逗风情,五字诗中目乍成。 ——《有赠》 读纳兰词,遭遇最多的就是王次回,是这个早已被人忘记的晚明诗人。似乎他在世界上的出现,只是为了造就一个远远比他伟大的诗人。容若有着最好的家世,有着最好的老师,接受的是最好的教育,如果说这样一种近乎完美的教育还有什么缺环的话,这个缺环也已经由王次回——这个在前朝就已经过世的人——用自己的毕生的心血给弥补上了。那就是爱,就是爱的表达。 ※※※※※※※※※※※※※※※※ [小考据]退粉收香:纳兰词中的隐语 青陵蝶梦。倒挂怜么凤。退粉收香情一种。栖傍玉钗偷共。 愔愔镜阁飞蛾。谁传锦字秋河。莲子依然隐雾,菱花暗惜横波。 这是容若的一首《清平乐》向来都被误注,关键就在“退粉收香情一种”这句上,“收香”常被注释为收香鸟,是一种小鸟的名字。“退粉”是一个动宾结构,那么按照文言体例,“收香”就不可能是鸟名,而也得是相应的一个动宾结构……。考据过程有些繁琐,这里只说结论:“退粉”是蝴蝶交尾之后的动作,“收香”则是麝发情之后的动作,这两个意象的结合,暗示出来的就是床第之欢,这是一种含蓄得近乎隐秘的表达手法。至于词中这位女子的真实身份,我们恐怕永远也不得而知了。那又如何呢? ※※※※※※※※※※※※※※※※ [2]北京国子监:石鼓秘语 儒家文化素来有政府办学的传统,据说这是从“周公制礼”就定下来的规矩。历朝历代,只要奉行儒家文化,就要力行政府办学,无一例外。 国家的最高学府,汉代称太学,唐代称国子监,校长称祭酒,教师称博士或助教。现在的北京,在安定门内大街路东有一条古老的街道,两端立有四座彩绘牌楼,街口用六种文字镌刻着同一句话:“官员人等,至此下马”。这里,就是元、明、清三代的最高学府:国子监。 满清“施汉之长技以制汉”,对国子监作了一番耐人寻味的改造。这时在乾隆四十八年,按照儒家典籍的记载,开始在国子监的中心建造一个特殊形制的讲坛——辟雍。这并不是一个建筑问题,而是一个政治问题,因为在儒家的政治理想里,周代圣王的辟雍讲学正是太平盛世的一大标志。所以后世的帝王为了证明自家统治的合法性,总是很热衷于搞些这样的工程。汉武帝就是一个著名的例子,当时的儒家知识分子们对这个仅仅存在于典籍与传说中的建筑众说纷纭,争得不亦乐乎,让汉武帝彻底领教了学者们的固执。 乾隆皇帝比汉武帝的优势在于:又经历了如此多的朝代,学者们不断积累起来的研究已经让辟雍的形制有些轮廓可循了,实际操作的可能性大大的增强了。工程的最高负责人就是被民间呼为“刘罗锅”的刘墉,时任工部尚书(建设部部长),他还有一位居功甚伟的合作者,此人提供的建筑方案不但为工程节省了大量的成本,而且建筑效果比原来的设计更好。这个人就是时任户部尚书(财政部部长)的和珅,他和刘墉不但没有上演出民间流传的“君臣斗”的故事,反而通力合作了一回。 辟雍完成之后,国子监就更加风光了。国子监本来紧邻孔庙,正是“左学右庙”的传统格局,皇帝先到孔庙祭祀,再进国子监,登上辟雍讲学,辟雍阶下跪满了国子监的太学生和各级官员,有数千人之多,果然是“太平盛世”的宏大场面。此后每一任皇帝都会履行这个“义务”,这至少在形式上符合汉文化的政治传统:政治领袖、宗教领袖和最高学术权威这三者必须集中在同一个人的身上,皇帝同时也是大祭司和人民导师,或者最伟大的思想家,他的“光辉思想”要以政令的形式强迫所有人“认真学习”。 在康熙年间,没有辟雍的国子监显得朴素多了,这里的学生们也不用把大量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皇帝“临雍讲学”之前的备战工作中去。他们可以把更多的时间花在读书上边,毕竟学校不仅仅是统治者的脸面,更是一些真正渴望知识的人得以求知的地方。 无论在多少同学之中,有一个人总是可以被人一眼就注意到。其实他总是闷闷的,一点也不张扬,但他就是那么醒目。而且,如果稍稍多一些观察,就会发现他的举动有些怪异。他是一个偏内向的学生,一连很多天总是对着国子监里的十只石鼓发呆,样子是那么的虔敬,似乎面前并不是散放的几块石头,而是皇宫大殿、佛像神龛之类的什么。 这是十只雕刻成鼓状的花岗岩,“鼓面”上还刻着文字,只是有些湮灭不清了。只看得出那字体古朴遒劲,但没有认得出其中的哪怕一个字。这是三代法物中硕果仅存的物件,静静地藏在国子监里,能够这样的接近它们、抚摩它们,是何等的幸事! 是的,对于儒家知识分子来说,所谓“三代”是一个真实存在过的理想世界,那时候有成汤、文王这样的圣王,又有伊尹、周公这样的辅弼,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儒家所有的理想都是要恢复这三代之治。而如今,三代唯一的一件遗存法物竟然就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他为此激动得无法自抑。 今天的我们可以在《通志堂集》里深深体会到公子当时的心情,这是一篇叫作《石鼓记》的文字: 予每过成均,徘徊石鼓间,辄竦然起敬曰:“此三代法物之仅存者!”远方儒生未多见。身在辇毂,时时摩挲其下,岂非至幸。惜其至唐始显而遂致疑议之纷纷也。《元和志》云:“石鼓在凤翔府天兴县南二十里,其数盈十,盖纪周宣王田于岐阳之事,而字用大篆,则史籀之所为也。自正观中,苏勉始志其事,而虞永兴、褚河南、欧阳率更、李嗣真、张怀瓘、韦苏州、韩昌黎诸公并称其古妙无异议者,迨夫岣嵝之字,岳麓之碑,年代更远,尚在人间,此不足疑一也。程大昌则疑为成王之物,因《左传》成有岐阳之蒐而宣王未必远狩豊西。今蒐岐遗鼓既无经传明文而帝王辙迹可西可东,此不足疑二也。至温彦威、马定国、刘仁本皆疑为后周文帝所作,盖因史大统十一年西狩岐阳之语故尔。按古来能书如斯,冰、邕、瑗无不著名,岂有能书若此而不名乎?况其词尤非后周人口语。苏、李、虞、褚、欧阳近在唐初,亦不遽尔昧昧,此不足疑三也。至郑夹漈、王顺伯皆疑五季之后鼓亡其一,虽经补入,未知真伪。然向传师早有跋云:数内第十鼓不类,访之民间得一鼓,字半缺者,较验甚真,乃易置以足其数,此不足疑四也。郑复疑靖康之变未知何在,王复疑世传北去弃之济河。尝考虞伯生尝有记云:金人徙鼓而北藏于王宣府宅,迨集言于时宰乃得移置国学,此不足疑五也。”予是以断然从《元和志》之说而并以幸其俱存无伪焉。尝叹三代文字经秦火后至数千百年,虽尊彝鼎敦之器出于山岩、屋壁、垅亩、墟墓之间,苟有款识文字,学者尚当宝惜而稽考之,况石鼓为帝王之文,列膠庠之内,岂仅如一器一物供耳目奇异之玩者哉。谨记其由来,以告夫世之嗜古者。(《石鼓文》,《通志堂集》卷十三) 今天的读着往往只是从纳兰词里读到公子感性的一面,殊不知他还有如此理性的一面。这篇文章细细辨析着围绕着这十只石鼓的真伪与断代的种种争议,梳理着它们的历史,一路追踪着这十只石鼓如何被镌刻出来,如何散落在民间,如何在唐代初年重现人世,如何被褚遂良、欧阳询这样的书法名家和韩愈、韦庄这样的知名文士叹赏它们古雅的文字,又如何在“靖康之难”中被金兵掳去,如何被移置在北京的国子监里……自己与这三代古物的偶然遭遇,竟需要多少的缘分、多少的巧合呢! 整篇《石鼓记》,充满了考据与辩难,但是,所有理性与逻辑的终点却绝不是理性与逻辑的本身,而是爱,是对汉文化由倾慕而致于会心的爱。 这是康熙十年,纳兰成德十七岁。 多年之后,徐乾学以沉痛的心情为自己早夭的学生纳兰成德撰写墓志铭,回忆起国子监的这一段岁月,他说那年成德十七岁,当时的国子监祭酒(校长)正是自己的三弟元文。自己那时候还不认识成德,只是常听三弟说起他来,那神色与语气里满是爱惜与器重。三弟认真地说过:这个孩子绝对不是凡人。 徐乾学还讲起成德的居家生活,说他在家的时候,总是“闭门扫轨,萧然若寒素”,如果有客人来访,他总是避而不见,只是“拥书数千卷,弹琴咏诗,自娱悦而已”。显赫的家世和傲人的才学完全可以使他飞扬跋扈起来,至少他也有着太值得自傲的本钱,可是,他却像一个隐逸的书生一样,过着一种自闭的生活,寂寞并享受着。就像在一座大大的客厅里,所有的人都在交际,都在客套,都在你认识我、我认识你,只有一个孩子不为所动,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地摆弄着自己的玩具。 但没人胆敢小看这个孩子,他在十七岁进入国子监之后,第二年就通过了顺天府乡试。徐乾学恰好就是这次乡试的主考,他在京兆府堂上接受一干举子拜谒的时候,独独注意着那个早在三弟那里闻名已久的纳兰成德。在徐乾学的回忆中,那一天的成德“举止闲雅”,正是翩翩浊世佳公子的风神气度。 三天之后,成德过府拜谒,与徐乾学谈论起了“经史源委及文体正变”,学问之深、见地之高,就连老师和宿儒也多有不及。徐乾学的心里怕已经暗暗萌生了这样的念头:如果能收得一个这样的弟子,该有多好! [3]昆山三徐:在青涩的涯岸迷路寻路 徐乾学在给容若撰写墓志铭的时候已经垂垂老矣,他回顾自己毕生的桃李满天下,说在这所有人中,若论天资之纯粹,识见之高明,学问之淹通,才力之强敏,再没有超过容若的。墓志铭里,徐乾学怀念容若的天资,说他“自幼聪敏,读书一再过即不忘”。巧合的是,在徐乾学家乡所修的县志上,几乎用了一模一样的话来描述徐乾学本人:“乾学幼颖悟绝人,读书一再过,终身不忘”。名师难求,天资过人的学生更难求,但在康熙年间的北京,一个天才的老师,一个天才的学生,就这样风云际会了。 江苏昆山,人杰地?,在这里的玉峰山南麓曾经矗立着一所著名的藏书楼:传是楼。楼主徐乾学是当地名流,那时候可以在徐氏宗祠里看到这样一副对联:“教子有遗经,诗书易春秋礼记;传家无别业,解会状榜眼探花。”上联是说徐家以儒家经典教育子弟,读书是他们人生的第一要务;下联更进一层,是说徐家的传家法宝就是读书,正是因为读书,徐家才有了一门的解元、会元、状元、榜眼、探花。 这个对联一点没有夸张。当时的徐家兄弟号称“一门三鼎甲”,,先是三弟徐元文在顺治年间高中了状元,随后大哥徐乾学、二哥徐秉义均在康熙年间考中探花,三兄弟由读书而科举,由科举而同朝为官,位至极品,徐氏一门由此而名满天下,遂为昆山望族。 三兄弟仕途显达,于是连已故的父亲也得到了政府的追封,是为光宗耀祖。徐乾学为之撰文,说清朝定鼎之后,父亲便绝意于仕宦,只是全力督教子弟,这才有了三兄弟日后的成就。 这段话在今天的读着看来颇有几分蹊跷,原因是,在儒家的观念里,所谓“忠臣不事二主”并不意味着前朝的所有臣民都不得在新朝为官——这个限制仅仅针对那些在前朝作过官或仅仅取了功名的人,徐家三兄弟自然不在此列,否则就会被打入“贰臣”的行列了。 他们的父亲坚守着这个传统,他们的舅舅也是这样。在当地的旧俗中,外甥上学读书,舅舅或送书包文具,或摆下酒席宴请亲朋邻里,对外甥的学业颇有几分义务。而徐氏三兄弟的舅舅不但是当时名满天下的大儒,更是在整个中国思想史上都占有一席之地的显赫人物,即“明末三大家”之一的昆山顾炎武。史料记载,不但顾炎武本人对外甥们的学业多有助力,且时有一流学者登门造访,所以徐氏三兄弟的成长环境像极了我们所熟悉的《傅雷家书》里的那个样子,不但父母师长严格教育,那“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社交圈更是让所有望子成龙的父母们艳羡不已的。 顾炎武比较喜欢老三徐元文,对老大徐乾学却有些刻意地疏远,是觉得他的功名利禄之心太重,不是一个淳良的苗子。 也许徐乾学确实是一个心术不正的人,但至少是一个心术不正的爱书人。本来在徐氏宗祠的那副对联里,功利色彩就很鲜明:读书不是为了单纯的求知,而是为了科举当官。简而言之:知识改变命运。但对于徐乾学来讲,书也许一开始仅仅是一种手段,而在科举当官这个目的达成之后,手段却变成了新的目的。他的官越作越高,财力越来越大,人脉也越来越广,所有这些都成为他搜罗天下图书珍本的本钱,传是楼在楼主不遗余力的收藏之下成为了名满天下的藏书楼。 说起藏书楼,人们首先想到的恐怕就是宁波天一阁。天一阁戒律森严,不单对外人概不开放,对自家人也设置了重重限制,还有钱牧斋一生也醉心藏书,概不外借,结果绛云楼火灾,片纸无存。而传是楼完全取开放的态度,和其他几家声气相通的藏书楼互相抄借,以利古书的保存和传播。 至于楼为何名为“传是”,根据汪琬的记载,徐乾学有一次带着子孙登上传是楼作了一番训话,说我们徐家先世以清白起家,该以什么来传给子孙后代呢?金银、田地、房产,都不是久能存续的。——说到这里,徐乾学一指楼上的藏书:“所传者,唯是矣。” 清代另一位学者邵长蘅写过一篇《传是楼记》,提出过另一种解释:在韩愈的《原道》里,有一段话是“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这些圣人之间传递的这个“是”,是代指道统,这应该就是“传是楼”得名的出处。 这两个解释都很令人感叹,但徐乾学的这个“是”毕竟没能传得下去。子孙不肖,陆续把藏书楼的藏书变卖了出去,加上管理不善,发生了多次火灾。徐家一位叫作徐衡的后人留下过一个伤感的记载:传是楼的藏书最后只剩下二十多种,还有两册书目。 这里之所以介绍这座传是楼,是因为它和我们传记的主人大有关系。传是楼的确毁了,但藏书并没有毁,因为徐乾学动用传是楼的珍藏协助纳兰容若编出了一部大型儒学丛书《通志堂经解》。古代的主流社会能够认可容若,不是因为他的词(那只是“艳科小道”,并非正途),而是因为这套书。如今我们搞思想史研究,这套书仍然是必备的。 然而另一方面,也正是关于这套书的一些记载与传闻,使容若与徐乾学的品行遭到了人们的质疑。如果得不到合理的澄清,对于热爱公子的人来说,心里边总会横亘一点阴影。这里边的故事,就留到后文再展开了。 [4]秋水轩倡和:玉人和月摘梅花 这一年里,时任左都御史的明珠和国子监祭酒徐元文一同获得了一个兼职的新衔:经筵讲官,也就是作了康熙皇帝的儒学老师。徐元文担任这个职位是实至名归,明珠却有点充数的嫌疑——只是讲官行列里需要一个有份量的旗人大臣,而明珠在旗人里倒也算得上一代儒臣了。康熙皇帝和成德同龄,两位老师一个是成德的父亲,一个是成德的校长,无形中把成德与皇帝的关系也拉得近了。 同年,明珠又从左都御史调为兵部尚书,相当于从中央纪委负责人调任中央军委负责人。表面上看,左都御史和兵部尚书都是从一品,属于平级调动,实则大有深意:南方以吴三桂为首的“三藩”和中央政府的矛盾此时已经激化到一触即发的程度了,康熙皇帝有意备战,这时候把明珠调为兵部尚书自然是要在即将发生的战事当中倚仗于他了,这将是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是全天下注意力的焦点。 久混官场的人,嗅觉格外灵敏,早在正式的调令没有发布之前,明珠的身边就涌现了大批的巴结者。这一来,十七岁纳兰成德也顿时身价百倍、炙手可热。所有的官宦人家都想把女儿嫁给成德,更要命的是,抛开家族利益不谈,单是这些单纯的女孩子本身,也早都把成德视作了最理想的情郎、最渴望托付的归宿。全京城的贵公子里,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像成德这样耀眼。 唯一对这件事兴味索然的就是成德自己。他的眼睛里总有一些落落寡合,似乎寂寞真的可以开花结果,在热带的心情里无边滋长。他已经是所有的官宦家庭茶余饭后的必备话题,他自己却什么也听不到。 他的心被另一件事情攫住了,那是当年的京城里唯一的一个可以与他自己的婚事相抗衡的话题事件。——正如所有的官宦人家都在关注着成德的婚事,所有的文士也都关注着肇始于一处京官别墅的声势越来越大的事件:秋水轩倡和。 对于十七岁的成德来说,这个话题多少有些禁忌。 天色渐晚,广源寺里仍然挤满了香客。成德向来不愿待在人多的地方,回转身,偷偷踱到了大雄宝殿的背后。 暮色愈厚,从宝殿冰裂纹的窗格子斜斜射出一星半点跳跃的烛光,借着明明灭灭的光影,可看见后庭的蔷薇娇滴滴地开了一天一地,密密匝匝,璀璨妍丽的胭脂色连厚实的暮色都快压不住,香味更是浓得化不开。 成德贴近身,想将这一架子深色花的香甜都偷进肺里,却募然停住,一阵玲玲的笑声从这胭脂色、蔷薇香的深处慢慢沁出来。 成德寻着那笑声看过去,一群盛装打扮的旗人少女正切切地谈论着什么,六七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头紧挨着头,谈到兴奋处,除了扬起清脆甜美的笑声,还杂着钗环摇晃和碰撞发出的叮叮声,煞是好听。 成德本想静悄悄地走开,但一下子又停住了,因为她们说的正是自己最想听的话题:秋水轩倡和。 秋水轩倡和不仅是当时的一大话题事件,更是中国词史上的一件盛世。就是在这一年里,雅擅填词的周在浚来到京城,住在世交孙承泽的秋水轩别墅里,引来了许多名流造访。曹尔堪就是其中的一位访客,那是一个酷热的夏天,他想在别墅里找个地方纳凉,见到一处墙壁上题写了许多酬唱的诗词,云霞蒸蔚,于是技痒,填了一首《贺新凉?,题在墙壁的空处,从词牌上找来了一些纳凉的感觉。 这本来是一个很偶然的举动,而恰好秋水轩这时正是名士云集,大家的词性全被调动起来了,于是周在浚、龚鼎孳等等文坛巨擘纷纷倡和,全用《贺新凉》这个词牌,每处韵脚的用字也和曹尔堪一样。这叫“步韵”,是和诗里最难的一种,但对于高手来说,难度越大才越有趣,彼此之间暗暗也起了较量的意思,于是词作越和越多,影响力越来越大,乃至于大江南北的文人骚客们纷纷投书寄简,各展才学。 本来这些京城名流填词多学辛弃疾,称为“稼轩风”,结果这一次偶然而来的秋水轩倡和却把“稼轩风”推向了全国,整个康熙初年的文坛风气为之一变。 填词和写诗不同。“鹅,鹅,鹅,曲颈向天歌”,骆宾王在幼年就写出了这首著名的小诗,因此被誉为神童,但小孩子没有填词的。不要说小孩子,成德今年十七岁,也没到填词的年纪。诗言志,词言情,未成年人填词等于给家门蒙羞。但成德早已经偷偷地读过不少词了,也大大喜爱那些言情的内容,对秋水轩倡和也暗暗地关注了很久,所以,当他忽然在一个满是陌生人的场合里听到有人在议论这个话题,自然就不舍得离开了。 少女们本来只是低声议论(这对她们更是一个不宜过分关注的话题),但越说声音就越发高亢了起来,看来是太兴奋了吧。禁忌的话题总会给花季雨季的少男少女们带来一种夹杂着羞涩与恐惧的特殊的快感。成德听得真切,他听着她们对秋水轩的那些名士们一个个地品头论足,间或背诵几句他们的作品(他其实也都背得)。 渐渐的,成德注意到,在背诵的声音中,有一个温软纤细的声音出现得最频繁。细听来,那声音低低的,调子极平缓,不急不赶,柔和得像在月光下酣睡的湖。某个时刻,成德短暂地恍神,耳里只听得见那声音的声调是如何高低变化、声线是如何宛转起伏,却听不到那声音念的到底是些什么句子。 他终究没忍住,探头寻觅声音的主人。那是一个素净的女子,在一众盛装华服、姹紫嫣红的少女中,她那袭月白色绣百蝶长裙淡得几近透明。想来刚才那钗环碰撞的叮叮声也与她无关,因她头上并无半点珠翠,只斜簪着一朵半舒半卷、淡粉色的荷。她的面孔无甚特别,甚至在明艳娇俏的同伴们的映衬下,显得有些过于平凡,但她嘴角清清浅浅的笑意、眉眼间淡然自若的态度却在这燥热的夏日傍晚有着让人安静的力量。 晚风一吹,蔷薇花架轻轻摇晃,少女们笑着争相跳开,独她娇憨地愣在原地,任花瓣将玫瑰紫泼了她一裙一身。裙边上绣的银蝴蝶随风轻轻飞扬,似要逐花瓣而去,成德竟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想挽留住那几只小巧的银蝶。 花架背后突然探出的手将少女们吓得不轻,稳重如她,也惊愕地抚着心口,瞪大了眼睛。成德为自己的失态而懊恼,但毕竟还是少年心性,定了定神便朗声道:“在讲秋水轩倡和么,词牌是《贺新凉》,又名《金缕曲》,韵脚是卷、遣、泫、茧、浅、展、显、扁、犬、免、典、剪。对不对?” 竟一点都没错!少女们都期待着这个俊雅的少年,他还这么年轻,竟也要加入秋水轩倡和了,词牌和韵脚都说得不错,但他会写什么内容呢?其中容貌最出众的那个着明黄色绣白玉兰纱衣的女子又笑吟吟地提醒了一句:“要写眼前的内容哦!” 眼前的内容,是什么呢?是这个广源寺毫无诗意的后院,还是……还是我们自己?黯淡的月光和遥远的烛光遮掩着每一个少女忐忑的心事。 眼前的内容,是什么呢?成德也在想着这个问题。眼前,近在眼前的,不就是这几个如花似玉的少女么?此时,少女们都已不由自主地将身子向他这边倾,齐齐殷切地看向他,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睛像是镶嵌在夜幕中的寒星。唯有她,竟不知何时已改了那超然淡定的态度,缩在同伴背后,将头深深地低下去,低下去,直贴到胸前素色的流苏装饰,发出“沙沙”的声响。她的脸募地红得不成样子,就像这细微的声响不知好歹地泄露了她企图隐藏的秘密。 十七岁的成德要到后来才懂得了少女的心思,她知道自己相貌平平,在同玩的姐妹之中无过人之处,在成德这样一个看杀卫玠一般的少年看过来的时候,更恨不得背过身去。但她不知道,她低眉颔首的含蓄态度如一支柔软雪白的羽毛,越过其他女子的明媚开朗,轻轻抚过某个隐秘的角落,引起一阵悸动。 每个人都不太自然,成德也是,但他迅速地定了定神,找到了一个“眼前的内容”,又迅速地在心里组织语言。这时的他还并不熟练于填词,只是有时候偷偷地试过而已,但箭在弦上,这位未来的词坛盟主终于依着秋水轩倡和的体例吟出了一首《贺新凉》: 疏影临书卷。带霜华,高高下下,粉脂都遣。别是幽情嫌妩媚,红烛啼痕都泫。趁皓月、光浮冰茧。恰与花神供写照,任泼来、淡墨无深浅。持素障,夜中展。 残釭掩过看愈显。相对处,芙蓉玉绽,鹤翎银扁。但得白衣时慰藉,一任浮云苍犬。尘土隔、软红偷免。帘幕西风人不寐,恁清光、肯惜鹴裘典。休便把,落英剪。 一片安静。成德紧张地不敢去看少女们的脸色,半晌才解释说:“这首词,咏的是……”他伸手一指,“咏的是那株白梅花。” 听了这个解释,少女们都怔了一下,她亦略略抬头,终于有人问道:“你,你不会就是明珠大人府上的成德公子吧?” 成德也是一怔,正待说些什么,看到家人从前院跑来招呼自己,这才如释重负一般,僵硬地施了施礼,低着头落荒而逃。尽管低着头,他的目光却隐约瞥见那个白衣胜雪的影子朝自己的方向侧了侧身,匆忙中他不确定她是否真有这样一个小动作,他唯一可确定的是,他心里期望这个小小的动作不是自己的错觉。 成德是后来才知道自己这首《贺新凉》在那一群少女中间惹出了多大的风波。她们猜出了成德的身份就已经暗暗地低呼了一阵,随后又争论着那首《贺新凉》。花坛里确实有一株白梅花,常来广源寺的人都知道,但现在根本就不是梅花开放的时节,白梅花还只是一株毫不引人注目的枯树而已。 四周绿意盎然、花团锦簇,哪一样不比枯梅树更能引发诗情?但这公子的诗情偏偏只为一株枯梅而发,没有道理。是没道理,情这东西,汤显祖早几百年就说过,“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成德身为当事人,却也并不比旁观者更清楚当时自己到底是怎样的心情,彼时,他只是任凭心底的话如泉般汩汩涌出。 用了那么美丽的文字,写了一株根本就没有开放的白梅花,写的还是它盛开的样子,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没有人知道,只是从这天开始,真的有人“帘幕西风人不寐”了。 当一件事情进入了爱的领域,就开始谢绝逻辑,谢绝理性。语言是兜兜转转的迷宫,爱是直指人心的禅。 在那天那样氤氲的月色下,笑、惊愕、盼望等诸般动作神情都显得夸张,唯有她低头的姿态刚刚好,真的,刚刚好。 [5]交臂之失:一分钟的代价是几年 如果成德离开得从容一些,也许就会留意到广源寺前院的西廊墙壁上的一首恐怕墨迹仍然未干的《风流子》: 十年才一觉,东华梦,依旧五云高。忆雉尾春移,催吟芍药;螭头晚直,待赐樱桃。天颜近、帐前分玉弝,鞍侧委珠袍。罢猎归来,远山当镜,承恩捧出,叠雪挥毫。 宋家墙东畔,窥闲丽、枉自暮暮朝朝。身逐宫沟片叶,已怯波涛。况爱闲多病,乡心易遂;阻风中酒,浪迹难招。判共美人香草,零落江皋。 这首词,一看就是某个失意人的愤懑之作。这样的好文采却?见容于京城,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这个人在词的最后发牢骚说,既然京城待不下去,那就回乡好了,不如去学屈原,美人香草零落江皋。 如果成德可以看到的话,也许会惊叹一个巧合吧。方才自己那首《贺新凉》不是也写有“但得白衣时慰藉,一任浮云苍犬”么。当年陶渊明在久久重阳没有了酒喝,便守在篱边怅怅不已,直到盼来送酒的白衣人,这才“即使就酌,醉而后归”。俗世软红尘总是惹人烦恼,只要时有白衣人送酒以慰藉,那就不妨远遁江湖,找一处清净所在吧。 成德要到五年之后才有机会结识了这位词人。他叫顾贞观,无锡人,早年就是江南“慎交社”的栋梁,著名的才子,当年他在京城是受了龚鼎孳案的牵连,那首《风流子》便是愤懑之下写就的,后来还寄给过大学者阎若璩。 无锡顾贞观,他将是成德一生中最亲密的朋友,也是在清初的词坛上唯一可以和成德齐名的人。 [小考据]樱桃宴与红叶诗 顾贞观的这首《风流子》恰好可以为纳兰词里一首难解的《临江仙•谢饷樱桃》作注。 绿叶成阴春尽也,守宫偏护星星。留将颜色慰多情。分明千点泪,贮作玉壶冰。 独卧文园方病渴,强拈红豆酬卿。感卿珍重报流莺。惜花须自爱,休只为花疼。 ——《临江仙•谢饷樱桃》 这首词常被注作爱情主题,从字面上看确实也像。“绿叶成阴春尽也”是杜牧在湖州的一段绯闻,“守宫偏护星星”是守宫砂的来历,“强拈红豆酬卿”是在相思……但是,这首词并非写给情侣的,而是写给老师徐乾学的。诗题“谢饷樱桃”就已经交代得清初,只是今天的人对这个风俗很不熟悉了。 从唐朝起,新科进士发榜的时候也正是樱桃成熟的季节,进士们便形成了一种以樱桃宴客的风俗,是为樱桃宴。直到明清,风俗犹存,而且是由皇帝赏赐下来的。顾贞观说的“忆雉尾春移,催吟芍药;螭头晚直,待赐樱桃”就是在回忆自己科举与仕宦生涯中的那些光辉的点点滴滴。 纳兰词里还有一首用秋水轩旧韵的《贺新凉》,是写给顾贞观的,其中有一句“多少殷勤红叶句,御沟深,不似天河浅”,用的是唐代《云溪友议》的一则典故:舍人卢渥进京赶考,偶然从皇宫向外排水的御沟里拾到一片红叶,叶子上是宫女题的一首绝句。后来唐宣宗放一些宫女出宫嫁人,卢渥娶到的恰好就是当年红叶题诗之人。——因为这则典故,有人便把容若的这句词和那位宫中表妹或其他宫中女子联系上了,说他感叹宫禁森严,就连天河都比御沟更容易通过。 这是一个误解,容若这首词是写给顾贞观的,这句话所针对的正是顾贞观这首《风流子》里的“身逐宫沟片叶,已怯波涛”,是隐喻自己被放逐出宫,和情爱毫无关系。只是容若的《贺新凉》和顾贞观的《风流子》不是彼此倡和的,所以很容易就被注家忽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