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 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纳兰容若《青衫湿遍•悼亡》 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 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纳兰容若《青衫湿遍•悼亡》 小冬郎十岁那年就已经写得出《上元月蚀》和《上元即事》这样的诗了,寥寥几十个字的背后,我们看得出他简直就是一个饱读诗书的小学究了。凡俗如我们实在无法置信,这样法度森严而又洋溢着天马行空般想像力的作品竟出自一个“小学三年级”的孩子之手。他可是被严厉的父亲关在小教室里没日没夜地读书的吗? 不,这完全不像小冬郎的生活。旗人入关之后,面对着令自己眼花缭乱的大汉文明,迅速地生出了一种自卑而又夹杂着恐惧的心理。自卑,因为他们很清楚自己是以野蛮的刀剑统治着高贵的文明;恐惧,因为他们深切地感受到了这个文明强大的同化能力,他们害怕自己这寥寥的人丁终将被它的大潮湮没。所以,统治者一再强调着旗人的“祖宗家法”:祖辈以骑射讨生活,父辈以骑射得天下,子子孙孙也必将保持这个骑射传统,不许有丝毫的懈怠。既然是以野蛮的刀剑君临这个庞大的文明世界,最不可以减弱的就是本民族的战斗力。 从多尔衮到顺治,从顺治到康熙,这样的政令一再发布,时刻提醒着旗人要居安思危。或许只有亲眼看到过一蛇吞象的人才能感受到那条作为胜利者的蛇的刻骨胆怯。 [1]一块肥腻腻的祭肉 成年后的容若在第一次护卫康熙皇帝参加祭天大典之后,回来追忆起童年时候的第一次家祭。所有的细节全都模糊了,只记得分食祭肉的时候,自己突然觉得一阵恶心,一口便吐了出来。锦衣玉食的小冬郎从来就没有吃过这样难吃的东西,那只是一块粗糙割就的肉块,在白水里煮过一下,没有任何佐料。小冬郎大哭起来,但平日里那么关心自己的父亲却反而严厉起来,喝令自己把那个肥腻腻的肉块吃掉。小冬郎抽噎着,捡起那块祭肉,放进嘴里,不敢咀嚼一下,飞快地吞了下去。 祭礼完成之后,父亲恢复了往日的温和,对小冬郎讲起了祭肉的来历,说他们的祖先在遥远的白山黑水生活的时候就是这样吃肉的,今天的祭祀之所以还要这样,就是提醒八旗子弟,无论在多么富贵繁华的生活里也不能忘记祖先的辛勤和艰苦。 是的,那时候的八旗人家,不但每一家的家祭如此,由皇帝亲自主持的祭祀大典也是如此。到了容若成年的时候,自小在富贵环境里长大的贵族子弟们已经有很多人无法下咽这样粗劣的食物了,时人笔记里记载着,他们要么摆出一副吞咽祭肉的样子,实际上却把祭肉悄悄地藏进了袖筒,要么特意带上一张油纸托着祭肉,好像格外恭敬似的,实则那张油纸上早就浸过了调料,吃祭肉的时候可以偷偷地舔舐这张油纸来化解肥腻。这些偷奸耍滑的举动,往往就是在皇帝的眼皮底下进行的。如此多的有身份的人物宁可干犯欺君之罪也无法直接吞咽祭肉,可见难吃的程度了。 容若曾经以为这是旗人特有的传统,直到他的儒学老师告诉他,《史记•礼书》里早有记载:“大飨上玄尊,俎上腥鱼,先大羹,贵食饮之本也。大飨上玄尊而用薄酒,食先黍稷而饭稻粱,祭哜先大羹而饱庶羞,贵本而亲用也。”那位汉人老师深情地背诵着两千年前的经典文字,隐隐地有了一些泪水。他说汉人的祭祀也是吃最原始的食物,饮最薄的酒,同样是为了提醒子孙后代:饮水思源,居安思危。他说中华大国是一个礼仪之邦,但这些古老而珍贵的礼仪渐渐都被不肖子孙们抛诸脑后了。礼义亡了,中华也就亡了。 容若还记得老师那天情绪有些失控,后来他翻出了伟大的司马迁在两千年前写就的《史记》,翻到了老师背诵的那一章,看着汉人当年那么丰富而深刻的礼仪,油然想起曾经被自己吐掉又吞掉的那块肥腻腻的祭肉,竟然生出了一丝无可名状的苍凉。 [2]骑射:亦弓亦马亦多情 祭祀只是偶一为之,骑射却是时时都要练习的。明珠大人忠实地遵循着这套尚武的“祖宗家法”,尤其小冬郎从刚一降生就显得有些孱弱。不,不是孱弱,而是…… 明珠越发地狐疑起来:小小的冬郎似乎是个忧郁的孩子,可是为什么!他没有任何道理去忧郁,他是征服者的后代,他将是下一代中最显赫的新贵,明珠想起当年顺治帝对权臣的孩子们满怀豪情地说过这样的话:天下现在是我们的,但将来是你们的。 顺治帝已经过早地离去了,但在权力场上逐步打拼的明珠越来越明白顺治帝那番话的意思,是的,我们,我们的孩子们,孩子的孩子们,都将世世代代地享受先辈的战功,将学会统治,学会享受,学会惩罚,当然,也要适当地学一点宽容。唯一不需要学会的,就是善良和忧郁。 冬郎这个孩子,这个善良和忧郁的孩子,将来能和他的父亲一样成为一个当之无愧的强者么?明珠每每想到这里,连自己都会跟着忧郁起来。 怎么办呢?孩子一定要掌握最先进的汉文化,但他性格中善良和忧郁的部分,一定要用祖宗家法来矫正。要让他知道,他是狼。他将来要有文士的长衫、诗人的谈吐、贵族的傲慢,但也一定要有武士的体格和豺狼的意志。明珠深知,无论再如何文明的社会也无非是另一种的丛林,而丛林里只有一种法则,即强者生存。 于是,小冬郎在四五岁的年纪上就开始接受了骑射训练。这对他也许不算苛刻,因为这时候的八旗军仍然保持着旺盛的斗志,所有的八旗子弟都在父亲或教师的指导下舞刀弄棒,骑马射箭。冬郎和大家不同的,只是练得更加刻苦,并在练武之余还要拿出大把的时间来读书写字。贵族,不是那么容易养成的。 中华武术名目万千,所谓八卦掌、六合枪、外家少林、内家武当,林林总总,说起来哪一家都是源远流长,其实成型期基本都在明清两代,凡是把历史追溯到两周以至唐宋的,都不过是自高身价的附会和传说。传说传得久了,也就弄假成真了。容若练武的时候,还没有那么多眼花缭乱的套路,腥风血雨的实战历练使得每一个八旗子弟都知道,武术最重要的功夫只有两项:一是骑术,二是箭术。 其实这原本也是汉人的传统,只是称谓不同:不称骑射,而称弓马,若形容一个人武艺高超,就会说他“弓马娴熟”。宋朝留下了很多武举考试的记载,归根结蒂都是弓马,没有一丁点我们心目中的那些“代表中华文化”的种种武术套路。 骑射练的是单兵战术能力,还要训练协同作战能力,这就要靠围猎,以围猎作为战争的演习。康熙十二年,明珠刚刚当上兵部尚书的时候,就在京城正南二十里的晾鹰台组织过阅兵大典和围猎训练,已经成长为少年的冬郎此刻也列席在八旗战士们雄赳赳的阵营里,认真捕捉着指挥官的旗鼓,冲锋、射击、砍杀,自幼的勤学苦练终于得到了一次彻底的施展,他此刻忽然忘记了一切,只想争作所有武士中的魁首。就这样,他脸上那天生的一抹忧郁似乎消逝不见了,谁也没看到它到底飞去了哪里。 容若在多年之后回忆起这一幕来,依然觉得心荡神驰,他说他当时既兴奋、又恐惧,被几千名八旗战士的杀气裹挟着,似乎变成了他们当中的一员,似乎和他们一起熔铸为一个整体,却在围猎之后,那抹致命的忧郁再次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自己的脸上,不知道为什么。他仰望着晾鹰台上那个和自己同年出生的少年天子,望着他那么激动,那么振奋,那是一张掩不住王霸之气的脸,好陌生。 那一天,康熙帝也发了诗兴,当场赋了一首七绝: 清晨漫上晾鹰台,八骏齐登万马催。 遥望九重云雾里,群臣就景献诗来。 帝王写诗,文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帝王气象,要雍容大度,所以既不能炫耀才学,也不能施展奇思妙想,更不能愤懑,不能狂喜,不能忧愁。康熙帝的诗,无疑符合这些标准。容若这个有清一代最伟大的诗人在晾鹰台下静静地听着,也随众人一样发出振奋的“万岁”的喊声。 这时候的容若早已经知道,骑射、围猎,本来也是汉人的传统。在他已经读得烂熟的儒家典籍里,他不记得到底有多少次读到过这样的记载。当年周公制礼,打猎就是中华礼仪中极要紧的一项,这不是游乐而是义务,只是要严格遵守一大堆规章制度罢了,《榖梁传•昭公八年》说靠打猎来练兵是“礼之大者”,《周礼》里边对此还有具体的设计——礼制不等于文治,打猎、打仗都是礼。 这样的礼,早在周代就是贵族子弟的必修课。六艺之中包含御与射,孔子就很拿手,而且也教授这些——孔子主要教授的内容并不是文化知识。 有战事就打仗,没战事就打猎,理论上说一年四季都该打猎,但实际情况可能是《国语》中讲的那样“三时务农而一时讲武”,在冬天农闲的时候进行军事训练。《诗经》的经典注疏本里也说“习于田猎谓之贤”,但是文治渐渐压倒了武功,围猎也渐渐变质为帝王的游乐,到了后汉的时候,儒生们力主文德、排斥武功,使国家废止了田猎之礼和战阵之法,结果盗贼越发横行,肆无忌惮。 大儒马融上奏《广成颂》,痛心疾首地建议恢复围猎之礼,但这样的声音在后来的一千多年里变得越来越弱了。如果再往前推,孔子教授的“六艺”不也有“射”、“御”两项吗,为什么后来的儒家却单单退化成了“知识分子”了呢?——想到这些,容若不由得嘴里又涌出了祭肉那肥腻腻的味道。 [3]父亲的书房 小冬郎很多年来都没有意识到,父亲在旗人当中是很特殊的一个。父亲并不经常读书,但对藏书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兴趣。尤其在职位越作越高以后,藏书的势头也就越发不可收拾了。如果你进了明珠宅子,一定会以为这个家里的主人是一位汉人宿儒。 小冬郎曾经以为所有的大人都是这样,很多人之后才发现父亲是特殊的。那一辈的旗人普遍没什么文化,也不大会说汉语,只有自己的父亲不但能把汉语说得像母语一样流畅,对汉文化也非常推崇,他是当时朝廷里很稀罕的几位汉文化的支持者之一。他的文化程度本来也不太高,繁忙的公务让他也没有太多读书的时间,但他够聪明,非常聪明。 于是,明珠的书房里自然有着越来越多的藏书,明珠自然也没有太多的时间给儿子读书,这会对小冬郎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呢?——有趣的是,这个问题本身正是当代美国学者们的一个研究焦点,他们很惊讶地发现:家里有很多藏书的孩子,成绩往往较好,而父母经常给孩子读书却未必能够帮助孩子提高成绩。 关联性到底何在呢?因果关系到底是在哪些环节上发生的呢?结论是这样的:那些喜欢买书、藏书的家长往往比较聪明,也都受过良好的教育,他们不但把自己的聪明和勤奋传给了孩子,他们也非常关心孩子的教育。 对照一下明珠大人,他除了没有受过正规教育之外,其他条件全部符合,而这唯一的一条“不符合”也被他以勤奋而持久的自学弥补了过去。在这样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小冬郎,自然应该有着很好的学习成绩。是的,尤其比起其他的旗人孩子,小冬郎实在太优秀了。 文武之道,一张一驰。练完了武就去读书,读累了书就去练武,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着。而在小冬郎的心里,骑射训练越来越成为一项不得不尽的义务,而父亲的书房却越来越像一个五彩缤纷的糖果乐园。于是这父子二人,明珠的聪慧使他可以把汉语说得像母语一样流利,小冬郎却仿佛生来就是以汉语为母语的。 父亲的书房里,最早吸引住小冬郎的是汉人的史书,《史记》、《汉书》、《后汉书》……故事那么精彩,文笔那么优美,那是另外的一个世界,波澜壮阔,激动人心。小冬郎渐渐地知道,这个已被自己的民族征服了的文明,也曾经那么辉煌过,出过那么多经天纬地的英雄豪杰。诸葛亮、岳飞、常遇春……这一个个名字随着历史叙述的进展而愈发光辉起来,仿佛他们生来就是让人膜拜的。小冬郎不禁也想起旗人中的那些英雄传奇:努尔哈赤、皇太极、多铎……他们的英雄战绩和这些汉人比起来,孰高孰低呢? 这是一个“罪恶”的念头,但小冬郎又禁不住这样去想:如果,如果他们在战场上相遇了,谁会是最后的胜利者呢?又为什么,在祖辈与父辈入关的时候,汉人当中再没有这样的英雄了呢? 历史总会带给人太多的思考,小冬郎就是在这样的阅读和思考当中不知不觉地长大了。汉人的古典诗歌中素来有一个咏史诗的传统,冬郎便把自己的疑惑与见解写成了一首又一首的咏史诗。他已经成长为一个才华横溢的少年了,他的诗需要有人欣赏,他的快乐与悲伤也需要有人分享。 哪怕是飞得最高的鹰,也需要有一个不离不弃的影子。 [4]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眼看着小冬郎已经成长为一个俊朗的少年了,却一直没有弟弟,这真让明珠夫妇大大的焦灼。多子多孙才是福,尤其对于豪门来说,子女越多,政治本钱就越多,将来一门子女在各个领域里扎下根,家族才能稳健,不怕风雨。 病急乱投医,明珠为了这事甚至去请过算命先生,说他有三子之命。明珠当时高兴了一下,事后越想越不对劲:三子之命,只是说我命里有三个儿子,如果真生不出,又会说我是因为作了什么坏事折了福。呸,这帮算命先生,这不是和没说一样?! 这件事很快就在亲朋好友当中传为了一个笑柄,都说明珠这样的脑子竟也有一时反应不过来的时候。容若永远记得,表妹拿这件事开过自己的玩笑。 那是一个暮春三月、草长莺飞的季节,天空蓝澄澄的,院落里的紫藤开了,一串一串晶莹的紫色从碧绿的藤上垂下来,花瓣在蜜糖色的阳光下很有透明感。姑姑拉着母亲的手在屋里闲话些儿女家常,表妹则窜到紫藤树下来找自己玩。 表妹托着粉腮,偏着头一本正经地问:“如果你家真有了三兄弟,该取什么名字呢?” 紫藤花没兜住的阳光细细碎碎洒了她一脸,冬郎抬头,看花与花将一整片天空裁剪成一颗一颗淡蓝的星。 见冬郎不答,她又自言自语道:“那两个就叫成瑾、成亮好了。表哥,你这个‘成德’的名字很难听,改成‘成诞’吧,这多配!”说完便埋下头不看冬郎,但冬郎却清楚看到笑意从她嘴角浅浅的梨涡慢慢铺张开来,笑到不可遏制处,头上乌黑的半月形髻也一颤一颤。 冬郎也笑了:“你骂我是狗吗?” 表妹露出一脸夸张的沮丧:“不会吧!表哥你不要太聪明哦!” “诸葛理弟亮及从弟诞,并有盛名,各在一国。于时以为蜀得其龙,吴得其虎,魏得其狗。诞在魏,与夏侯玄齐名;瑾在吴,吴朝服其弘量。”少年冬郎摇头晃脑地背诵起来,这是《世说新语》里的一段,老师没有教,是他自己偷偷看、偷偷背的。这个时候的他已经被魏晋风度狂热地吸引住了,《世说新语》里那些短小而耐人寻味的故事正合他的口味。 当然,也合表妹的口味。“白雪纷纷何所似?未若柳絮因风起。”表妹最喜欢书里的这个故事。这是才女谢道韫的故事,后来的容若多少次把“谢娘”、“道韫”这样的字眼写进自己的词里。 此时此刻,促狭的表妹从《世说新语》里拈出诸葛家三兄弟的故事,本要好好地捉弄一下表哥,却没想到表哥早已经把书背得那么熟了。 这段故事是说,三国时代的诸葛瑾和弟弟诸葛亮、堂弟诸葛诞都有很大的名望,各为一国效力,当时的人们都说这三兄弟就是龙、虎、狗,蜀国得的是龙(诸葛亮),吴国得的是虎(诸葛瑾),魏国得的是狗(诸葛诞)。 少年冬郎见表妹受了挫,想安慰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嗫嚅道:“我背得这么熟,只是凑巧对这段故事很有感触,也很有想不通的地方。前几天我还专门写了一首咏史诗,我这就背给你听!” 诸葛垂名各古今,三分鼎足势浸淫。 蜀龙吴虎真无愧,谁解公休事魏心。 ——《咏史》之四 这是一首七绝,是诗。这时候的冬郎还没有开始填词,因为词是为爱情而专设的文体,是特地留给他的将来的。 冬郎当时的小脸一定是通红的,他一边背诵着自己的新作,一边给表妹作着解释:“在这三兄弟当中,诸葛亮是蜀国之龙,诸葛瑾是吴国之虎,都是当之无愧的,但要说诸葛诞是魏国之狗,这就大大地说错了!” 少年冬郎读书有得,说着说着便渐入佳境,踌躇满志地长篇大论起来:“那些人贬低诸葛诞是狗,不过是因为诸葛诞以魏国元老、征东大将军的身份要去投降吴国作叛徒,没能坚守臣节。但我这些天细看这段历史,发现这里边有很深的内情。当时,司马氏准备篡魏,对忠于魏国的老臣接连下起毒手,还派出说客劝说诸葛诞投靠到司马氏的阵营。但诸葛诞怒斥说客,说自己身受魏恩,已经抱了决死之心,不容许有人篡权。结果司马氏以反而以叛乱的罪名害死了诸葛诞。” 表妹应道:“看来这个诸葛诞是忠于魏国的,他反的只是篡权的司马氏。” “是的,”冬郎见表妹被自己说服,更是兴奋,“但诸葛诞这番节操却不为世人理解,还骂他作狗,所以我写这首诗就是要给这位被冤枉了一千多年的老英雄翻案。” 冬郎沉浸在自己独到的发现里,半晌才注意到表妹神色古怪,只见她把眼角轻轻一挑:“表哥,你这是在安慰我么?!” 冬郎一下子窘住了,正待解释,谁知表妹一脸坏笑地突然说出了一番令他大吃一惊的话来:“表哥,方才我借这个故事给你们三兄弟取名字,确实是转着弯骂你,但魏晋的人们说诸葛诞是狗,却一点都没有骂他的意思。表哥,这都是多少人读烂的书,你以为翻案是那么容易的么!”小小的脸上全是恶作剧得逞后的志得意满。 冬郎一脸狐疑,只见表妹好整以暇,接着说道:“我本来读这段书的时候就怀疑过,前边既然说了这诸葛三兄弟都有很大的名望,后边为什么把诸葛亮和诸葛瑾推作龙、虎,却把诸葛诞贬作狗呢?” “对呀,确实讲不通!”冬郎连忙应道。 表妹说道:“后来我就去查了一些书,这才晓得那个时候的人并不把狗当作骂人话的。《尔雅》里说,熊和虎是势均力敌的猛兽,人们把熊和虎的幼崽叫狗。那时候的律法还规定,打到老虎可以卖三千钱,打到老虎的‘狗’可以卖一半的钱。所以,龙、虎、狗只是比喻诸葛三兄弟本领有别,并没有骂诸葛诞哦。” 少年冬郎只听得既佩且愧,本来是一个多好的机会,向表妹显摆自己的诗作,证明自己的见地,本以为能听到几句入耳的夸赞,或者看到表妹一脸倾慕的样子,没想到弄巧成拙,搞了一个灰头土脸。后来一直被别人惊才羡艳的这位贵公子私底下承认过,在他的所有交往中,只有两个人的聪明是让自己感到无力招架的,一个是父亲,另一个就是表妹。 容若格外清楚地记得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那么清楚,清楚到回忆时都觉得残忍。 容若躺在藤蔓下,用两本古书枕着头,他侧转身的空档,其中一本被风吹开了两页,上面写着“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这样和那日的天空一样晴朗明澈的句子。表妹一面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一面耐心地在绒毛般柔软的草丛里拾起紫藤蝴蝶形的花瓣,动作小心而慎重。待雪绡丝的手绢兜满了,她才去厨房拣了一只缠枝莲青花瓷碗来,用糖将花瓣给渍起来,容若好奇这是要做什么,她笑着,说要做藤萝饼,说是紫藤花除了在藤蔓上还会在嘴里绽放。那天下午,饼终是没做成,但那股子甜香弥漫了整个三月。 在取名的话题后,容若胡乱地把话题扯开了,拉拉杂杂的,也不知道都说了些什么,也许像英国人一样没头没脑地聊聊天气吧。 还记得最后的那个话题是:在最好的天气里都会作些什么? 作些什么呢?少年冬郎不假思索:“读书。” “读累了呢?”表妹问。 冬郎答:“骑射。” “骑累了、射累了呢?”表妹又问。 冬郎答:“读书。” “又读累了呢?”表妹又问。 冬郎答:“骑射。” …… 看到表妹一脸愠色,少年冬郎才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呢?” 成年后的容若恍惚记得,那时候在表妹的脸上仿佛掠过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她迟疑了好半晌,忽然咬文嚼字地说:“清风朗月,辄思玄度。” “清风朗月,辄思玄度?”冬郎低声地重复了一遍,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有听懂。他知道,这又是《世说新语》里的一则故事,说的是刘真长和许玄度的一段交往。许玄度是位隐士,喜欢清谈,不肯出世担任官职。刘真长任丹阳尹的时候,许玄度到京都去,就住在他那里。刘为许准备了最奢华的卧室和最丰盛的酒宴,许玄度感叹说:“如果能一直这样生活,可比隐居东山强太多了。”刘真长回答说:“如果吉凶祸福真的掌握在人自己的手里,我怎么会不保全这个地方呢?”后来许玄度还是走了,刘真长到他曾经住过的地方怀念了一番,慨叹道“清风朗月,辄思玄度”,意思是说,每逢清风朗月的时节,我就不免想起许玄度来。 少年冬郎有些发怔,表妹也低头不语,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清风朗月,辄思玄度”,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表妹为什么忽然讲起这个典故?是在叹息命运无常、繁华易逝么?是在忧伤聚少离多、不能长相厮守么? 要到几年之后,成年的容若在能确定这句话背后的涵义。是的,是在叹息命运无常、繁华易逝;也是在忧伤聚少离多、不能长相厮守;所有这些原本仅仅存在于揣测中的涵义后来竟然都一一应验了,但表妹当时说出这句话来,其实只是回答方才问起的那个问题:在最好的天气里,你都会作些什么? 她常常思念,她说,在最好的天气里。 那么,清风朗月的时候,她思念的是谁?思念的那个人,是否有着清风朗月般的相貌堂堂…… 这只是青梅竹马的一瞬,很快地就随风飘散了。在此交代两句后话:冬郎后来真的添了两个弟弟:大弟弟叫揆叙,生于康熙十三年,比哥哥足足小了二十一岁;小弟弟叫揆芳,生于康熙十九年,比大哥要小二十七岁。人们常说容若才高命薄,或许是才命相妨,或许是用情太过,无论这些理由是否真的就是导致这个天才诗人夭折的罪魁祸首,总之纳兰家族就像受到过诅咒一般,揆叙是在四十三岁那年去世的,揆芳更早,死时还不满三十岁,这三兄弟的下一代也延续着要么绝嗣、要么早夭的命运,甚至就连揆芳的妻子,一个外姓人,也只活到了二十六岁。只有那位强悍的明珠,经历了一次次的白发人送黑发人,送走了儿子,又送走了孙子,这样的长寿比之早夭更是一种残忍无数倍的刑罚。 [5]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露湿晴花宫殿香,月明歌吹在昭阳。 似将海水添宫漏,共滴长门一夜长。 ——李益《相和歌辞•宫怨》 树上的蝉叫得声嘶力竭,仿佛这场炎热的夏天永远不会过去了。容若独自锁在书房里,不声不响,只是写字。他背过的诗句已经太多,他一遍遍地在纸上默写着,越写越快,笔行得那样急切,像是迫不及待地要逃开什么。 那是李益的《相和歌辞•宫怨》,他已经写过三遍了。写过的诗句幻作了朦胧的画面,那是皇宫里面,帝王趁着月色再一次地巡幸昭阳宫了,而长门里的那个女子仍在没日没夜地呆坐着,仿佛是全部的海水都注进了长门的铜壶滴漏,让寂寞的时间流得那么漫长。 妾家望江口,少年家财厚。临江起珠楼,不卖文君酒。 当年乐贞独,巢燕时为友。父兄未许人,畏妾事姑舅。 西墙邻宋玉,窥见妾眉宇。一旦及天聪,恩光生户牖。 谓言入汉宫,富贵可长久。君王纵有情,不奈陈皇后。 谁怜颊似桃,孰知腰胜柳。今日在长门,从来不如丑。 又是一首,题目还是《相和歌辞•宫怨》,只是作者换作了于濆。诗中在说一个家在望江口的少女和邻家的少年偷偷相爱,但少女的家人希望把她嫁入皇宫,说这样就可以长久地享受富贵。但他们可能想过,这样作的代价是什么呢?少女纵然能得到君王一时的宠爱,但不知哪天就会被打入冷宫,任凭如花的红颜寂寞地凋谢。真到了这个地步,反倒不如生来就是个丑女。 唐诗里边有着太多的宫怨诗,就像咏史诗一样成为了诗歌体裁的一个类型。这样的诗歌太多了,因为这样的悲剧太多了。一年年有多少青春少女被选入宫,其中又有多少人甚至一直到死都没有见到过皇帝一眼。的确,入宫也意味着机会,而且是大富大贵的机会,但在屈指可数的富贵要在几千名同样美丽的女子当中拼得,要在这几千名同伴背后几何级数的人脉中拼得,更少不了的是神灵的保佑和天大的运气。那些“成功”的人不可能成为任何人的榜样,因为她们“成功”的经验只能被所有人艳羡,却根本就无法被任何人复制。 容若终于迟疑着放下了笔。他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涂抹这些诗句,是希望她获得那万中无一的快乐吗?不,既然木已成舟,无法挽回,无论她在里面快乐还是忧伤,都不是他想看到的。 对他而言,也许最痛的不是看到她在高墙那边快乐或忧伤,而是,从此不管她有多大的快乐或多小的忧伤,都与他无关。 他们还年轻,人生才刚刚开始,但他们的故事,再无续集。容若几番拿起笔来,又几番辍笔,他已经什么话都写不出了。无数的唐诗、宋词、《诗经》、《楚辞》,竟然没有一句可以宣泄自己的心思。设若容若晚生几十年,或许会拿来江南才子袁枚伤悼妹妹袁机的句子:“若为男子真名士,使配参军信可人”,说的不正是表妹吗?她那聪慧和才情足以压倒世间须眉,只有鲍照那样的名士才配得上她!但冬郎随即叹息,脑海里竟闪过了那一句他始终不愿想起的、最绝望的唐人句子:“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容若猛地抬起头来,天色已晚。窗外,赫然又是一个清风朗月的夜晚。是呀,又是一个清风朗月的夜晚,只是那个人,还在远远地牵挂着她的玄度吗? 这一个清风朗月的夜晚,思念就像此前的每一个清风朗月的夜晚一样,是不会落空的。橘色的烛火在镜台上跳跃,映得她一张脸如醉酒一般酡红。她对着镜子默默摘下满头钗饰,动作很缓慢,时不时停顿。制作这面芙蓉镜的师傅实在用心,将镜面磨得光洁明亮,清晰地倒影出她浅浅的梨涡。屋里的每一样都因这镜子完美成双,连扑近烛火的蛾也显得不再孤零零,唯独她是例外。望着镜中人,入宫以来她从未似此刻般落寞——在她最好的年纪,在她笑得最好看的时候,她爱的人却不在她身边。自己笑得越美,爱情的嘲笑声,就越是刺耳。 她知道,他们再也没有机会相见。她曾想,他们如同两条并不平行的线,不管所需的时间是长还是短,他们的相交几乎命定。如她所料,她与他终于相交;但出她所料,命运为相交安排了“厮守”以外的结局,那就是相交后两条线并未合而为一,两人沿着不同的命运线继续延展下去,朝着不同的方向,渐行渐远,剪刀差终会大到像是陌路人。 不容反抗的不仅是皇宫,更是命运。 她从怀里取出了一个小小的纸卷,展开它,那上面的几行墨迹是褚遂良的楷体,她认识,她熟悉,她也曾和他一起练过,但如今只有他的字、他的诗了,以后再也不会得到更多的东西了。 这个纸卷是她刚刚在一函《乐府诗集》里偶然发现的。这书是他借给她的,很多很多天前借给她的,后来他总是找机会问起她对这部书的感觉,神色总是不大自然。但她竟然一直没有打开过它,也就一直把他的问题敷衍过去,直到进宫的那天收拾随身用品,她带上了这函书。这是他的书,她曾想找机会还给他,但此时此刻,她永远都不想还回去了。 她的泪水终于忍不住了,她恨自己为什么直到今天才打开它,恨自己为什么直到今天才发现了这个纸卷,更恨的是,竟然再无机会让红墙外边的他知道自己读过之后的感受。 她小心地展开,展开她与他此生最后的交集,这廿八个字。 一枝春色又藏鸦,白石清溪望不赊。 自是多情便多絮,随风直到谢娘家。 ——《柳枝词》 纸卷里边只藏了这一首《柳枝词》,她只用了一夜的时间便读过了千遍万遍。诗里写的是一株春天的柳树,发芽了,吐叶了,茂密得可以藏得起好大的一只乌鸦。不远处就是白石,就是清溪,这株柳树就生长在这个平易而孤高的环境里,悄悄地结出了柳絮。 为什么结出了如此多的柳絮呢,一定是因为柳树太多情了,只有多情才会多绪(絮)呀!这些多情的柳絮,这些多情的思绪,命定一般地被东风吹起,吹落到那个心爱女子的家里…… 她哭了。她知道这世界上恰好有一处东风永远也无法吹过的地方,就是这高入天际的红墙,而自己恰好就落进了这红墙的包围里,一辈子也出不去了。谁说少女情怀总是诗,早已如中年心事一般浓于酒了。 命运最残忍的地方,不在于使你与某个人分离、破灭某个幻想、淡漠某段感情,而在于它使你与某个人分离、破灭某个幻想、淡漠某段感情之后,却让你清晰记得你曾有过那样的伴侣、幻想与感情。 每一个旗人女孩都会得到一次选秀的机会,这是她们的“福利”,更是她们的义务。正如每一个女孩都有过鸳鸯蝴蝶的梦想,每一对父母也都有着攀龙附凤的渴望。婚姻,从来不属于当事人自己,而属于一个家庭,甚至是一个家族。 以小表妹的条件,选秀得中是十拿九稳的事,这个悲剧一点都没有悬念。这个时候,她有没有生出“从来不如丑”的叹息呢? 没有希望的日子是最漫长的日子。宫中的日子正是这样,时间是如此的,以至于连记时都失去了意义,只看到花开又花落,却不知道今夕是何夕,今年是何年。正如袁枚在《随园杂诗》里写的那样:“草色青青忽自怜,浮生如梦亦如烟。乌啼月落知多少,只记花开不记年。” 刻骨的思念可以使人狂热,但可以使这一对互相思念的人冲垮那巍峨耸立的红墙吗? “旧事浑如昨,伤心只问天”。顺风顺水的人并不需要信仰,只有在感到彻底的无能为力的时候,人才会曲下高贵的双膝,红墙外面的少年冬郎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接触佛教的。 那年夏天,广源寺外的池塘盛开着万朵荷花,吸引了京城里多少的香车宝马,只有少年冬郎神色落寞,被面前这无边的生机衬托出了无边的忧郁。他刚刚叩完头、烧完香,但心里片刻也不曾宁静。那首凄婉的《荷》就是在这个时候从他的心底深处写出来的: 华藏分千界,凭栏每独看。 不离明月鉴,常在水晶盘。 卷雾舒红幕,停风静绿纨。 应知香海窄,只似液池宽。 ——《荷》 诗中所谓香海,是佛国的名字;所谓液池,代指皇家的池塘。前边一共六句的铺陈,只为了烘托出最后这两句:“应知香海窄,只似液池宽”,这荷花盛开的池塘方佛就是佛国香海,对于那些放得下尘缘的人,它只是一道浅浅的小溪,跨一步就可以过去,而对于冬郎自己,它却像皇家的太液池一样,无法逾越。 是呀,如果越得过太液池,自然也就不需要越过佛国香海了。 他的心念随着视线游移不定,他又想起了那个被他偷偷藏进书函的纸卷,想起了纸卷上的那首专门写给她的《柳枝词》,她竟然一直没有发现呢。如果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当时鼓起勇气,直接递到她的手里呢。 岸边的垂柳仍在飘飞着淡淡的柳絮,这时节已经过去了,柳絮应当飘尽了呀!他想起不久之前还是春天,“自是多情便多絮”,那柳絮从来也不会飘尽,思绪更不会飘尽,季节永远停留在那个柳絮漫天的春天。 苑外银塘乍泮冰,柳眠初起鬓鬅松。 谢娘微黛轻难学,楚女纤腰弱不胜。 袅雾萦烟枝濯濯,欹风困雨浪层层。 絮飞时节青春晚,绿锁长门半夜灯。 ——《春柳》 “苑外银塘乍泮冰”,开头第一句就藏着一层隐喻。表面上是描写柳树生长的环境,其实“乍泮冰”三个字用的是《诗经•邶风•匏有苦叶》里的“雍雍鸣雁,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是一个女子呼唤恋人的心声,叮嘱大河那边的他,如果真的有心迎娶自己,就趁着冰还没有融化赶紧过来。而少年冬郎此刻的处境呢,水面的冰层却正在融化着,自己没有把握住那个“迨冰未泮”的季节,这时候只有徒唤奈何。 我们却看到,汉文化已经与这个旗人少年的血脉融为一体了,他用起《诗经》的语言来是那样的得心应手、浑然得好像完全没有用过典故,并且他也一定知道,这样的隐喻表妹是一定看得懂的,因为《诗经》也是她的最爱,他们曾经一起背诵过,互相考较、比赛过。只是——少年冬郎心头突然一凛:她看得懂这个隐喻又如何呢,这首诗根本无缘送到她的手里了。 “袅雾萦烟枝濯濯,欹风困雨浪层层”,她此刻在作着什么呢?是不是像那颗柳树一样,在袅雾萦烟里,在欹风困雨,恹恹地无法逃出寂寞的包围? 但冬郎有时候也会恐惧:万一,只是万一,万一她得到了皇帝的宠爱…… 南国素婵娟,春深别瘴烟。 镂冰含麝气,刻玉散龙涎。 最是黄昏后,偏宜绿鬓边。 上林声价重,不忆旧花田。 ——《茉莉》 他在写下这首《茉莉》的时候,心里一定是忐忑的。那是一枝素颜的茉莉,在春深时节被采摘下来送进了皇家。它太香、太美了,好像是凝冰的麝香,又像是玉石刻就的龙涎香,尤其到了黄昏,它就会迷倒所有的看客。这样的它,自然在皇家的苑囿里得到了最高的赞美,而在这无边的宠爱当中,它还会记得它曾经生于斯、长于斯的那一片遥远而朴素的花田么? 水亭无事对斜阳,宛地轻阴却过墙。 休折长条惹轻絮,春风何处不回肠? ——《柳枝词》 又是一首《柳枝词》,已经是第二个春天了,少年冬郎伫立在夕阳下的宛平水亭,在此吟咏起因多情而多絮(绪)的柳树。都说触景伤情,不触景竟也可以伤情,这长长的柳枝无论折与不折,无论惹不惹得起那轻盈而无依的柳絮,只要春风吹过,柳枝便总是一番的百转千回。 落尽深红绿叶稠,旋看轻絮扑帘钩。 怜他借得东风力,飞去为萍入御沟。 ——《咏絮》 少年冬郎隔着帘栊,望着漫天的飞絮:它们有的落入河湾,有的飞入树林,有的埋进泥土,也有的……竟然可以飞得那么高、那么远、那么无畏,一直飞到了红墙的那边! 是呀,“怜他借得东风力,飞去为萍入御沟”,我为什么不能去借我的东风呢,只要随着东风的力量,红墙总是可以飞越的!就是在这个时候,少年冬郎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这个决定足以让任何头脑正常的人把冷汗浸透了背心。 ※※※※※※※※※※※※※※※※ [小考据]不得流传的才女诗 容若的表妹没有任何文字流传下来,所以我们只能从容若的诗词当中来捕捉这个旗人小才女的吉光片羽。这在那个时代里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红楼梦》里有一段文字,是说香菱想加入大观园姐妹们的诗社: 探春笑道:“明儿我补一个柬来,请你入社。”香菱道:“姑娘何苦打趣我!我不过是心里羡慕,才学这个玩罢了。”探春、黛玉都笑道:“谁不是玩?难道我们是认真做诗呢!要说我们真成了诗,出了这园子,把人的牙还笑掉了呢。”宝玉道:“这也算自暴自弃了。前儿我在外头和相公们商画儿,他们听见咱们起诗社,求我把稿子给他们瞧瞧,我就写了几首给他们看看。谁不是真心叹服?他们抄了刻去了。”探春、黛玉忙问道:“这是真话么?”宝玉笑道:“说谎的是那架上鹦哥。”黛玉、探春听说,都道:“你真真胡闹!且别说那不成诗,便成诗,我们的笔墨,也不该传到外头去。”宝玉道:“这怕什么?古来闺阁中笔墨不要传出去,如今也没人知道呢。” 在这一段对话里,我们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当时的一种观念。探春、黛玉都说写诗仅仅是玩,都不承认自己是在认真作诗,这并不是谦虚,而是因为女孩家作诗是“不正经”的。待听说宝玉把她们的诗抄刻给外人看,很是气恼,因为闺阁笔墨一旦流传在外,就好像女孩家在大庭广众之下露出了内衣一样。宝玉之所以一副不以为然的态度,因为他本来就是一个最叛逆的、最藐视礼法的角色。 如果她们的诗真的流传出去,情形大约会像时人笔记里讲的那样:女孩家即便作出好诗,流传出去,被选诗的人编撰成书,在编排的体例上,一定排在僧道诗的后边、娼妓诗的前边。与其丢这种脸,还是不要把诗作流传出去的好,最好的就是根本连诗都不要写,连字都不要识。男人们担忧的是:如果识了字、学了诗,女人的心就会野了,就像统治者担心社会上如果取消了言论管制,老百姓的心就会野了。愚民的传统就是这样,它不仅是帝王的事,更是每一个人的事。每一个社会阶层上的人都会想方设法,以使自己阶层以下的那些阶层上的人变得愚昧。 ※※※※※※※※※※※※※※※※ [6]重逢:花风如扇,柳烟成阵 …… …… 月出光在天,月高光在地。 何当同心人,两两不相弃。 ——《高楼望月》 容若写下这首《高楼望月》的时候,表妹早已经读不到了,只有那一年惊心动魄的重逢仍然历历在目。那时候竟然会生出那么大的胆量,可知道稍有闪失便将罹获重罪,全家人都会受到牵连。多年之后回想起来,容若才觉得后怕,觉得冷汗湿透了背心。但在当年,那个少年冬郎,没有怕,只有爱无反顾。 那一年适逢国丧,皇宫里大办道场,就是在这个最严肃、最紧张的时刻,少年冬郎想出了一个最冒险的办法:混进去! 他买通了一名喇嘛,换上了一身僧装,混进了入宫操办法事的队伍。这是死罪,他知道,他害怕,但他还是作了。皇宫是这么的大,妃嫔和宫女们怕有几千人吧!要想见到表妹,这岂不是大海捞针一样吗?承受这样大的风险,只为了一个最渺茫的希望。况且,即便见到了表妹,难道还能带她逃出这个金碧辉煌的牢笼吗? 冬郎并不糊涂,他的理智足以使他看清现实,那就是他与她之间曾经的种种和未完成的种种此生休矣;但他的理智也只到此为止,不足以使他放弃再见一面的狂热念想,哪怕只是饮鸩止渴的片刻幸福。 他跟着僧人的队伍一路走着,一路偷偷地张望。身边来来回回巡逻的侍卫令他精神紧张,他暗暗在心里祈祷,神,我所需并不多,一面即可,毋需言语,毋需单独的时间抑或空间,我只求看见。 这才发现,原来同一个级别的女子都作相同的装束,梳着同种样式的发髻,穿着同一花纹的绣鞋。惟一可与他人区别开来、使别人知道她们并不是宫中一个不多不少的零件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的,是她们眼中的神色。那一点神色,也是她们今生有力量能控制的惟一一样吧,就这一样,也不敢随意。命运很虚伪,架空她们爱的自由和权利后,旋即给了她们世间最有权势的丈夫,貌似公平,但恶意欲盖弥彰。 她们,在穿过宫门的那一刻,便已向不知名的魔鬼交出灵魂,最好是忘记自己有过灵魂,这样才能更彻底地遵照他人的意志生存。难怪在筵席上除了男人,女人也会饮酒过度,男人是为了喝醉,女人是为了麻醉。醉生梦死是在宫中生存的第一技能,不醉,如何有力气胼手胝足、只身一人穿过人生的荒原,抵挡寂寞风化,击退往事侵袭?人生在世,比软弱更可怕的,是清醒。 冬郎望着重重宫门打开又关上,听陈旧而笨重的门轴发出沉郁的“吱嘎”声,就像这吞噬幸福的黑洞的一声声低吼。她那样的个性,真能应付得来宫中事? 他的眼睛看花了,看酸了,风一吹,竟有流泪的冲动。此时已是深秋时节,即使是华丽的皇宫,也挡不住时节转换带来的索寞——呵,终于也有皇权无法摆布的东西。 猛然间,他隐隐瞧见隔着几道回廊的某个女子,那,到底是不是表妹呢? 那个女子似乎发觉了他张望的目光,似乎听到了他激烈的心跳,竟也转过头来望向他。只是彼此无法对话,连眼色都不能打。 宫中的女人是不允许有大悲大喜的,笑时嘴角的弧度都训练有素,但那女子在望向他的一瞬间身体晃了一下,隔得那么远,他却清晰看到她惨淡经营的端庄姿态刹那分崩离析。她像是哭了,但眼泪很快淹没在人潮中,没有一点痕迹,当然也于史无载,唯一的记载,是在他的回忆里。她走了,随着人潮一起,步子拖得很长,走得好像很不情愿的样子。转过那个回廊的时候,她又好像故意地叩了叩鬓上的玉钗,那是一个应答还是一声呼唤,或者只是毫无意义的一个动作?……但是,这么远呀,这究竟是不是她呢,这一次历尽了千难万险的重逢究竟是不是真的? 或许,那并不是表妹,那只是一个同样在命途中与所爱失之交臂的女子。真假并不很重要,容若想,那次重逢是一个梦也好,是一场幻觉也罢,至少幸福过。 这一场纠结在梦幻与现实之间的重逢在多年之后被容若写进了一首词里,词牌叫作《减字木兰花》,一个美丽的名字: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 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 一定是过去太多年了,以至于所有的伤心都被渐渐地褪掉,只余下一抹淡淡的温存,和浅浅的忧伤。如果她在,会留给他怎样的诗句呢? 不,不会是诗句,而是一些很普通、很朴素的话: 永远把你当小孩一般宠爱,即使你已老去。 永远觉得你帅气到无与伦比,即使你已老去。 永远爱你如年轻时一般,即使我们都已老去…… [7]艳歌:照水红蕖细细香 大约不会有人相信容若公子也写过艳诗,但在他的文集里确实收录着这样的作品。有人考证这些艳诗就是纪念他的表妹的,那或许真是一次尝过禁果的初恋,清初旗人的男女大防毕竟不像汉人这样壁垒森严。 诗的题目直接就叫《艳歌》: 红烛迎人翠袖垂,相逢长在二更时。 情深不向横陈尽,见面销魂去后思。 洛神风格丽娟肌,不见卢郎年少时。 无限深情为郎尽,一身才易数篇诗。 第一首是怀念曾经的幽会,总在二更时分“刬袜下香阶,手提金缕鞋”。所谓“横陈”本义仅是横躺,但它早已经成为了一个诗歌套语,因而有了固定的隐义:冯淑妃(名叫小怜)第一次为北齐后主高纬侍寝,“花容自献,玉体横陈”,是一幅妩媚而诱人的图画。从李商隐《北齐》诗中“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的句子开始,“横陈”一词便和男女欢爱永远地关联在一起了。 而容若毕竟不是高纬,对他而言,自然是“情深不向横陈尽,见面销魂去后思”,云雨之欢并不能尽示深情,更有那见面时候的销魂和离别之后的相思最让人不能承受。 第二首诗用到了一个典故。汉朝有一个名叫卢充的男子,在一次出猎途中歇脚在一座墓地旁边。向墓碑看去,这里埋葬的是崔少府的女儿,正在这时,只见风云变幻,这里不再是清冷的墓地,而是一座朱门宅邸。大门开了,喜气洋洋地,卢充被请了进去,崔少府见他少年俊朗,很是喜爱,当即便把女儿许配了他。 这是一桩奇妙而美满的婚姻,如果不是过于短暂的话。弹指间烟消云散,卢充又是怅惘惘的孤身一人。三年之后,卢充忽然在水滨见到了妻子,她坐在一架犊车里,怀里还抱着一个小男孩。 她说这是他的儿子,三岁了,抱起来交在他的怀里,还有一首诗和一只金椀。犊车于是走了,绝尘而去,再也没有回来。 这个故事对容若来说别有一番伤心。和表妹的一段感情不也是这样如梦似幻的么,才一个瞬间就飘过去了,好像不曾真正发生过一样。“无限深情为郎尽,一身才易数篇诗”,那个美丽而鲜活的生命可在人间留下了什么痕迹么,只是几篇不忍卒读的诗词而已。 独拥余香冷不胜,残更数尽思腾腾。 今宵便有随风梦,知在红楼第几层? ——《别意》 这首《别意》,就像为这个故事特意而作的永恒的终曲。思念太远了,太累了,就连梦也找不到方向。 ※※※※※※※※※※※※※※※※ [小考据]写给表妹的悼亡词 关于这位宫中表妹,容若还留下了怎样的思念呢?在前辈精致的考证中,认为有几首词是直接指向这里的,却一直以来都被人或是误读、或是轻忽过去了。比如那首《青衫湿遍•悼亡》,因为“悼亡”这个题目而被认为是怀念第一位妻子卢氏的,因为在传统上,“悼亡”这个词只能用在亡妻身上。 但是,在这首词里,其实其中用到的典故从来都清晰地昭示着:这一番悼亡的对象只能是那个死在宫中的表妹。之所以词题写作“悼亡”,当是容若在心中早已把表妹当作了自己的妻子;之所以我们看到的许多注本都把这首词的写作时间定在康熙十六年,也就是卢氏刚刚去世的时候,其实并不是因为存在确实的记载,而是因为研究者先把这首词判定为悼亡卢氏之作,再从词中那句“半月前头扶病”推断出了这个写作时间。 这首词读起来,是从哀婉走到悲恸,我们感受得到,公子的情绪只要稍稍打开一个缺口,就会一发而不可收拾: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 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釭。 忆生来、小胆怯空房。 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 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 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 怕幽泉、还为我神伤。 道书生、薄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 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 疑惑是从下片的第一句开始的:“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玉钩斜路”,这四个字正是解读这首词的关键。 “玉钩斜”是一个美丽的地名,它位于扬州的蜀冈西峰。这原本是一处很著名的古迹,得到过很多诗人的吟咏,但使这里著名的并不是什么美丽的故事,而是地底下埋着的许许多多少女的枯骨和冤魂。 据说,隋炀帝三下扬州,穷奢极侈到了变态的地步,甚至强征吴越的民间少女在运河两岸为龙舟拉纤。少女们不堪重负,以致于死者枕藉。在船队到了扬州之后,少女们的尸体都葬在了附近的一处坡地上。因为这里是一处斜坡,从此便被称为“宫人斜”,尽管严格来说她们还称不上宫人。 到了唐代,李夷简镇守扬州,在这里观赏如钩新月,便修了一座玉钩亭,大文豪皇甫湜为此还写了一篇《玉钩亭记》,此后宫人斜便改称玉钩斜,名声越来越大,为之吟咏的名家也越来越多。 容若自己也吟咏过玉钩斜,比如《浣溪沙•红桥怀古,和王阮亭韵》: 无恙年年汴水流。一声水调短亭秋。旧时明月照扬州。 曾是长堤牵锦缆,绿杨清瘦至今愁。玉钩斜路近迷楼。 这是一首很好的怀古词,词题里提到的王阮亭就是渔阳山人王士祯,曾在扬州作官,与当时名士游览扬州红桥,有过一些唱和。容若是在多年之后以大内侍卫的身份随同康熙皇帝南巡扬州,步韵和了王士祯的一首《浣溪沙》,词的下片讲的就是玉钩斜的隋朝往事。 了解过这则典故,我们再回到《青衫湿遍》这首词来,就会发觉容若这句“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作为悼亡词来说竟然毫无道理。所有注本都把“玉钩斜”解作对卢氏陵寝所在地一个比喻,如果真是这样,容若的用典就太失水准了。 诗人的用典,乃至许多诗词套语,都有它们固定的涵义,有特定的应用场合,就像我们的日常用语里,“音容笑貌”这个词虽然从字面上看可以对任何人说,但在文化背景里,它只能用在死者身上。所以,当容若用到“玉钩斜”这个典故,又感叹“一般消受,蔓草残阳”的时候,他所怀念的、哀悼的这位女子,一定有着和那些葬身于玉钩斜的女子们相似的特点,也就是:被皇家强夺,并不幸早逝。 再看“咫尺玉钩斜路”这“咫尺”两字,玉钩斜远在扬州,和容若绝非咫尺,而“咫尺”其实暗含着“咫尺天涯”的意思,能够在容若的生活中构成这个意思的,只有那位宫中表妹。只有皇宫的红墙,才能让容若生出这样咫尺天涯的感叹。 词的最后一句“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也能证实这个推论。“重圆”是用“破镜重圆”的典故:事情发生在隋朝统一中国之前,南方陈国的末代皇帝陈叔宝有个妹妹叫乐昌公主,嫁给了徐德言,两人非常恩爱。当时天下动荡,徐德言预料到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国破家亡的大祸发生,那时候难免夫妻被拆散。于是他取来一面圆形的铜镜,一破为二,和妻子分别保管,并约定说:“如果夫妻被迫分离,你就在每年正月十五那天托人将这半面镜子拿到市场去卖。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会去探听消息,以我的半面镜子为凭,与你团聚。” 后来,隋朝果然灭亡了陈国,徐德言逃亡,乐昌公主则被赏赐给功臣杨素为妾。徐德言打探到了消息,便赶到了隋都长安,打探妻子的下落,终于在正月十五那天在市场上看到一个老人高价出售半面铜镜,细看之下,果然就是妻子的那块。徐德言于是写了一首诗,托那位卖镜子的老人带回去。事情的结局是美好的:杨素知道的这件事,大受感动,把乐昌公主还给了徐德言,让他们夫妻重聚。 所以,“破镜重圆”这个词原本不是任何夫妻言归于好都能用的。它最适合于这样的情况:夫妻的分别是被迫的,妻子落到了权贵人物手里,而丈夫几乎无能为力。这就能够解释容若所谓“重圆密誓”的涵义了:破镜重圆的誓言是秘密立下的,不为外人所知,这说明两人的关系很可能不是合法夫妻;她进了一处连容若这等背景的人都无能为力的地方,而终于没等到破镜重圆,她就在那里黯然地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