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小夜躺在被窝里,又想起了《七夜物语》开头的这段话。 《七夜物语》是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也许......这个故事讲述的应该是......封面上的那个男孩和女孩因为一次奇妙的偶遇被卷入一个陌生的世界进行冒险的故事。 可是,这里的“也许”、“应该”是什么意思呢? 其实,读《七夜物语》就会有奇怪的事情发生。 读这个故事的时候,书里出现的每一个场面都会清晰地出现在小夜眼前。然而,一旦合上书,将书放到书架上,走出图书馆,小夜就完全不记得《七夜物语》的内容了。 一开始小夜怀疑自己的记性变得不好,担心起来。所以,她就试着读了一本别的书,进行确认。 但是,别的书却从来没有发生像读《七夜物语》时发生的那种事。不管是什么类型的书,小夜都能记住自己新读的那本书的内容。为什么唯独《七夜物语》这本书读过之后就会忘记呢? 而且,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合上书本放回书架,有关书中内容的记忆就会消失,但是当小夜再次回到图书馆,从书架上拉出那本书的瞬间,记忆就会立刻复苏。她马上就能想起之前自己读到了第几页,故事发展到了哪里。 小夜害怕起来。所以,她曾一度想放弃阅读《七夜物语》。但是,她还是觉得有些不甘心。要不,问一下妈妈?可是,如果问妈妈,就必须向妈妈坦白自己偷偷去图书馆的事。 不可思议的事,还有更多。虽然小夜几乎忘掉《七夜物语》的全部内容,但是其中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这本书开头的那段文字。 所以,这段时间,小夜在入睡之前肯定会想起这段话。那段文字就像昏暗的房间里的唯一一盏灯,朦胧地照亮充满谜团的《七夜物语》的轮廓。而且,它就像一个拿着马灯的领航员在小夜的前方为她引路,将小夜带进《七夜物语》的世界当中。 小夜一点点地读着《七夜物语》。 当然,小夜不只是去图书馆看书。 她仍旧按时去榉野高中探险。 不,其实现在小夜已经不需要探险了。因为她已经加入了榉野高中的学生协会。 在听到“夜校”的那两个高中生吹口哨的隔天,小夜又去了榉野高中。 她像往常一样将鼻子贴在金属网上看着里面的校园。那个“不穿制服的哥哥”马上走了过来。 “嗨,我们又见面了。” 哥哥亲切地跟小夜打招呼。 “你好。” 小夜一脸紧张地向他问好。 “哎呀,金属网妹妹。” 姐姐也马上走了过来。 “我叫小夜,鸣海小夜。” 小夜告诉对方自己的真名。她虽然并不讨厌“金属网妹妹”这个绰号,但是她觉得对于已经上了四年级的自己来说,这个名字多少有些孩子气。 姐姐抿起嘴,吹了一声口哨。口哨的声音让小夜感觉那个姐姐似乎在说:原来金属网妹妹也有正经名字啊。小夜松了一口气。 “我叫麦子。藤原麦子。” 姐姐也告诉了小夜自己的名字。 “我叫南生。小田切南生。” 哥哥也做了自我介绍。 “我们是口哨协会的会员。” 小夜没听说过口哨协会,慌了神。 她在小学里也加入了学生协会。上了四年级,所有学生都要加入一个协会。朱莉加入了排球协会,仄田加入了读书协会,而小夜则加入了烹饪协会。 小夜原本就会做饭。她答应妈妈自己在家的时候不用火。但是可以淘米、削苹果皮、做冰棍。妈妈在家的时候,小夜还会帮着妈妈包饺子,做蔬菜汤的时候帮着妈妈把汤里的沫撇出来。而且,小夜还会翻铁板烧上的食物。 “口哨协会一共有几个人啊?” 小夜问道。她加入的那个烹饪协会是个大协会,多达三十人。所以,在协会的会员中最小的四年级学生只能叠叠称饼干面粉用的包装纸,或者端盛饭菜用的大盘子。 “就我俩。” “真好。” 小夜又想到无法令自己满足的烹饪协会的活动。 “那小夜你也加入我们口哨协会不就好了?” 小夜惊讶得张大了嘴巴。世界上哪有小学生加入高中生协会的? “没关系啦。夜校的学生协会很自由。当然,你不是榉野高中的学生,不能让你参加像口哨甲子园大赛之类的正式比赛,但一起练习是可以的。” 小夜听到口哨甲子园大赛,又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甲子园,小夜也是知道的。很多哥哥从早到晚进行棒球比赛,输了的那些哥哥就会一边大哭一边挖地上的沙子。妈妈虽然讨厌电视,却很喜欢甲子园大赛,在家的时候就一定要看电视转播。比赛的哨声一响,妈妈就会大喊:“好,都要加油,都不能输。” “口哨也举行甲子园大赛吗?” “没有的啦。” 南生笑着说道。 麦子好像跟小夜的爸爸一样,爱跟人开玩笑。 小夜决定加入协会,然后三人约定,每周聚一次,在上课前三十分钟集合,对新会员小夜进行特训。 “其实原本我们口哨协会的活动完全都是想什么时候进行就什么时候进行。” 有时在上课前五分钟进行,有时在九点放学后南生送麦子去车站的时候进行,还有的时候,星期日,两人在公园里一边吃麦子带来的便当一边进行。麦子这样解释道。 “星期天的协会活动,也可以称作一种约会啦。” “约会是什么啊?” “就是恋人单独见面啊。” “你们俩是恋人吗?” 小夜问道。 “原来我们在交往么?” 这是南生的回答。 “你要求我的话,可以跟你交往啊。我才没那么小气。” 一开始,小夜完全没有想过自己能像南生或者麦子那样吹口哨。但是,南生和麦子教得很好。小夜马上就能像四年级的那些男同学一样发出声音了。 “那接下来就吹一首曲子吧。” 麦子首先让小夜吹的是“夕阳落入远山” 这句。 小夜干劲十足。 除了口哨协会三人一起练习,小夜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也继续练习。 “做什么呢?” 小夜正在小区的水塔下面练习吹口哨,仄田过来问道。 “什么什么啊?” 小夜气鼓鼓地回答。自己原本想着偷偷练习,结果却被别人看到,小夜不由得拉开了架势。而且,仄田说话的口气,好像有点笑话人的感觉。 “你口哨吹的真好啊。” 也是被小夜的语气吓到了,仄田的语调突然变得慢慢的。 “一点都不好啦。” 小夜语气冷淡。 “可是能发出声来啊。” 仄田走到小夜身边,靠在水塔的墙上,然后撅起嘴来试着发出声音。但是,从仄田嘴里发出来的只是混杂着空气的嘟噜声。 “看,我就完全不行。” 仄田一脸悲伤。 “原来你不是在笑话我啊。” 小夜感到意外,问道。 “不是啊。根本不是。” “可是我听着像。” “我总是被别人这么说。” 仄田背靠着墙,神经质地咚咚地敲起墙来。小夜焦急起来,想要对他说些什么,可是却什么也想不出来,于是垂下视线,正好看到仄田的高腿袜。对了,《七夜物语》中扉页上的那个男孩是不是也穿着高腿袜来着? 过了一会儿,仄田好像终于缓了过来,问道: “你怎么能吹那么好呢?” 其实小夜原本没有打算将南生和麦子的事告诉任何人。但是,听到仄田的声音里带着央求的语气,小夜便不由得回答了他。 “榉野高中的高中生教我的。” “真好。” 仄田说道,那口气像是发自内心的羡慕。 榉野高中的校园和平常大不相同。到处都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平常敞开的大门,现在也紧紧地关着。 “哪儿有人啊。” 小夜原本觉得仄田变老实了,可他现在又用那种嘲弄人的语气说话。其实不久之后她才知道,仄田这个男孩其实并不是在嘲笑人,只是说话有这个习惯。 “平常不是这样的,第一次啊。” 小夜生气了,咣当咣当地晃起了校门。但是,门纹丝不动,好像上了锁。 “切!” 仄田哼了一声,然后沿着金属网旁边的路在前面走了起来。小夜也跟在后面。 走了一会儿,两人来到学校的后门。这边的门也上了锁。 “真的有什么口哨协会吗?” 仄田一副怀疑的样子,问道。 “有的啊。” “特意跑到这个连个人影也看不到的地方,吃大亏了。” 仄田说完,耸了耸肩。 “是你求我带你来的呀。” 小夜看到仄田的态度,反驳道。 “我没求你。” “你求了。” “我没求。” 两人吵了起来。 ......那么,公平起见,我们来稍微回顾一下小夜带仄田来榉野外高中的经过吧。仄田到底有没有说“请带我去”呢? 结论是,仄田从来没有说过“请带我去”。 那么,是小夜搞错了么? 不,也不能完全这么说。仄田虽然没有说“请带我去”,但他却一脸羡慕,发自内心地说道: “鸣海认识这么会教人吹口哨的人,好令人羡慕啊。” 听完这些话,如何还能叫人将仄田撇到一边不理呢?小夜觉得自己独占南生和麦子,对不起仄田。于是,这种心情在不知不觉间就让小夜误以为“仄田想让我带他一起去”。 出于这个原因,让我们来判断小夜和仄田谁更占理,是十分困难的。而且,现在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是讲理判断对错的问题了,小夜和仄田现在已经开始一门心思地指责对方。 接下来就是没有休止的争吵。 “你求了。” “我没求。” 两人站在静悄悄的榉野高中门前,争吵了很久。 找到这个地方的是先吵累了的仄田。 这边的墙有一块比别的地方低。的确,这里的话,像小夜或仄田这么高的孩子好像也能翻过去。 “这里能爬上去么?” 仄田说道。 小夜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她也想早点结束这愚蠢的争吵。 小夜马上卷起裙子,用脚蹬住墙上凸起的部分,轻而易举地爬上了墙。然后,接着她从墙上跃身跳到墙的对面。 然后,仄田也和小夜一样,用脚蹬住墙上凸起的部分。但是,接下来却不行了。他试图把自己的身体拉上去,可是却弓着腰,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咣当一声掉了下去,一屁股蹲在地上。 “要我帮你吗?” 小夜问道。 仄田摇摇头。 他起来又试了好几次,还是不行。没有办法,小夜只好又从里面翻墙出来,站到仄田旁边。小夜伸出手,想帮仄田一把。可是仄田却推开了小夜的手。 “反正不行啦。” 仄田耷拉着脑袋。 “没关系的,很简单的。” 小夜这样安慰他,可是他仍旧耷拉着脑袋。 “你不用帮我啦。” “可是我不帮你的话,你爬不上去啊。” “不需要。” “可是,你瞧。” 小夜也不管她,正要扶住仄田的后背。这时,仄田竟然回过头去,一副焦急的样子说道: “算了,我要回去了。” 小夜有些吃惊。自己明明想要帮他,可他这是怎么啦? 小夜不明白。她不理解男孩的自尊心,仄田这悲哀的自尊心。他不想承认自己只能靠女孩子帮忙才能翻过那堵矮矮的墙。 “仄田,你没有自信么?” 小夜并没有恶意。 被小夜这么说的那一瞬间,仄田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他颤抖了一下肩膀,然后回答道: “你一个女人家,好烦哪。” 鸣海小夜这个女孩,作为一个普通的四年级女生,性格非常随和。像今天这样和仄田吵架这种事,真是十分少见。让谨慎稳重的小夜生气,真的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但是,能轻易让小夜生气的魔咒有两句话。 一个是“你一个女人家”,一个是“因为没有爸爸”。 “你说我一个女人家?” 小夜说话的声音比刚才更小了。 “对啊,你,就是个女、女人啊。” 小夜之所以对“一个女人家”这种话这样生气,是因为这三年自己一直与妈妈相依为命,而两个人都是女人。在这个时代(对了,我忘了说了,其实我们这个故事发生的时代,距现在有一段时间),人们对没有男人的家庭还存在偏见。 仄田听到小夜冰冷的语调,往后退了一步。 他盯着小夜看了一会儿,小夜毫不示弱,也盯着对方看。仄田迅速地眨起眼睛。 小夜已经做好了准备,随时等待仄田的回复。 但是,结果如何呢?与小夜预想的相反,仄田竟然低下头向小夜道歉。 “对不起,我错了。我不经大脑就说了。” 这时,小夜第一次听说“不经大脑”这个词。她觉得这个词听起来很有趣,心头的怒气也消了几分。 “不经大脑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将别人说过的话或者在书中看到的话,不经过思考就随便拿来用,这就是不经大脑。” “在书中看到的?” “嗯,你知道,我看过很多书,对吧?每当我得意洋洋地把自己从书里看来的东西告诉奶奶时,爸爸就会瞪着眼珠子,教我‘不经大脑的小孩’。” 小夜也认识仄田的奶奶,很容易想象出仄田得意洋洋地把自己从书里学到的知识向奶奶展示时的样子。小夜笑了起来。 “不过,奶奶每次听我跟她讲,都佩服得不得了。” 仄田挠着头。那种神经质般的眨眼频率,比刚才低了一些。 “喂,要再试一次吗?” 小夜抬头看着墙,说道。 “我能爬上去吗?” “你只要相信自己能爬上去,就能爬上去。” 仄田的脸又红了起来。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突然扭过头去,挽起袖子,小心翼翼地、小心翼翼地朝墙头爬去。 “我好厉害啊。” 小夜见仄田一副高兴的样子重复了好几遍,觉得好笑起来。 仄田最终没有借助小夜的帮助,独自翻过了那堵墙。 太阳已经偏西。枝繁叶茂的樱花树叶已经变成了深绿色,在风中相互摩擦,发出沙沙的响声。隔着球门的网,太阳变得有些模糊。现在已经不是中午那种发出耀眼白光的太阳,而是傍晚熟透的红太阳。空无一人的校园里,燕子在低空飞翔。 主教学楼的楼门关着。小夜和仄田围着主教学楼转了一圈。然后,两人又沿着主教学口向前走了一会儿,一栋两层的特别教学楼出现在眼前。隔着窗玻璃,能够看到里面有流理台和实验器具。 “是自然实验室么?” “肯定是化学实验室或者生物实验室啦。” “化学?生物?” “就是制造炸药或细菌的教室。” 小夜感到吃惊,原来高中生既能制造炸药,又能制造细菌。 两人继续往前走。特别教学楼的后面有一扇小小的门。推了一下,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前方是一条走廊,单侧有一排教室。 两人互相看了对方一眼。然后鼓足勇气轻轻地走进门中,然后蹑手蹑脚地在走廊上走着。 “喂,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走到里面的生物实验室前面时,小夜这样说道。 “声音?” 仄田反问道。他说话的声音明明没有那么大,却在没有一个人影的走廊里回荡。回声把两人吓得呆立在那里。 咚。 咚咚。 很快,仄田也听到了那个声音。 “那个声音,像脚步声?” 仄田压低声音问道。 “嗯。” 小夜也悄声回答。 “从二楼传来的。” “是啊,是二楼对吧,到底是什么声音呢?” 咚咚。 咚咚咚。 那个声音越来越大。 “你害怕啦?” 仄田看到小夜紧紧地攥住拳头,问道。又是那种嘲讽人的语气。 “我一点也不怕。” 小夜回答。其实她是害怕的。 “你才害怕呢。” “我也一点都不怕。” 仄田这样回答,可是双手却跟小夜一样攥得紧紧的。 “鸣海,你要是想回去的话,我就陪你一起回去啊。” 仄田用一种施恩与人的语气说道。小夜原本也想尽快离开这里,可是听了仄田的话,却不由得回答道: “根本就是你自己想回去吧?” 两人的这种对话,已经让他们无法回头。 于是,两人慢慢地走向楼梯口。 夕阳透过窗子,照到楼梯拐角的平台上。凝神往上看,也看不清那段楼梯上面的地方。 “怎么办?” 仄田问道。 ——还是回去吧。 到了现在,小夜真的害怕极了,差点将这句话说出口。但是,还没等小夜说出口,上面就传来一个可怕的声音。“咣当!” 楼梯口的拐角处出现了一个人影。 啊! 小夜屏住呼吸。 因为小夜认识出现在楼梯拐角的那个生物。 那是一种长得老鼠一样毛茸茸的生物。不过,它体格庞大,比家鼠和沟鼠大很多,而且不是四脚爬行,而是两脚直立行走。胖胖的脑袋连着一个肥嘟嘟的躯体,短小的双脚和尾巴保持着身体的平衡。右手拿着棍子,左手恰在腰间。上半身什么也没穿,下半身围着一条洁白的围裙。 “格力克莱尔。” 小夜喊道。 大老鼠瞪大眼睛看着小夜。 “你这人类的小孩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仄田在旁边吓得浑身发抖。小夜也害怕极了,差点大声喊出来。但是,她鼓足身上所有的勇气,冲着大老鼠说道: “你就是《七夜物语》里出现的那个啊。” 对,小夜想了起来。 这只身长两米有余的灰色格力克莱尔是《七夜物语》中出现的一只大老鼠。《七夜物语》的主人公——女孩和男孩,就像现在的小夜和仄田一样,有一天走进了一个空无一人的校园。然后,格力克莱尔突然从黑暗中走出来,出现在两人面前。 大老鼠紧紧地盯着小夜他们。小夜发现他拿在右手上的是一个擀面皮或饼干面的擀面杖。 “格力克莱尔先生,您现在也正在做饭么?” 小夜说话时尽量对他使用敬语。 因为,在《七夜物语》中,作者曾反复强调格力克莱尔如何讨厌没有礼貌的孩子。如果那些没有礼貌的孩子多次被提醒仍不改正,格力克莱尔就会抓住他们,用擀面杖压扁,做成肉汤。 “当然啦。” 格力克莱尔回答道。 “那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小夜才想知道自己来这里做什么。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时,旁边竟然传来一个声音。 “喂,这只老鼠,是什么东西啊?” 是仄田的声音。 “鸣海,你认识这个可怕的怪物吗?” 仄田大声问道。 “嘘——” 小夜赶紧按住仄田的嘴。 格力克莱尔恶狠狠地瞪着仄田。 对面的仄田也不示弱,他也狠狠地瞪着格力克莱尔。但是,仄田很快就失去了威风。他被格力克莱尔的气势压倒了。 “没礼貌的孩子就得好好管管。” 格力克莱尔这样说完,迅速地从楼梯拐角处跳下来,转眼间就夹在了小夜和仄田中间。 “喂,过来。” 格力克莱尔用力揪住仄田的耳朵。 “疼、疼、疼。” 仄田尖叫起来。但是,格力克莱尔并不放手,拽着他的耳朵直接上了楼梯。仄田没有办法,也只好跟他错开一个台阶,跟在后面。 “等一下。” 小夜喊道。 格力克莱尔没有回头。他左手用力揪住仄田的耳朵,大步走上楼梯。 小夜慌忙跟了上去。 仄田被格力克莱尔拽着,耳垂变得通红。小夜抱住他,两人一起被扔进二楼的厨房。 厨房里金碧辉煌。 窗边放着一盏大火炉,火上放着一口珐琅质地的双耳锅。餐柜里摆放着镶着金边的客用餐盘,桌子上摆放着各种各样的食物。银色的锅里盛着沙拉酱,方形盘里放着各种泡虾和泡贝。哧哧拉拉的烤肉块。刚炸好的苹果派散发出甜甜的苹果味。 “看起来很好吃。” 小夜小声说道。 “那边那个孩子好像懂事一点。” 格力克莱尔竖起胡子,冲着小夜点了点头。然后,格力克莱尔就把仄田带到厨房里的双腿梯子旁边。 格力克莱尔解下缠在腰间的围裙,然后捏着两根绳子,将围裙系在仄田的腰上。仄田很瘦,格力克莱尔的围裙在仄田的后背上折起来,下摆耷拉在地上。绳子缠一圈的话就会剩余很多,于是他就仔细地将绳子在仄田腰上缠了两圈,然后打了一个结实的蝴蝶结。这样一来,仄田就不能轻易解开围裙了。 仄田面色苍白,任由格力克莱尔摆布。 “这是在做梦。” 仄田抱住眼前的梯子,小声自言自语,仿佛这是他唯一的希望。 “马上就醒了,马上就醒了。” 仄田不停地重复着。 “呼——”格力克莱尔哼了一下鼻子。仄田听到这么大的鼻音,浑身颤抖起来。 “这孩子适应性差。肯定没读过童话或传说。” 格力克莱尔一副嘲讽的样子看着仄田,然后转向小夜,给她递了一个十分明显的眼色。 小夜差点要晕过去,闭上眼睛,但是她还是努力振作起来,也冲对方眨了一下眼。 两人接到的第一个任务是洗盘子。 格力克莱尔打开餐具柜的第二个抽屉。里面放着许多熨得平整的白色围裙。格力克莱尔从中抽出一条,扔给小夜。 “你也戴一条。” 小夜穿这条围裙,当然也很大。系到后背,仍有富余,围裙就像一条筒子罩在身体上。小夜怕格力克莱尔不高兴,赶紧系上带子,可是因为太紧张,手指一下子抽筋了。 “不要慌,时间多得很。” 格力克莱尔又取出一条围裙,啪地一下在自己前面打开,然后麻利地系在腰间,晃了一下身子,摆正围裙的位置。然后,格力克莱尔又用尾巴咚咚敲了两下地板。 “会洗盘子吧?别告诉我你不会啊。” 格力克莱尔慢慢地扭过头去,瞪着仄田。 当然,有生以来,仄田还从没有洗过盘子。 “会、会洗。” 仄田小声回答。 “那就赶紧干活。” 仄田偷偷地看了一眼小夜,小夜也看了一眼仄田。格力克莱尔将仄田称为“适应性差的孩子”,可是小夜同样无法相信自己现在在大老鼠的厨房里洗盘子这样一个事态不是梦而是现实。 “怎么办?” “怎么办啊?” 两人用眼神交谈着。在此期间,小夜怕格力克莱尔生气,开始迅速地往水盆里放水。 流理台的角落里放着几个空盘子,最上面放着一个印着小花纹的茶杯,上面有一只金色的小鸟在蓝色的小花之间飞翔。 小夜轻轻地将茶杯放进水盆里。残留在杯底的金色红茶在水中摇摇晃晃地漂起来。用手指擦过的茶杯底部,感觉凉凉的,滑滑的。这个茶杯实在太漂亮,虽然现在情况危急,可是小夜却握紧手中的杯子,一时间看得愣了神。 而仄田则根本心不在焉。他茫然地看着已经开始洗盘子的小夜。 “喂,快点洗啦。” 小夜贴在仄田耳边小声说道。 “我也要洗吗?” 仄田像个木偶一样直直地站在那里。 “当然啊。” 小夜小声回答着,迅速地将盘子放进水盆里。 仄田摆出一副无奈的样子,伸出手,将最大的那个椭圆形的盘子啪嚓一声扔进水盆里。 “不行!” 小夜提醒。 “为什么?” “那上面有油。” “那要怎样啊?” 仄田抬高了嗓门。 小夜赶紧从水里把仄田扔进去的那个椭圆形盘子捞了出来。她语速很快地告诉仄田,带油的盘子和一般的脏盘子必须分开洗。 “真麻烦。” 仄田又尖声说道。 过了好大一会儿,仄田才开始慢吞吞地洗盘子,动作十分笨拙。 最后,几乎所有盘子都是小夜洗出来的。 “洗完了。” 当小夜去向格力克莱尔报告的时候,仄田仍旧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用脚踢着流理台下面。 正在工作台上搅拌生奶油的格力克莱尔往水槽的方向瞥了一眼。 “不是还没完吗?” “啊?” 小夜惊慌失措。 流理台里已经没有一个脏盘子了。海绵也已经挤干晾上了。放洗洁剂的盒子也放回了原来的位置。 “那我该怎么做呢?” 小夜战战兢兢地问道。格力克莱尔又一脸鄙夷地哼了一声,说道: “你们人类啊,真是一种不会独立思考的生物,只会等着别人教你们怎么做。算了,看在你是第一次的份上,就告诉你吧。洗完的盘子要擦干净放回餐具柜才算结束。” 小夜吃了一惊。 小夜的妈妈洗完盘子之后,不用抹布擦干,而是放在一边自然风干。所以小夜才没有想到把盘子擦干。但是,仔细想一下,小夜读的那些外国儿童书中,经常描写“擦盘子”的场面。 日本的孩子帮爸爸妈妈做家务,不是叫住走街串巷卖豆腐的,把油豆皮和豆腐放进铝锅里,就是到门口去邮递员那里取报纸,又或者是用竹扫把打扫一下自己家门口的地。但是,外国的孩子们帮爸爸妈妈做家务,一般都是“擦盘子”。 当然,日本的孩子也会擦盘子。他们擦盘子,就是用印着深蓝色文字的日本毛巾迅速地擦酒杯或者小替换盘。而外国的孩子擦盘子则完全不同。他们用一种叫做“莉涅尔”的布擦盘子。小夜完全不了解“莉涅尔”这种东西。她只知道那是一种外国式样的布,不存在于以套廊、榻榻米和拉门组成的日式房间里。 “这里有莉涅尔吗?” 小夜心中怀着期待,扫视了一下整个厨房。在这件外国风格的格力克莱尔的厨房里,或许有莉涅尔。 “莉涅尔是什么东西?” 仄田问道。 “应该是一种布,抹布的亲戚。” “什么呀。” 仄田耸了一下肩。 小夜把仄田丢在一边,开始在厨房里的柜子里寻找。不大一会儿,她就在放围裙的那个抽屉旁边的抽屉里发现了一种像莉涅尔的布。当然,小夜并不确定那一定就是莉涅尔。但是,那张光滑的白布似乎长着眼睛,盯着小夜,对她说:“用我擦盘子吧。” “擦吧。” 小夜递给仄田一块,仄田却不伸手,只是一脸无趣的样子盯着小夜。 小夜耸了耸肩膀,不再管仄田,麻利地擦起盘子,心里一边想着:这么有意思的事,仄田竟然不参加,他怎么那么傻啊。 小夜按盘子的大小将擦好的盘子分别归类,然后将盘子叠放到橱柜中同样大小的盘子上面。小碎花茶杯没有叠放,而是分别放在旁边。 花了很长时间,小夜才终于把盘子放好。她高兴极了。因为她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在图书馆中读到的外国童话里的女孩。 “辛苦了。” 不知什么时候,格力克莱尔已经站在身后。 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小夜吓得差点跳了起来。 “第一场考试合格了。” 格力克莱尔用长长的舌头灵巧地舔着沾到胡子上的奶油,郑重其事地说道。 “这是在考试吗?” 小夜吃惊地盯着格力克莱尔。 “对啊,你不知道吗?你及格了。” “我及格了?” 小夜回头看了一眼仄田。自己及格了,那仄田呢? 这时,仄田竟然迫不及待地插话道: “喂......” “怎么啦?” “我觉得我们应该回去了。” “为什么?” 格力克莱尔愉快地问道。 “因为已经到了晚上了啊。” 仄田尽量让自己昂首挺胸,但声音却稍微有点发抖。 “这你不用担心,因为,这儿......” 格力克莱尔说到一半就笑了起来。因为,这儿......接下来他想说什么呢? “我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 仄田颤抖着声音说道。 “哦,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不妨说说看啊。” 格力克莱尔停下笑声,看着仄田。 “这儿,这儿......是梦中吧。” “梦中?” “对,是梦中。反正是在梦里,没有什么好怕的。” 仄田嘟囔着,一半是说给自己听的。 “鸣海、格、格......” “格力克莱尔。” 小夜见仄田说不上来,贴在他耳边小声告诉他。 “格力克莱尔、厨房等等,到处都能看得清清楚楚,醒来就发现是一场梦,可以放心。” 仄田嘴上说这一切都是梦,但他已经不像刚才那样将格力克莱尔称为“恶心的老鼠”了。 “你真的认为这是梦吗?” 格力克莱尔伸长脖子,将脸贴到仄田的脸前。仄田想转开脸,可却像着了梦魇似的动弹不了。 “是梦,肯定是梦。” “如果不是梦的话,你会怎么做?” “不会的。” “为什么不会?” “这是不可能的。” 格力克莱尔又笑了起来。吱、吱——他发出一种老鼠的笑声。 “那边那个孩子,你怎么想啊?” 格力克莱尔这次转向小夜,问道。格力克莱尔稍微离开了一点,一直憋着气的仄田这才哈地喘了一口气。 “快说,你是怎么想的?” 格力克莱尔见小夜不说话,又问了一遍。 小夜战战兢兢地回答道: “这、我感觉不像是梦。” 格力克莱尔紧紧地盯着小夜。他那双小小的眼睛闪闪发光。小夜感觉他的眼神好像是在嘲弄自己,又像是在为自己鼓劲。 “你记得这里。” “是的。” 小夜点了点头。 黄昏支配的世界 《七夜物语》中这样写道。 格力克莱尔的厨房总是位于黄昏里。夜幕几乎不会降临这个厨房。万物笼罩在昏暗中,白天向夜晚转移。——这个时刻,也就是黄昏,永远支配着这个厨房。 “这里是《七夜物语》的世界吧。” 小夜悄声说道。 “对啊。你看了那本书。” 格力克莱尔悄声回答。 “还没有全部读完,而且不记不住里面的内容。但是,故事的碎片偶尔就像闪电划过天空,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对,这才证明你真的读过《七夜物语》。因为没有任何人能将那个故事完全消化,据为己有。” 小夜歪着脑袋。她不理解格力克莱尔的话是什么意思。 对于小夜来说,只有一点是确信无疑的,那就是自己的心脏正扑通扑通地跳。 小夜的心脏是因为太害怕才跳得那么剧烈吗? 不,不是。 “太棒了。” 小夜心里是这样想的。 在书中才能读到的故事,在想象中才会发生的事,现在真实地出现在自己眼前。 “喂,那边那个死脑筋小孩,听明白了吗?这个地方在时间流逝的缝隙间。夜晚还没有到来,所以你们还没有必要回家。” 格力克莱尔冲着仄田毫不留情地说道。 仄田惊讶得张大了嘴巴。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仄田不像小夜,他从来没碰过《七夜物语》。 “一点儿都听不懂。” 仄田说道。 “你懂不懂都没关系,放心吧。” “什么没关系啊。” “也就是说,不管怎样,你都不用马上回家。” 仄田脸上苍白。 “我们不能回去吗?” 仄田问道,声音里带着哀伤。 “如果三场考试都及格了,就能回去。” 格力克莱尔咧嘴一笑,用尾巴猛地敲了一下地板。 仄田正在奋战。 “妈的!” “怎么这么滑啊。” “真是的。” “哎,能不能快点结束啊。” 仄田嘟嘟囔囔地发起了牢骚。 小夜一脸担心地看了一眼仄田,却不能帮忙。因为现在小夜自己也正在进行下一场“考试”。 小夜现在正在做的,是点燃暖炉里的火。 “不要让火熄灭。这在黄昏的厨房里是非常重要的事。” 格力克莱尔说道。这时,小夜还没有明白格力克莱尔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要再过一段时间,小夜才真正认识到暖炉里的火多么重要。 格力克莱尔的暖炉很大。黄铜的桶里堆着粗大的木柴,墙上的钩子上挂着火钳和夹木柴的金剪子。 起初,小夜堆了几根木柴,在上面放了一些引火用的小树枝和废纸,然后慢慢地划了一根火柴,点着了废纸。 火旺盛地烧了起来,可是等叠在一起的那几张纸烧成黑色的灰烬后,火就马上灭了。 “这样不行。” 小夜认真思考起来。 对,学着中野的外婆烧洗澡水时的做法就行了。小夜想了起来,直到前不久,外婆家的浴缸还是烧柴的。清子姨妈烧柴的时候,小夜见过几次,记得清子姨妈将用完的一次性筷子或旧报纸放到下面,在上面放木柴。 “木柴不是放在下面,而是放在上面啊。” 小夜一下子拿了好几张废纸,使劲捻起来,准备做成一个大纸捻。然后,小夜点着捻成纸棒的一端,放进暖炉里。几张废纸棒都点着后,小夜将木柴轻轻地放在上面。一开始不知道那些木柴有没有点着,但慢慢地里面就升起一个小小的红色火苗,冒起烟来,最后木柴熊熊燃烧起来。 小夜盯着摇曳的火焰。 我成功了。独立做的。 格力克莱尔用围裙擦着手,朝暖炉走了过来。 “自己想的办法啊。这孩子挺能干的。好了,第二场考试,及格。” 小夜战战兢兢地看着格力克莱尔。格力克莱尔一脸慈祥,低头看着小夜。 “平常总帮妈妈做家务吧。” “是的。” 小夜照实回答。 “因为我家就我和妈妈两个人。” “那真好啊。” 小夜吃了一惊。别人听了这个,都会说“单亲妈妈的家庭有问题啊”、“因为这孩子没爸爸”之类的,还从来没有人对这件事提出表扬,说“那真好啊。” “好吗?” 小夜反问道。 “肯定好啊。” “为什么?” “因为机会会变多啊。” 机会。小夜小声重复了一遍格力克莱尔的话。机会?到底是什么机会呢? “我家也只有我和爸爸啊。不过还有爷爷和奶奶。” 仄田在旁边插嘴道。衬衣的正面已经湿透了。 “那看来你没有好好利用这个机会啊。” 格力克莱尔笑道。 到现在,仄田一共才洗了五个盘子。好不容易洗完的盘子,摆得一点都不整齐,东倒西歪的非常危险。而且,他不仅弄湿了自己的衬衣,还把地板都弄湿了。简直就像湖里的生物刚刚在这里跑着玩耍过一样。 “我也有做很多事啊。” 仄田反驳道。 “很多事,是什么啊?” “比如学习啊,查百科辞典啊。” “嗯,这些啊。” 格力克莱尔用一只手捋了一下胡子。 “不帮奶奶做家务吗?” “男孩子不用帮忙。” 仄田挺起胸脯,反驳道。但是,额头上的刘海也都被水弄湿了,没有一点威严。 小夜心里砰砰直跳。她以为仄田会被骂。但是,格力克莱尔却没有再说什么。 “嗯,好了,只有老老实实把事情做完的孩子才能回家。” 格力克莱尔这样说完,又用力捋了一下胡子。 仄田马上就要洗完盘子了。这时,啪擦一声。 “碎掉了。” 仄田小声说道。 格力克莱尔瞪着仄田。 “你是说碎掉了?” “对啊,你都看到了,这不是碎了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说打碎了,意思是你主观上想要把盘子打碎,是这个意思吗?” 格力克莱尔平静地问道。 仄田抬头看着格力克莱尔。从下面往上看,格力克莱尔的下巴被软软的毛覆盖。他只要一说话,两颗尖尖的牙齿就会迅速地晃动。 “是真的老鼠。” 仄田心想。 “鼠模鼠样的。” “而且,长得好魁梧啊。” “长得这么魁梧,又爱唠叨。” 原本仄田就已经习惯了被人唠叨,被人提醒。代替妈妈照顾仄田的奶奶,每天都不停地提醒仄田。 放学回家一定要洗手漱口。 天冷了一定要多穿件上衣。 早晨起床和放学回家的时候,要到佛坛前祈祷。 奶奶一天到晚唠唠叨叨,告诉仄田做这做那,非常操心。所以,只有在学校里的图书室和榉野区立图书馆,仄田才能自由地喘口气。 “我是在问你,盘子是自己碎的,还是被你打碎的?” 格力克莱尔说话时并不像是在恐吓,而十分温柔。 “是我打碎的,不是盘子自己主动碎掉的。” “那你重新说一遍。” “仄田加油。” 小夜小心翼翼地听着仄田和格力克莱尔的对话,在心中为他鼓劲。 很快,仄田说道: “我把盘子打碎了。” 仄田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一方面是因为头发和衣服都被水弄湿的缘故,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犯了错误。 然而,虽然仄田看上去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但是说话的时候却盯着格力克莱尔的眼睛,第一次表现出自信的样子。 此时,仄田心中是这样想的: “现在站在我面前的这个恶心的大老鼠(仄田在心中还是这样称呼格力克莱尔)虽然很唠叨,但是他跟奶奶不一样。) 仄田打破盘子的时候,奶奶绝不会像格力克莱尔那样说话。她肯定会这样说: “哎呀哎呀,鹰彦啊,有没有伤着哪儿啊?” 这个恶心的大老鼠和奶奶不一样,他至少把我当成一个大人。 仄田心里虽然这样想,当然并不意味着他讨厌奶奶。其实,仄田非常爱奶奶。奶奶几乎从来没有骂过他。虽然奶奶不骂自己,心里好舒服,可是有时候他也在心里犯嘀咕:这样真的好吗? 其实,仄田自己也隐隐约约地知道自己似乎与别人有些不同。 自己是天生与众不同么?还是因为妈妈不在了,自己才变得与众不同了呢? 只要一想到妈妈,仄田就感到自己的胸口有一种放空的感觉。但这种感觉与悲伤不同。因为仄田并不知道妈妈是一个怎样的存在。 仄田一直在想:如果有妈妈的话,自己会和现在有所不同么? 他就像这样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同时,格力克莱尔抱着胳膊站在那里,而小夜则担心地盯着格力克莱尔和他对面的仄田。 突然,仄田说道: “我打破了盘子,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哦。” 格力克莱尔用尾巴咚地敲了一下地板。 “主动道歉了哦。” 格力克莱尔好像很意外。小夜也很吃惊。她没有想到仄田不仅老实承认自己打破了盘子,而且还老老实实地道歉。 然而,最感到惊讶的还是仄田本人。 不管怎么说,仄田非常不擅长主动弯腰,即便明显是他自己做错事的时候。但是,现在他却发现,自己向格力克莱尔道了歉之后,原本冰冷的身体竟然生出几分暖意,原本焦躁的心情一点点趋于平静,心里舒服多了。 “我赔偿。” 仄田继续说道。 “赔偿?” “是的,我存了一点钱。” 格力克莱尔盯着仄田。“赔偿”这个词,跟这个厨房一点都不搭调。 果然,格力克莱尔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天花板上落下来。 “赔偿?真是个奇怪的小孩。” 格力克莱尔猛地抬起头,向上看去,然后瞬间从暖炉旁边跳到能够一览厨房整个空间的入口处。 “谁?” 格力克莱尔喊了一声,然后小心翼翼地环视了一下厨房。小夜和仄田也瞪大了眼睛环视周围。但是,一个人影也没有。 “这边啦,这边。” 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果然是从天花板的方向传过来的。 “是米埃尔吗?” 格力克莱尔喊道。 “你在哪儿,米埃尔。” “这里啦,这里。” 一阵放荡不羁的笑声从天花板上传了过来。 格力克莱尔又跳了起来。 他这回没有横着跳,而是用尾巴使劲敲了一下地板,高高地向上跳了起来。 “你怎么出现了?米埃尔。” 格力克莱尔这样说着,抓住房顶的嵌板,然后伸手把嵌板掀开了。 “米埃尔,你来得太早了。这两个孩子还应付不了你。” 笑声仍在持续。嵌板被掀开后,笑声比刚才更近,听得更真切。 格力克莱尔用力抓住错开的嵌板一端,吊在上面晃动整个身体,一点一点地挪动嵌板。最后,天花板的一角出现了一个大洞。 这时,笑声突然停了下来。 “你说太早了,可是我已经来了啊。所以,没有办法,只好让那两个孩子好好干了。” 那个声音郑重地说道。 格力克莱尔猛地抖动了一下身子,然后将头伸进洞里,朝天花板中拼命地喊道: “不,米埃尔,太早了。现在才刚黄昏,夜还很遥远。” “是吗?真的吗?夜这不是已经到来了吗?就像这样。” 那个声音这样说完,漆黑的夜就从洞中一点点地渗了出来。刚才还能看清楚的格力克莱尔的身体和脚,瞬间被黑暗包裹。 很快,黑暗就完全将格力克莱尔掩盖了。 “格力克莱尔。” 小夜喊道。 只有格力克莱尔的尾巴还隐约可见,在上空摇摆。 “孩子们,我去屋檐后面捉米埃尔。你们也要好好加油哦。明白了?” 格力克莱尔刚说完,尾巴剧烈摇晃了一下。下一个瞬间,格力克莱尔就被盘踞在天花板周围的黑暗完全吞噬了。 天花板上传来啪啪啪的声音,持续了很久。 有时声音变得激烈,有时周围又变得悄无声息。 小夜抬着头紧紧地盯着天花板,仄田走到她的旁边。 “我们趁现在赶紧逃走吧?” 仄田小声说道。 “啊,要逃走吗?” “嗯,现在是个机会。” “可是。” 小夜磨磨蹭蹭地看着天花板,仄田已经打开了厨房的门。 “快。” 仄田催促道。小夜还在犹豫。 “鸣海,你要是不走的话,我可要自己走啦。” 仄田说完就一脚迈进走廊里的黑暗中。 小夜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声音依旧从天花板上传来。格力克莱尔没事儿吧?而且,那个米埃尔到底是什么人呢? 啪啪嗒嗒的声音又持续了一会儿。 然后,声音突然停了下来。 厨房里突然变得鸦雀无声,甚至有些恐怖。 小夜试探走廊里的动静。她竖起耳朵,想听一下是否还能听到仄田的脚步声。但是,一点声音也没有。 小夜这才发现,周围已经几乎变成一片漆黑。 刚才小夜点燃的暖炉里的木柴,已经将要燃尽。工作台和流理台旁的两盏灯也败给了逐渐将周围覆盖的黑暗,似乎马上就要熄灭。格力克莱尔在的时候,灯火还挺亮的。 这个地方将不再属于黄昏。夜正迅速地侵占这个厨房。 “格力克莱尔。” 小夜喊道。 没有应答。 “仄田?” 小夜又喊道。 依旧没有应答。 “米埃尔。” 最后,小夜又朝着那个被称为米埃尔的东西喊了一声,想要确认一下。 当然,也没有应答。 小夜一屁股坐在厨房的地板上。 “格力克莱尔明明说过,夜不会来这里。” 但是,黄昏的昏暗已经逐渐被闭着眼睛、润滑的黑暗完全取代。 小夜想尽一份微薄之力,开始往暖炉里放木柴。原本将要熄灭的火又燃烧起来。火苗一点点变大。 “啊!” 小夜突然想起刚才格力克莱尔说的话。 不要让火灭掉。这在这个黄昏的厨房里是非常重要的。格力克莱尔这样说过啊。 当时,小夜没有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是,当她独自坐在这个迎来夜晚的厨房里时,她终于明白了格力克莱尔的意思。 暖炉里的火,可以保护大家不被夜晚吞噬。 小夜赶紧又拿起一根木柴,小心翼翼地放进暖炉里。 仄田还没有回来。 啪嗒一声,燃烧的木柴坍塌下去。 厨房里变得越来越暗。工作台上柔弱的灯光浮现在黑暗中。 小夜站了起来。她觉得如果自己坐在这里,只会越来越害怕。她端起流理台边的那盏灯,推开厨房的门,然后将灯放在自己前面,照了一下走廊。 什么也看不见。既看不到刚才上来时爬过的楼梯,也看不到对面的墙。一切都在黑暗中。 “仄田。” 小夜叫了一声。 咔擦,传来一个声响。小夜朝走廊迈出一步。 “仄田,是你吗?” 小夜又问了一声。 “......嗯。” 一个弱弱的声音回答。 哒哒哒,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微弱的灯光里,出现了仄田的身影。灯光照在仄田的下巴上,他看起来就像恐怖电影里的人。 “啊,太好了。” 小夜不由得小声说道。 “你去哪儿了?” “这个么.......” 仄田紧紧地盯着自己左手的手掌。 “鸣海,你还记得吧?” “记得什么?” “这个厨房是在上了楼梯的左边还是右边来着?” 小夜马上回答:“右边啊。” 经过楼梯的拐角走上二楼,沿着走廊走一段,右手边就是格力克莱尔的厨房的门。小夜记得清清楚楚。 “喂,所以啊,如果想回到那个楼梯的话,就用左手摸着墙往前走,这样就能自然而然地走到楼梯口,对吧?” 仄田说完,指着被灯光照亮的左侧的墙壁。 “那么,你是这么做的?” “嗯。” “那你走到楼梯口了吗?” “没有。” 仄田摇头。 “然而真的很奇怪。我走得很慢,左手一直没离开墙壁。” “然后呢?” “然后我走了很长时间,想着能走到楼梯口,可不知道为什么又回到了这里。” 好奇怪啊。 “你该不会是把左手和右手搞错了吧。” “可是,即便多花些时间,也总能走到楼梯口吧。” 那是自然。不管是沿着左边的墙走,还是沿着右边的墙走,都肯定能到达楼梯口。即便没有到楼梯口,到了别的房门口,也不会是这间厨房的门口。 “感觉我们好像被装进了一个袋子里,这个袋子里只有走廊和这间厨房。” 仄田歪着脑袋,疑惑不解。 小夜和仄田的头贴在一起,影子落在走廊的墙上。 每当油灯的火苗摇曳,小夜和仄田的影子也在墙上小心翼翼地摇摆。 天花板上又传来声音。 但是,这次的声音是第一次听到。 呼—— 呼—— “咦?” 仄田抬头看着天花板,歪起脑袋。 “有人在打呼噜啊。” 仄田的话让小夜感到意外。 “哎?呼噜?” “和我爸爸的呼噜声一模一样。” 小夜又吃了一惊。她还没有没有听过这么大的呼噜声。妈妈本来就不打呼噜。清子姨妈的呼噜声也很小。小夜听过的最大的呼噜声,就是外公打的呼噜,但也没有这么大声。 “不光是我爸爸啦。我爷爷的呼噜声也很大。他们两个一起睡午觉的时候,呼噜声可厉害了。” 仄田得意洋洋地向小夜解释。他似乎觉得呼噜声越大就越厉害。 “可是,这个打呼噜的人是谁呢?” “是那只恶心的大老鼠吧?” “嘘。” 格力克莱尔刚不见了,仄田又开始称他为“恶心的大老鼠”。小夜赶紧提醒他。 “他睡着呢,没关系。” 仄田满不在乎。 他走向暖炉,拿起挂在墙上的火钳,捅了一下将要燃尽的木柴。 “快灭了,赶紧点着啊。” 又是他最擅长的那种居高临下的口气。 小夜生起气来。 “你自己点啊。” “为什么?” 仄田一脸奇怪地问道。 “点火是格力克莱尔的下一场考试。洗盘子的考试及格后,仄田也应该把暖炉里的木柴点着。” 小夜又微微地瞪了仄田一眼。 “为什么我们要一一听从那只大老鼠的命令呢?” 仄田也瞪了小夜一眼。 “这是因为......” 小夜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的确,格力克莱尔长得高大魁梧,会说人话,做饭的手艺一流,浑身都是优点,但他到底还是一只老鼠。仄田和小夜作为万物之长的人类,或许的确没有必要一一听从格力克莱尔的命令。 “可是,格力克莱尔的确是个了不起的人,比咱俩都厉害。” “可他不是人吧?” 小夜替格力克莱尔说话,可是仄田却冷冷地指出了小夜的错误。 “我说错了。不是了不起的人,是了不起的老鼠。” 小夜气鼓鼓地纠正。 哎,两人的争吵又开始了。但是,对于两人来说,这次吵架其实是一件幸运的事。 这是因为,正巧在这个时候,一个奇怪的东西正从格力克莱尔刚才爬出去的那个垂下来的嵌板中伸出来。而他们这时正在吵架,所以没有看到。 “不就是给暖炉点个火吗,没什么难的,我也会。” 仄田完全没有注意到那个爬下来的东西,满不在乎地夸口。 他一脸自信,从木桶里取出几根木柴,啪地一下扔进暖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