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球,谎言与后现代世界 真相往往隐而不宣,它游荡于毫不相干的事件表面之下。你可以孤立地看待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毕加索的《亚威农少女》与1914年的世界大战,更可以将它们视作一个崭新时代的开端。这些看似相去甚远的事件都暗示了旧世界的崩溃。同样,该如何理解互联网大萧条、“9·11”悲剧、安然破产、天主教危机、中东冲突、克隆技术与刚刚结束的2002年世界杯?它们令人眼花缭乱,却直指同样的方向——不确定性。 单纯地将足球视为体育游戏,就像仅仅把战争看成士兵的搏斗一样幼稚。当塞内加尔在足球场上战胜法国时,你无法忽略前者曾是后者的殖民地;当阿根廷与英格兰相逢时,除了世界杯赛场上的多年恩怨,还让人想起了马岛战争;在中国人眼中,进入决赛圈与加入WTO同等关键,都是中国崛起的象征;韩国的手段令人不快,心情却可以理解,超越日本的欲望已困扰了他们很多年。在讨论了多年“欧洲为什么领先”之后,亚洲开始谈及“西方的没落”。你能理解塞内加尔总统的兴奋与希拉克、布莱尔在电视机前的不安吗? 安然与安达信的高级管理人员欺骗了美国证监会和几十万股票投资者,动摇了商业世界的信心;2%的牧师因为自己的丑陋行径将宗教传统推入困境;而当全世界一半人的眼睛瞄向足球赛场时,公开的舞弊发生了。尽管我们对于深谙“马基雅维利精神”的布拉特领导的国际足联已做好最坏的准备,其恶劣程度仍超越想象。我们还能够相信谁? 作为世界上最强大的非政府组织之一的国际足联早已超越了体育的范畴。意大利小说家埃贝托·艾柯在1978年即将举办的世界杯视作对抗“恐怖主义”、“战争”的力量,后两者使不同民族处于敌对状态,破坏了统一世界的形成,导致混乱与无政府状态,而世界杯则强化了国家间的交流,促成了一致的全球心理与文化的形成。经历了“9·11”创伤的世界,如今依旧面临“基地”组织不间断的骚扰;本·拉登的录影带继续深化着阿拉伯与外部世界的隔阂;非洲难以治愈的疾病掩盖了全球化的光彩。人们希望在世界杯中寻找到某种安慰,却最终发现这里包围着义愤与不信任,就像西班牙与意大利媒体所说的:“这是光天化日下的抢劫”。 正如毕加索用《格尔尼卡》对即将到来的大战进行了试探,双子塔的倒塌与世界杯最终成为今日世界的巨大隐喻。在过去的时间里,我们看到一场记录转型时刻的混乱戏剧,它包含了激情、腐败、战争、愤怒、迷惘、痛苦种种情感,也体现了两种不同的世界体系的彼此重叠与相互影响。但冷静思考之后,在种种令人难以置信的现象背后是一个连贯的传统,它让我们在忧惧新世界的不确定感的同时,仍能触摸到内在的稳定性。 如你所见,世界杯赛场依旧是各民族国家的舞台,文化与地理界限依然是最好的身份标志。在很多时刻,人们需要通过战胜另一些人来确认身份,体育是战争的替代品,而对落后国家而言,体育像宗教一样挥发着某种美妙的自我安慰(或欺骗)的效果,至少在获胜那一刻,他们体验到从未有过的快感。在这种意义上2002年世界杯相似于1955年的万隆会议,落后国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站起来”的自豪感,尽管它可能仅仅是假象。 同时,我们也看到一股令人尊敬的全球化力量与民族国家传统相互辉映。坐在亚洲、非洲队比赛场边的是欧洲教练们,那些表现最杰出的传统弱队球员的职业生涯是在欧洲俱乐部度过的,米卢、希丁克与特鲁西埃成为了“民族英雄”。 我们正在从相互敌视的民族国家体系向一个和谐的全球公民社会行驶吗?我们将分享普世的价值标准吗?世界杯提醒我们:或许是,但这个过程会很漫长,而且未来也并非那么美好。到目前为止,国际足联与其它国际组织如世界银行、IMF一样,尚未表现出足够的“全球治理能力”,它们同样被弥漫于传统政权的腐败、无能与丑闻所困扰着。 在很大程度上,罪恶的程度即是我们能够承受的心理底线的深度。世界杯对传统信念进行了严峻的挑战。人们震惊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是因为这场战争践踏了长期以来的战争准则,比如对伤员的人道救助和有规则的休战;同样,“9·11”的可怕之处在于它以平民而非军事目标为攻击对象。尽管并非惨烈、真实的战争,世界杯却撕扯下了人类文明的遮羞布,在如此巨大的舆论压力面前,裁判们仍毫无愧疚地继续“抢劫”,国际足联面无惧色地完成了赤裸裸的交易…… 当然,在面对危机时,最危险的倾向是滑向“犬儒主义者”式的嘲讽。没人否认第一次由亚洲人举办的世界杯的混乱与腐败令人瞠目结舌,东道主韩国胸襟不够宽阔,强队的纷纷落马让它缺乏观赏性……但这也暗示了世界杯正变成一场真正的“世界性的比赛”,而非欧洲或南美主演,其他国家陪衬的传统剧目。转折期导致的混乱会在一段时间后得到调整。当万隆精神鼓舞着50年代的亚非拉国家时,西方世界也在嘲笑他们缺乏民主、自由与基本的人权,但这的确是历史应该经过的一步——人们刚刚觉醒时,弊病总是扑面而来。 在世界杯即将结束时,本·拉登通过半岛电视台宣称7月4日将再次攻击美国,印巴继续交火并可能陷入核战争,布什宣布抛弃阿拉法特。人们在电视上目睹着世界所遭遇的种种危险,并随时准备忘记它。最新的一期《时代》称,我们正面临巨大的心理危机,“9·11”后的一连串事件,都使很多人相信诺查丹马斯式的“天启预言”即将应验,而第一个克隆婴儿指日可待——你看,上帝并不神秘,我们自己也可以扮演。 是的,我们正处于后现代世界之中,牛顿世界中的稳定、均衡的结构正让位于混乱、随机与不可测。但在此刻,我们需要强调的是什么?创造了相对论的爱因斯坦一生厌恶“测不准原则”的量子力学,一直到去世前,他都在试图建立一个统一的场论以对抗这种不确定性。他在致量子力学大师玻尔的信中说:“你信仰掷骰子的上帝,我却信仰世界存在着完整的规律和结构……”面对混乱的今日世界,我们要提醒自己,此情此景并非从未上演过。1910年代的人们感受的惊愕可能远胜我们,所谓的“后现代世界”也仍处于人类传统之中。最可怕的危险在于我们丢弃了“驾驭混乱”的信心。
我要成为世界的一部分——足球,谎言与后现代世界
书名: 我要成为世界的一部分
作者: 许知远
出版社: 海南出版社
出版年: 2007-4
页数: 235
定价: 21.80元
装帧: 平装
丛书: 许知远文集
ISBN: 9787544320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