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点早饭,翔太开始收拾房间。 他用钥匙扣上的小刀,逐个割开纸箱上的胶带,取出里面的东西。买这把小刀的时候,妈妈微有难色。不过刀刃一点都不锋利,也只能在这种时候用用,妈妈便允许他带着。 整理工作持续了一段时间,因为老是在意李实的话,所以没什么进展,渐渐就停手了。 “去散会儿步。” 跟妈妈说了声,翔太就出门了。李实跟收拾完房间的姐姐玩得挺开心,就让她先这样吧。 比比能? 起先他考虑可能是小孩子经常看见的、空想中的朋友之类。自己曾经也有过,更何况比比能跟自家的姓“日比乃”读音相近,怎么看都像是这一类。 但是,越听李实的叙述,越觉得并非如此。 比比能住在山里,想来跟新居民打个招呼。可是,只有家中最小最可爱的孩子才能看得见,并且绝不能让大人发现自己的存在,否则比比能在这里就住不下去了,所以李实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见过面的事。假如她遵守诺言的话,比比能下次还会来玩……把李实的话概括一下,就是这样。 问她是不是人,回答说差不多是。问是男是女,回答说是男的。问长相和体型如何,她思忖半天说跟鬼怪故事里的山男差不多。再追问是不是妖怪妖精之类,她当即否认,随后又显出困惑的表情。 比比能这个名字,好像是对方主动报上的。至于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有什么含意,李实也说不上来。而且她也不会向对方主动发问。名字是挺奇怪,但是跟自家的姓“日比乃”听上去相似,因此对妹妹来说反而容易接受了吧。 如此细想一番,愈发觉得不能将这一切归结成妹妹的空想。若这真是幼儿园小班的孩子构想出来的朋友,也有点怪异过头了。这个比比能的存在…… 翔太出来,就是想看看那东西栖居的山。当然也并非期待见到比比能。不对,首先他就不认为那是实际存在的。他只是在怀疑,可能这山里有什么给妹妹施加了不好的影响。于是就想到处走走看看,兼散步。 出了家门走着走着,就被邻近的三块地吸引住了。感觉很不舒服,不太想靠近工地,所以只是沿着外圈的路,稍稍拉开些距离观察。 最近的那家,基本构架建好后就被放弃了。风吹雨淋,木材已变色。给人一种房屋腐烂后仍旧屹立不倒的印象。而实际上,这里还没完工就开始腐朽了。无墙无顶的空架子里,仿佛有种家不成家的哀怨笼罩着,飘荡着恐怖的气息。 翔太注视着那房子的骨架,脑中突然浮现绞首架的画面,不由得浑身发毛。 再旁边那家基础工程已结束,即将进入搭建梁柱,也就是主体工程的阶段时,一切戛然而止。 咦? 匆匆走到第二间房子前的翔太,看到些令人在意的东西,不觉靠近过去。 房子承台的混凝土部分,异常的焦黑。而且并非整体一样黑,上部颜色很深,越往下越浅…… 就好像— 火灾的痕迹。 这样一想,第二间房子的主体构架在熊熊烈焰的包围下燃烧的光景,赫然呈现。 烧掉了…… 翔太确信。仅残留下了基础部分。只是在三年的风雨中,混凝土表面焦黑的痕迹始终没有消失。 可是,怎么会有火灾呢? 施工现场是否有火源,翔太自然无从知晓。不过,正在施工的建筑里突然发生火灾,怎么想都很奇怪。 —纵火? 翔太忽想。可是,只烧这一家,也有点不合逻辑。右边的那家不应该跟现在一样搭好骨架了吗?最里面的房子,难道当时也还没完工? 只有这里在施工吗? 不可能,太奇怪了。 对房屋建造没有任何知识的翔太,也能肯定这一点。正常的话,要么是从里到外施工,要么是四间同时进行。 从现状判断,理当是以从里到外的顺序施工。然后是第三家、第二家、第一家,渐渐出现阻碍,致使工程不能如期进行。哪知里面的第四家竟不知不觉完工。之后便如爸爸所说,由于资金见底、或者别的什么理由,房东放弃了其他三家的建造。结果就成了目前这副光景。 一边思考着,一边走到连基础工程都未完成的第一家工地旁站定,往面前那奇怪的洞口里看去。 一个大坑悠悠地张着口,呈现在他眼前。 倘若不知道这里是住宅用地,这个不大不小不深不浅的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它是做什么用的。而实际上目前所见的,仅仅是个单纯的大坑而已,勉强才能认出人工挖掘的痕迹。 “竟然没有积留雨水变成池塘呢。” 翔太不禁如此感慨。 但是,仔细看的话,坑底似乎有些泥泞,排水不良的样子。捡起脚边的大石块扔进去,石块缓缓沉下去了。 跟无底沼泽似的…… 可是周围寸草不生。在山里挖个坑弃之不顾的话,照理会囤积雨水,草木丛生,最终变成池塘或沼泽。然而这里却仍然保持着单纯的坑洞的外观。 从第三家到第一家,一路看下来再次感到恶心。并且有各种不祥:第三家是绞首架……第二家是火灾……第一家是无底沼泽…… 这地方,怎么回事? 正想跑回家去,突然醒悟,那里是第四家。背部一阵寒意。 不是的,只是联想而已…… 从直立的支架到绞首架、从烧焦般的黑色痕迹到火灾、从坑洞的泥泞到无底沼泽,这种联想是不可避免的,是受到了外观上阴森之气的感染而产生的想法罢了。 翔太对自己强调着,快步向坡道走去。 坐的士上来时觉得挺短的坡道,现在俯视下去,微妙地感觉很长,坡度也有点陡。骑自行车下坡,应该会挺可怕的。 铺设了混凝土的坡道,好像随时都会从山体剥落发生滑坡似的。站在坚实的高级路面上,脚下却非常不安。 大概是朝坡下看的缘故吧,翔太想。于是在他转身面朝坡上的瞬间,产生一种怪异的感觉。 在叫我…… 不知道是什么在叫他。只是,跟俯视相比,现在这样往坡上望去,不知为何很舒服。 翔太缓缓向上面走去,心里越来越舒服。 阳光从一大早就很强烈,他却一点儿汗都没出。如此说来,家里也是凉凉的呢。虽是夏天,却完全不让人难受。以前常听人说“关西很热”、“京都和奈良的酷暑尤其猛烈”云云,简直跟假的一样。 因为是山里? 确实可以这么说,但是差别真的会这么明显吗?虽说是山,充其量只是个稍大些的后山吧。 —没这回事。 一个否定的声音立刻出现,好像是从坡道上方传来的,又好像是自己发出的。无论怎样,这声音确实是对的。 这里,一定自古就是个特别的地方,也就是被选中的山。空气清冽,人自然也住得舒服。房子建在这样好的地方,而且只有一户,自己家能住上还真是幸运。呀,说不定日比乃家也是被选中的呢…… 被谁? 翔太顿生疑问。不过,答案很快就找到了。 当然是这座山咯。 不知不觉已上到三分之二的地方。和下面的区域一样,右边横过一条开挖出来的岔道,不过还没有进行铺装。而且这条土路的左边,也就是山这侧也完全没有刨过。看样子完全停止开发了。好不容易开出来的路如今也被杂草覆盖,难以落足了。 回归自然了。 这话一点不假,翔太想,还真是自然的状态呢。人类无论做什么手脚,山都绝对不会接受。 还剩下三分之一的坡道,翔太又开始慢慢地往上走。 路面上开始出现裂缝,裂缝中长出杂草,四处都是。显然,常年都没有人车上来过。 须臾,混凝土路面一下子断了。没有路了—翔太走到山顶了。仿佛突然说“别走啦”似的,小径戛然而止,结束得有点唐突。 眼前是一片草木低矮茂密、原野般寂寥的空间,它幽幽地铺展开去。被选中的山的顶部,还挺简陋的。不过,前方不远有苍莽的密林,仿佛秘藏着某种出人意料的深远。 踩在人工路面的尽头,脚下隐约可见一条通往漆黑树林的路……很细很细的山路……延伸着。基本就是条兽径。如果杂草再茂盛些,很快就会隐没不见。但偏偏欲遮还露,真是绝妙的手法。小路直直地指向前方幽暗的森林…… 该走了…… 漆黑的森林传来呼唤声…… 从人工路面迈出脚的一瞬,翔太的脚掌感受到了那奇妙的、柔软的土和杂草的感触。正是那种从无机物移动到有机物上面的感觉。仿佛踏上了无比巨大的险恶的生物的皮肤。这种可怕的感觉从鞋底传来。 可— 也是这一瞬。脚底仿佛跟地面同化了,每走一步,一种被山包裹住的兴奋之感就袭向全身。 朝山的深处的深处的深处,很深的地方…… 自己的身体正在进去,被牵引进去,朝着再也出不来的地方。 不过,没关系…… 原先少许的犹豫,也在一步、两步前行的过程中,逐渐淡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想赶紧到眼前的那片黑林子里去。其他的什么都不想,没有想,想不了。 这时— “哥—哥!” 坡道下方传来呼喊声。 一时间不知是谁在叫哥哥,但回头看看总归不错。身体很疲软,用尽所有力气扭过身子掉转脚步,往回踉跄了两三步,眼前出现一个幼女。在坡道的中段,正向上望着这里的女孩子的身姿…… 李实…… 一想到妹妹的名字,翔太猛地恢复了神智,登时觉得脚下猛一扭曲。 地面在蠕动,不是晃动,仿佛无数的虫子在地下一齐蠢动起来般令人作呕。 “哇呀!” 翔太失声尖叫,跳到混凝土路面上。 此时不经意间映入眼帘的坡道,看上去竟像是从山里伸出的长长的舌头。那景象,就如同要从山脚吸进什么东西,又如同要从山里吐出什么东西。 “走好!” 朝着快要下到斜坡尽头的樱子,李实挥着手。看来,她是为了送姐姐才出来的。 幸亏如此,自己才得救了吗…… 翔太战战兢兢地回过头,散发着诡异氛围的黑林子,正蹲踞在那里。好像要一口吞下新搬来的一家中感觉最敏锐的少年,张着漆黑大口。 此处是分界线。 注视着路面的断口,翔太明白了。越过这个界,估计就无法凭自己的意志回头,只能一路晃到那片林子深处。然后,再也回不来了吧。 全家人搬到了一个不得了的地方。搬家当日的四次感应充分证实了这种可怕怀疑。 “哥哥—” 听见妹妹的声音,赶紧转过身去。不知何时,妹妹爬到了第二个岔道附近。 “马上过去。” 他再也不看黑林子,快步走下坡道。 “姐姐出去了哦。” “嗯。那个,木木,答应哥哥一件事好吗?” 翔太用强调的口气告诫妹妹,绝对不可以到山上去。原想肯定会被反问为什么。可是— “这个坡,爬得好辛苦。那么高的地方,木木爬不上去呢。” 妹妹很爽快地就答应了。翔太安心了些。 想站在山顶看看,这类疯狂的想法,父母或樱子应该都不会有,令人担心的只有李实。 为了谨慎再谨慎,翔太还吓唬她说,山顶窝着好多蛇,好可怕的。 爸爸和妈妈都不迷信,但也没到完全否认幽灵存在的地步。每年正月初一都会去神社参拜,而盂兰盆节则会轮流去爸爸的老家冈山,或者妈妈的老家福冈的寺庙扫墓。不过没有特定的宗教信仰,属于极其普通的现代日本人。 对这样的父母,该怎么说呢? 说在家里看到了幽灵,山上遇见了鬼怪什么的,估计还容易些。但是,目前有的仅是翔太自己的感觉。一旦用语言来表达,很可能不了了之。自己所感受到的厌恶、凶险、可怕,估计连十分之一都传达不了。 更何况,才刚刚搬来。 除非父母亲眼见到幽灵鬼怪,并且断定会给家人带来灾祸,否则他们是一定不会退离此地的。 走到下面的那条岔路,向左转去。 先把李实送回家,陪她玩一会儿就是午饭时间了。翔太打算在这之后去山脚转转。 现在自己能做的,也只有观察周边的情况了,总比什么都不做的好。一定要找出不对劲的地方—让父母在听完后,吃惊的同时感到害怕,并认真考虑搬出去的什么东西…… 下定决心的翔太,此时留意到二楼阳台上的妈妈。 “快看,妈妈在那儿—” 站着—正想这样告诉李实的当口,从玄关走出来的妈妈的身影映入眼帘。 “妈妈—” 李实立即挥着手,朝妈妈奔去。 然而,翔太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自家二楼伫立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