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干线希望号自东京站站台发车的那一刻,日比乃翔太内心充满了学校远足、家庭旅行时的那种莫名兴奋。 朝着未知之地,前行— 想想就很开心。虽然算不得冒险旅行,但对十岁的少年来说,搬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确实挺刺激的。 昨天,翔太在母校小学参加了四年级第一学期的结业式。今早,日比乃一家迁往奈良的杏罗市,一家五口坐上新干线。 听父亲昌之说,从以前东京国分寺的租赁公寓至杏罗的新家大致五个半小时路程,所以翔太打算在车上读儒勒·凡尔纳的《八十天环游地球》。这是面向中小学生的改编小说。凡尔纳的好几部作品都让他爱不释手。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故而挑了这本与当前氛围极相配的、天马行空的旅行记。 在东京站,车厢内还很混杂,完全读不进去。不过,只要坐上新干线的指定席位,就没问题了。 然而…… 眺望了片刻车窗外的风景,当翔太怀着一种即将进入新的故事世界的、别样的兴奋,翻开书的第一页时— 那种讨厌的心悸袭来。 胸口一阵难受,他陷入莫名的不安,坐立不定。 竟然会在搬家的这天有感应…… 第一次发病,大致是在上幼儿园前后的那会儿,翔太追着比自己大三岁的姐姐樱子,一个人跑到外面去时的事吧。 姐姐去的,是附近的孩子们经常去玩的一块空地。那儿就好像是住宅楼之间突然被挖空了一块,空寂得诡异。周围分明有民宅,却鲜见有人过往,是个异常的空间。 空地上,姐姐和伙伴们玩着“我们都是木头人”的游戏。姐姐应该是当鬼的,脸伏在相邻两所房子间的围墙上。 “我、们、都、是、木、头、人!” 姐姐大声喊着。其余孩子则从距围墙数米的地方,朝着背对他们的姐姐缓缓前行。 当鬼的每喊完一次,立马转身。其他孩子在此之前得尽可能接近鬼,而鬼一转身,他们就得保持原样,静止不动。稍有小动作被鬼发现,就会被捉到鬼身边待着去了。大家都被捉住之前,只要谁能拍到鬼的背,全体—包括成为俘虏的人—就能一起逃开。 接着,鬼立马喊:“停!”逃跑的人得马上停在原地。然后,鬼从围墙开始跳三步,伸出手碰到的是谁,谁就得当下一个鬼。 也不知当时的翔太对游戏规则理解到哪种程度,总之,他跟在其他小伙伴的末尾,也加入了游戏当中。姐姐貌似察知了弟弟的存在,却假装没注意。事实上,当她回头看见弟弟在动的时候,并没有像对别的伙伴那样对弟弟喊:“你动了。”纵然如此,能跟大孩子一起玩,翔太毕竟是十分开心。 不久,一个男孩碰了下姐姐的背— “哇!” 大家欢呼一声,四下逃散,直到姐姐喊:“停!” 就在这时— 心跳骤然加速。那不是全力奔跑后的搏动—不是肉体上的,而是在内心深处回荡的、某种感觉的初体验。 “好啦,翔太,你就是下一个鬼啦。” 回过神来,只见姐姐正站在一旁。貌似是自己逃得晚了,姐姐轻松地跳到距离最近的翔太身边,举手便碰着了他。 但是,对翔太来说,已不是玩木头人的心情了。不知该如何言明,总之是一种异样的焦虑。 不能一直待在这里……不久就要出大事了! 有什么正在接近! 不觉间,胸口的悸动已演变为某种感应,感应到可怕的东西正步步逼近。不对,这或许只是他自己在无意识间进行的转换。 “我说翔太,当鬼的,就该到那边去啦。” 面对始终一动不动的弟弟,姐姐有点恼火。 “别勉强人家了啦,对小翔太来说……” 姐姐的朋友理惠适时为翔太解围,但姐姐不乐意了。 “既然要和大家一起玩,那就该好好地当鬼啊。” “但是,他还小嘛……” “既然如此,就不该和我们一起玩啊。” “这……怎么能……有点过分了吧。” “说得倒轻巧。又不是理惠的弟弟妹妹。唔,如果是妹妹的话,我也……” “快逃……” 翔太脱口而出,旋即抓起姐姐的手,拼命拉着她朝家里走去。不过,他本人对这茬儿已记不大清了。 “要回,你自己回好了!” 樱子当然不情愿,可是总也甩不开弟弟的手。据说,原本性格温顺、一吵架即哭的弟弟,当时竟然执拗地闹着回家。结果,姐姐最终败下阵来,无可奈何地一起回家了。 远离那片空地的同时,翔太那怪异的心悸也渐渐平息。到家的时候,已然恢复正常。 姐姐愤愤地向母亲昧子报告了一切。妈妈担心儿子,但也没看出什么不好的状况。可能就是一般的闹情绪吧。只是,与姐姐不同,翔太打小就是个乖顺安静的孩子。妈妈因此着实疑惑了一番。 那晚,理惠的妈妈打来电话,说孩子还没回家…… 据说,姐弟二人回去后,余下的孩子们便改玩捉迷藏了。当鬼的孩子,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理惠,于是投降,喊理惠出来,但她仍然不现身。最后,所有的孩子出动寻找,哪儿都没有。大家猜,可能是跟樱子和翔太一样,自己先回家了吧,所以就各自回去了。理惠的妈妈听闻此事,便给日比乃家打来电话。 兄妹二人回家后,过了相当久,大家才开始玩捉迷藏。理惠的妈妈闻知,立即联系了警方。接下来,彻夜的搜查也未能找到理惠的踪影。空地上也不见任何可疑痕迹,线索全无。 就这样,理惠失踪了。 此后,若是再无他事,翔太的记忆或许便会就此淡去。可就在他上一年级,去朋友吉川清家玩的时候,那家的婆婆说了番令人毛骨悚然的话。 往昔数十年间,那块空地上失踪了好几个孩子,而且都是些女孩子。刚刚还一起玩着,回过神来却已不见……就这样,孩子们接连消失了。 “神隐啊……这可真是!” 不过,别因为自己是男孩子就放松警惕哦—吉川的祖母边说边告诫他们。 要是当时继续玩下去,失踪的没准就是姐姐了…… 那会儿,玩木头人的伙伴中,只有理惠和姐姐是女孩子—想起这点时,那种可怕的心悸倏地死灰复燃,让翔太不寒而栗。 其后,同样的感觉,翔太又经历了两次。 一次,是发生在和妈妈走过某步行街的时候。翔太催促着不解的妈妈,匆匆离开了那里。当时没出什么不好的事,直到几天后,就在同一个地方,发生了菜刀男无差别连环杀人案。 另一次则是坐着爸爸的车经过某国道的时候。由于有着明确的目的地,估计爸爸也不会采纳改道的建议。车就这么开过去了,倒也安然无恙。哪知几周后那里竟出了重大交通事故,十几辆车连环追尾,死伤多人。 至此,三次离奇的感觉,是否在向他预告近期的异变呢?翔太本人也不清楚。他毫不认为自己会有什么预知能力。 某次他乘着电车经过某站,翌日,那里发生了投轨自杀事件。可他对此全无预感。若是能预知某处会发生死亡事件或事故,那当时身处电车内的翔太应该会有所感应才对。 于是翔太想,难不成是因为,第一次是和姐姐、第二次是和妈妈、第三次是和爸爸在一起的缘故? 而现在,全家人都在一起。 之前爸爸从音像租赁店租来的日本老电影《新干线大爆炸》里的特效镜头,突然浮出脑海。如题所示,电影内容即新干线大爆炸。 不会吧…… 这辆新干线上也被人安了炸弹?或者是列车出故障脱轨?要么是指令错误,与迎面而来的列车相撞? 可怕的想象在脑海里不断涌现。即便让家人下车,也得等到在下一站名古屋站停车的时候了。在那之前按兵不动?反正,翔太总归是无计可施。就算平安到达名古屋,又该如何说服父母? 陷入不安的翔太猛然想起,那种可恶的心悸袭来时,并不是当场就发生事故。第一次是在几小时后,第二次是在几天后,第三次则是几周后。 这辆列车上什么都不会发生?至少今天不会? 翔太稍感慰藉。不过,从名古屋到京都的这一路上,他一直很忐忑。原本期待的读书之趣,自然也全无进展。 广播提示列车即将到达京都站,穿过隧道后,京都塔果然跃入眼帘。 爸爸从行李架上拿下每个人的包,妈妈在帮六岁的李实做下车的准备。姐姐则对京都塔的造型发表了一番辛辣的评论,但翔太却忧虑得全然顾不上这些。京都站会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等待着他们呢? “喂,咋了?晕车了?” 面对毫无反应的弟弟,樱子不满地流露出怀疑神色。 “唔,没什么……” “没事儿吧?药的话有带哦。” 妈妈也应了一句,此时列车刚好到达站台。 由于下车的人太多,通道一直堵着走不过去,尽管翔太明白无须过于担心,但下车前还是极其不安。 双脚终于在站台上落定,顿时被一股盆地特有的温热包围。虽说心有不快,却忍不住吐了口气。 从京都站要换乘私铁。乘急行电车的话,大致用四十八分钟能到达奈良县杏罗市市中心,爸爸重新说明了下,乘特急的话能缩短到三十五分钟。 “乘特急呗。”姐姐说。 “木木也特急。” 妹妹天真地模仿着,却被妈妈驳回:“这会儿省着点儿吧。” 对于翔太来说,只要赶紧离开新干线就好了。 然而…… 前往杏罗的急行电车开动后,窗外风光渐由京都的街景转为阡陌交错的田野。正当此时,那可恶的心悸再度袭来。 莫非不是新干线? 翔太慌了。中间隔了一段时间复而有感应的情况,这是头一次。 究竟是怎么回事? 翔太拼命压抑内心的惊恐,使其不形于色,并尽力开始冷静地思考。先前避免了危机,这次也会有办法。 回顾过去的三次事件,细细排查。他突然发现过去三次事件发生的地点,并非与恶感袭来的地点精确匹配。起先的那片空地不甚明了,但步行街的杀人事件及国道的车祸,实际上是在陷入恶感之地的前方较远处发生的。商业街那次,他在入口处感到不适,而案件是出口处发生的,之间有段距离;至于国道那次,两者间则有着好几公里的路程。 这次与新干线无关。那么一定是近期,在这辆急行电车上会发生什么。 正要下此结论之际……等等! 这样的话,就凭在电车上的第二次感应不就够了?依据过往经验,翔太又重新考虑起在新干线上的第一次感应。 去往杏罗的路上,翔太陷入苦思。新干线上还装装读书的样子,现在书却收在了包内。老是沉默着,会让父母和姐姐生疑,好歹得应付两句。可是,心魂怎样都拴不住。 “没事吧?”结果,妈妈忍不住轻声问道。 同姐姐相比,翔太从小就比较柔弱,就连妹妹也是精力充沛,因此爸爸常笑言“日比乃家是女性上位啊”。不过爸爸自身其实也相当健壮,所以这话也不成立。只有翔太略显与众不同,一直有种疏离感。 “一直很奇怪呢,从坐新干线开始。” 樱子从一旁对妈妈嘀咕着。 “哪有,没那回事。” 翔太断然否认,姐姐却一点儿不信。 在某些事情上,姐姐相当敏感,因此要对她撒谎一向很难。与其说是对弟弟的关心,不如说窥探的欲望更强烈。 不过幸好樱子又就着先前的话题,开始和妈妈聊起新家房间分配的事情。在东京的公寓时就反复讨论过了的,而她本人似乎仍然乐此不疲,总之,就是希望自己能得到最好的房间吧。 不久,电车开过了多条线路交错的中转站“伽陀石伊”,又行驶了片刻便开始潜入地下轨道。此后不久,终于到了杏罗。 回到地上后,充满地方风味的站前风光在眼前铺展开来。从并不高的建筑后方,自古便镇座于此的群山,悠悠地探出脸来。 对于一路都在阴森恐怖的紧张感中挣扎的翔太来说,眼前的这番风景,有种令人安心的闲适感。 妈妈要买点东西,所以他们在车站等了会儿,然后坐了的士—虽说步行也就二十来分钟路程。爸爸和翔太坐前面一辆,妈妈、樱子和李实坐第二辆。 的士沿着站前的大马路朝西开了一段,在第一个路口驶入延伸向北的路。各色商店、便利超市、民居、公寓楼和寺庙纷纷在窗外流逝。 翔太注视着这些平淡无奇的街景。就在这时— 又来了,可恶的心悸。 一日三次…… 确实不正常。不,有这种感觉本身就不正常,但短时间内如此频繁发生,这是从未有过的!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翔太突然惊觉—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就是这种感觉。还是回东京的好—他忍不住想对身边的爸爸说。 无法说明理由。依据过往三次的经历,也无法明白这次的真正含义。新干线、急行电车、的士,在三种无关的交通工具里都有感应。要说这当中有何共通之处— 都是去往新家的方向! 想到这儿,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过了几个红绿灯,过了桥,路渐渐下倾,而前方路口的红绿灯对面则是一个上坡,之间略呈一个折角。的士一下子驶过绿灯,上了坡道,在向左拐的路前停下。 坡道两边都有民居间的窄路。左边的说是道路,更像小巷;右边的宽度则只能容一辆车勉强通过。就在这种畸形的十字路口,的士准备右拐。 别拐弯呀…… 翔太不禁念叨着。就算不回东京了,只要不拐进右边的那条路,就总会有办法的吧。 然而,的士终究右拐了。妈妈她们坐的那辆也跟在后面。 之后,车子没再提速,在民居并立的路上缓缓行驶。沿途的房子鳞次栉比,旧木屋与新住宅混杂在一起。想来在几年前,应该还都是老式建筑,然后其中的一些被改建了。因此从路面上看去,就产生了一种不协调的感觉。 大概再过几年,就会全部被外观崭新的住宅所替代吧,看上去就像一个新兴住宅区一样。又或者,在精致的住宅群中,还会有零星的几间废墟似的古旧木屋残留其间吧。 在这种正在变迁的街景中走到一半时,的士即将左转…… 不要转弯…… 跟先前右转时一样,车当然不会停下,也不会返回,就那样向左边拐去。 左转后依然是狭窄的道路和沿途新旧混杂的民居。只不过,道路开始呈现曲折的蛇形。 大致开过了五六间民居的距离,视线豁然开朗,两旁突然变为田地。而且路在延伸了一段后猛地向左弯折,不一会儿又向右弯折,如此往复,蜿蜒至前方雾气蒙蒙的山中。 蛇? 望着眼前的山,翔太感受到的是一种突兀的图景—巨蛇盘踞的姿态! 为什么? 前所未有的体验。对初到之地的初见之物,竟会有这般鲜明的印象! 当的士开上田地间的道路时,翔太胸中开始躁动。与那可恶的感觉有所不同,但也不是什么好感觉,是某种与之类似的心情。 来不及了…… 他不合时宜地如此想着。虽然缘由不明,但是,自进了这片围绕着田地而建的、名为奈贺桥镇的土地的那一刻开始,便有着这种感觉。 关起来了…… 从的士内远望小镇,他心头不觉一震。 一路都是环绕着土地而立的圆环似的房屋群。除了翔太他们要去的北方的山那边,其余三个方位皆有民居。估计这封闭的世界几十年前是个村落。 —此时此刻,我们这些外人闯进了这封闭的空间。 这种感觉占据了翔太的内心。 —不对,与其说是“进”,不如说是再也“出”不去了。 他以前就觉得性格中有点妄想症,而且总会不自觉往坏的方面去想,有点过度神经质。话说回来,这里显然不是DVD里看到的《午夜行尸》里的撒冷镇,亦不是《恐怖旅店》里的白林村或《绝命人口436》里的洛弗镇,这点他很明白。那些只是电影中虚构的罢了…… 尽管如此,前方的景物毕竟是越看越觉不安,这又是为什么呢? 密林掩盖的山麓右侧有间疑似废墟的宅子,地势比周围的房子高出许多,论规模称得上是座府邸。无论从哪方面看,那都像是旧时村吏的住所,但眼下则是荒废殆尽。 宅邸往左的山脚边,有栋精致的公寓楼。上下各排列着的五扇窗户,从其大小来看,十户都是单身公寓。整座楼贴着山的边缘而建。 废墟宅邸和精致公寓,只有这两栋建筑让人感觉异样,与此地格格不入。房龄数十载的旧宅和仅有几年的公寓,不知为何漂浮着同样的气息。 莫名的阴森之感…… 翔太轮流审视着这两栋建筑,当的士正开到这段路的尽头时,他才察觉大宅子前有什么东西。 嗯?他寻思着望去,看到有人正站在那里。定睛一瞧,是个穿和服的老太太。和服的颜色很暗沉,融入了周围的景物,要近距离才能辨识出来。 老婆婆凝视着他们,一动不动。 大概是好奇新搬来的人吧。 但是,用单纯的好奇心无法解释的某种东西,从老婆婆周身散发出来。 本想再好好看看,可的士左转了,从公寓楼前驶过,接着右转,爬上山坡。 就在这时— 难以置信,这是一天内的第四次了,翔太又淹没在那席卷而来的可怕的心悸之中,险些叫出声来。 不要……好怕……不要……好怕……不要……好怕……不要…… 翔太陷入了这两种心情交织而成的旋涡。 循着可怕的感应所能找到的归结之处,恐怕只有那全家准备迁往的新居了。 是的,当下渐渐映入眼帘的前方的那所房子里,一定会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