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青抬手,手还没碰到门,门已经“咚”的一声被踢开。韩青当然可以闪开,以他武林盟主的身手,哪会躲不开。可是,如果他躲开了,后面的施施,挨了这一下子,多半得头破血流。韩青扶住门,结果一脚踢开门再直冲进来的顽童一头撞到门上。好在韩青的手顺势挡住,那孩子身子虽结结实实撞在门上,额角被韩青的手护住,总算没受什么伤。韩青刚要开口,那孩子已抬腿给他一脚,并且大叫:“妈妈,他撞我!”韩青忍不住笑了,虎父无有犬子,信焉。施施呵叱:“帅望!”然后温柔地教训:“你这孩子,明明是你不小心撞到人,怎么赖别人?再说,就算人家撞到你,也是不小心,怎么能打人?那不是坏孩子吗?”小小的韦帅望跺脚,嚷着:“不是不是。”一脸愤怒委屈,眼圈通红,眼看就要大雨滂沱。施施尴尬地看着他,叹息般地叫:“帅望!”要训帅望,又怕帅望大哭。韩青笑笑,再一次告辞。韦帅望已经缠到施施身上去一边扭一边大叫:“不是不是。”他转身离开。身后突然传来施施凄厉的尖叫。韩青吓了一跳,回身去看,只见施施惊恐地瞪大眼睛,几十条长长的虫子正贴在她脸上脖子上不住地蠕动。可怜的施施吓得除了呼叫,动都不能动。四岁的韦帅望只是眨着眼睛惊讶地看着他妈妈,奇怪地问:“嘎,怎么了?”怎么了!韩青一步过去,捏住帅望的小手,把他拉开。施施后退喘息,面红耳赤,吓得眼泪快出来了。韩青忍不住好笑,这个臭孩子,一只手里抓了满满几十条蚯蚓,那些个蚯蚓从他指缝间一条条漏出来,挣扎蠕动,看得人全身直起鸡皮疙瘩。刚刚他扑过去抱他妈妈脖子,就把这些虫子直接贴到施施脸上去了。美丽的施施一脸惊魂未定,看起来已经吓得全身酥软了。韩青笑着指指他手里的虫子,问:“你要带这些虫子去哪?”韦帅望理直气壮地说:“回家,放床上玩。”施施再次尖叫:“不要,不行!”韩青微笑说:“这些虫子,一离开土,立刻会渴死饿死。你这么捏着它们,它们也会痛啊。”韦帅望侧头,瞪他,不相信地说:“你胡说!才不会!”韩青伸手,道:“我送它们回家,好不好?它们家人在等它们。”韦帅望瞪着他,辩道:“你瞎说,它们是虫子。”韩青笑说:“虫子也是活的,也是生命。”施施急道:“帅望,绝对不许带这些东西回家,快,快把它们给韩叔叔。”韦帅望扭着身子,语气变得又粘又软,说:“不嘛不嘛!”施施板着脸,正色道:“绝对不许把虫子带到屋里去,快,听妈妈话。”韦帅望一见施施那个脸色,知道这是一定不成的了,一时气愤,发起脾气来,抬手把蚯蚓向韩青扔过去,嚷着:“给你,坏蛋!”韩青伸手挡了一下,笑笑,把身上的虫子掸下来,对满脸歉意的施施微笑一下,算作安慰。这一次才真的告辞。施施宠坏了孩子。施施抱着帅望,气恼地看着小东西。她宠坏了他。怎么办?施施瞪着帅望。帅望很久没见过她这样的脸色,虽然骄蛮,也觉得有点怕了,嘟着嘴,低着头,还不肯认错,手指在施施身上划。过了一会儿,怯怯地抬头看施施一眼。施施忍不住笑了一下,心又软了。真的,是她宠坏了他。一直知道自己不能永远陪在他身边,未来的日子不知还有多少风雨伤痛,她挡不了,甚至不能陪着他一起渡过。施施轻轻抚摸帅望的小脸,教训他:“坏孩子,韩叔叔是好人,知道吗?不许无礼,听到了吗?”帅望气愤地说:“他是骗子,他没送虫子回家!” 施施一愣,然后笑了,缓缓把帅望抱紧。傻孩子!小小的身子,立刻软软地贴在她身上,小手环过去,这种感觉,真是美好。她还能为他做什么呢?她什么也帮不了,除了给他紧紧的拥抱,什么都做不了,连不让他为她流泪都做不到。她就要离开,不舍得让他伤心让他难过让他委屈流泪。虽然她的宠爱会让这孩子更难面对无人保护的未来,可她无法忍心,由她的手,给他磨砺。她在心里,对怀抱中这个温暖的小生命轻声说,对不起。妈妈对不起你。帅望半夜醒了,觉得冷,习惯地往妈妈身边靠,手臂落空。他一愣,伸手摸,摸到床边也没摸到妈妈。他坐起来,四处看,然后大叫:“妈妈!”没人应。小孩子半夜醒来,发现妈妈不见了,大多都会吓得哭,可帅望是被宠坏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当下一骨碌爬起来,也没多穿件衣服,就跳下床,四处寻找。屋子里没有,院子里没有,韦帅望愣了一下,想按照常规放声大哭,月光下,忽然听到微风吹来,大门轻微的吱哑声。咦,门没有关上?帅望半夜从没出过院子,他咬着手指,让自己的恐惧与好奇互相争斗了一会儿,终于,他慢慢走到大门口,向外张望。今晚的月色实在是皎洁明亮,门外传来蟋蟀的叫声,那好听的声音,仿佛在召唤帅望,小家伙想,听起来,像是个很棒的虫子。他轻轻推开门,吱哑声让小丫头朦胧中起身嘟哝着问:“谁?夫人?”无人应声,那丫头以为自己听错了,重又躺下。小帅望已经跑出门去。韩青与韦行出了秋园。冷秋的庄园很大,不是容不下两个弟子,而是冷秋说,掌门就得有个掌门的样子,住在师父家像什么话。韩青与韦行,各自选了一个独立的小院,都是三五间房的小院子,只不过这些年来秋园越建越大,眼见着快赶上王府了。韦行虽然不回家,施施却一直精心打理着他们的家,不但自家院子里繁花似锦,院外也栽了一片桃林,春华秋实,把普通几间房映得仙境一般。而掌门人的院子,始终没什么变化。韦行不肯回家,也没孝顺到肯留在秋园里,让他师父拿冷嘲热讽修理他当娱乐,所以,他跟着韩青。韩青出秋园,忽然沉默了。韦行倒是一贯的沉默。两人默默走了一会儿,韩青终于道:“你既然不肯回去,不如让施施走吧。”韦行的脸刹那沉下来,问:“这件事,与你有关系吗?”韩青道:“如果你真的舍不下她,就回去,好好待她和孩子。施施也是个有良心的人,她会回报你相应的感情。对感情这件事,不能比较与苛求。”韦行怒吼道:“我回不回去关你屁事?!”韩青道:“事情已经过去四年了,如果你还不能原谅她,就让她走吧!这样对她也是个解脱!”韦行愤怒地抬起手,眼看是瞄准了韩青的脸,走到一半,可能是想起来给掌门大人耳光不太合适,终于半路转拐,一拳打在韩青肩上。怒目,还说不说?再说揍你!韩青退一步,捂着肩头,苦笑。唉,驴不胜怒,蹄之。韦行愤怒地转身离去,韩青在他身后问:“喂,你去哪儿?”韦行不顾而去。韩青无奈。驴!四年了,还是那个答案:不,不赶她走。不,我不回去。就这么僵着。蠢人。也只有蠢人才会一往情深吧。千古留传的爱情故事,都是蠢人的故事?韩青独自回家,他这里,连打杂的下人也没有。院子里,客房大厅,秋园的总管平儿自会派人来收拾。韩青的卧室书房,他自己动手。施施那边一向也是平儿照应着,十几岁的一个小丫头,居然事事都想得很周到,更难得的是心地善良,从不多事。秋园里美女如云,姹紫嫣红开遍,在冷秋却都如过眼烟云,只有这个性子平和,勤快认真的小丫头一直在身边料理着起居。 韩青看了会儿书,等了韦行一会儿。夜已深了,知道韦行驴子脾气爆发,这一晚不一定能回过劲来,自己收拾先睡了。最先令韩青惊觉的,是一种类似饮泣一样的呼吸声,沉重,缓慢,断续,像一只受伤的熊。疲惫的脚步声。然后院门被推开。韩青彻底清醒,坐起来,披上衣服。出事了?卧室门被推开。韦行站在那儿,静静地,僵硬地。韩青惊问:“怎么了?”韦行的样子,看起来,不像是受伤,倒像是已经死了。韦行站在那儿,像是在同自己的僵死状态做挣扎,良久,才说:“施施死了。”韩青脑子里“轰”的一声,完了,原来施施说的离开……韩青急问:“她在哪儿?”“桃林。”韩青穿上衣服,吩咐韦行:“你在这儿等我,哪儿也不要去!”千万别跑出去拿陌生人泄愤!韦帅望出生时,韦行在桃花巷进行的血腥屠杀还历历在目。韦行沉默,没有回音。韩青一边飞快地向桃林跑去一边想,不,这回韦行不会出去杀人了,他没有愤怒,他看起来像是死了。韩青忽然心里冰凉——韦行,他想回家?他要回家!这么多年他第一次要回家……却在家门外的桃林里,看到施施的尸体!韩青痛悔,难道我真的没听出来施施的意思吗?不!我不是没听出来,我只是不关心这个爱着他仇人冷恶的女子。他心中对冷恶的恨意,使他根本不关心她的死活。韩青痛苦地惊悟,自己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乃至心灵,竟眼睁睁看着昔日朋友放弃生命没有伸出援手。他不但没有帮她,那一脸冷漠,简直是在逼她:你怎么还不去死……韩青在桃林里找到施施的尸体。日间还温婉美丽地捧茶奉客的女子,静静地躺在地上,已经僵直。尸体旁边缩着一个白色小狗样的东西。韩青惊愕,这是什么?他慢慢走过去,不想吓到那个小东西。月光下,一个四岁的小孩儿,静静地偎依在尸体旁边。没人知道他呆了多久,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没人知道这一夜,他遇到过什么,没人知道这段时光,在他生命中留下了什么。韩青的心,莫名地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