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对历史知道得不够精确,而来到这个世界后所遇到的人与事情又都显得如此陌生,张迈甚至曾怀疑过:这里真的是自己那个世界的”过去”吗?还是说自己是来到了一个异世界? 暂时将眼前的世界当做历史吧。那么,大唐之后是大宋,但记得历史教科书里的朝代歌诀有这么一句:“南北朝并立,隋唐五代传,宋元明清后,朝代至此亡。”也就是说,大唐和大宋之间还有个混乱五代,五代有多少年?不清楚啊。那现在应该是晚唐,还是五代,还是已经入宋了?① 张迈又想起了另外一个问题:如果郭昕是郭师道的第五代祖先,那么这道圣旨岂不就是百年之前就发出来了的? 如果说是十年、二十年还好有个转圜,但要是百年之前,长安方面还怎么可能给郭昕下旨?如果说这道圣旨是百年之前下的,那么自己这个使者,还怎么假冒得下去? “等等——这么明显的漏洞,老郭他们怎么会没想到?他们是因为高兴得糊涂了,还是因为看到圣旨之后变故频起?还是看清楚是圣旨但没敢细读里面的内容,所以竟没想到这个问题?” 可是这个谬误实在太明显了,就算他们一时没想明白,等圣旨一开读,总有个头脑明白的回念一想琢磨清楚的......”张公子,郭令公有请。”“令公”是北朝隋唐以降对中书令的尊称,但到了唐代后期,武将 多加中书令衔,故军中令公之称亦渐多。在民间传说中最有名的,莫如郭子仪郭令公,以及杨家将故事里面的杨令公,郭师道承继了他先祖郭昕安西副大都护的品衔,因此也被西域唐民们尊称为郭令公。其实如今西域唐军只剩下八百多人,郭师道这个领袖顶多算个乡长,但唐民们却依旧拥戴他,甚至因此而更加亲近,仍然叫他“令公”。 “好,我就来。” 张迈收起了圣旨、鱼符,跟着来传话的丁寒山走到星火砦的广场前面,这时全砦军民都已经聚集,只等张迈一到,郭师道就下令出谷。 出入星火砦的山路很崎岖,安西军民个个走得很艰难,出了谷口,整座新碎叶城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这情景参与焚城计划的战士们见过,但计划启动的时候,妇女老弱都已撤入谷中,焚城后的景象却是首次看见。 “家园没了......”杨清低声说了一句,许多妇女、小孩都哭泣了起来。 碎叶城虽然简陋穷僻,但这里毕竟是他们的家,无论是城南的灌溉农田,还是城北的草地牧场,都有着他们的汗水、他们的记忆。 日已黄昏,唐军侦骑四出,以确保没有敌人掩近,妇女们收拾柴草,堆成篝火,入夜之后便燃烧了起来。 “忆昔先皇巡朔方,千乘万骑入咸阳。阴山骄子汗血马,长驱东胡胡走藏......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宫中圣人奏云门,天下朋友皆胶漆......” 断章的唐歌,由对往昔的追思渐变为悲壮—— “......有田种谷今流血,洛阳宫殿烧焚尽,宗庙新除狐兔穴,伤心不忍问耆旧,复恐初从乱离说...... 然而乱离之后,头顶却还有这明月,心中也还有那希望——”朝廷记识蒙禄秩,周宣中兴望我皇......”② 人围篝火,断壁为台,郭师道站到断墙上,对着满城军民宣布道:“将士们,兄弟们,儿郎们——长安派特使来了。”其实张迈的到来大家早知道了,郭师道一开口,全部军民都欢呼起来:“特使!特使!” “张公子,张公子!” ”张郎,张郎!”自从河西走廊被截断以来,这些滞留在西域的大唐遗民就与长安失去了联系。那已经是不知多少年的事情了,长安对他们来讲已经久远得就像一个传说,但对中土的那份恋慕,却有如孩子对母亲的感情一般,无论过多久都难以泯灭。 张迈走向断壁,两旁都是热切的眼光和热烈的呼声,人人都在呼叫着自己的名字,那感觉仿佛自己就是一个万众瞩目的明星。他走到了断壁边,杨定国杨定邦请了他坐下,然后郭师道就讲述郭汾如何偶然在沙漠中发现“特使”的经过。 他在那里说着,张迈的眼光却投向了夜空中的明月。在这片没污染的天空里,就连月儿也出奇的明亮,但这时候张迈却感到不安,他知道等郭师道将事情说完,就一定会请出自己来和唐民们见面、讲话,那时候,自己却该用怎么样的态度去面对这些四镇兵将的后裔? “长安的特使来了,这么说,前些年盛传大唐已经灭亡的消息,是假的了?”人群中有人叫道。 大唐灭亡的消息?张迈心中一震。 “当然是假的!”郭洛叫道,”胡虏为了打击我们无所不用其极!造几个谣言又算得了什么!反正河西走廊断了,他们想怎么说都行!” “不错!不错!”几十个年轻人都呼叫起来,”咱们大唐天下无敌,如何可能会灭亡!那一定是胡虏为了打击我们造的谣!” 他们的呼喊,让张迈一会觉得自豪,一会又感到担心。跟着,他好像想到了什么,好像捕捉到了什么。这时候,人群中有人叫了起来:“郭令公,你说了这么久,其实我们也早知道特使的事情了,我们和他并肩作战过呢,不如你还是请特使来跟我们说几句吧。” “对啊对啊!还要请特使来给我们宣读圣旨!” “对!”一个青年火长叫道,“听说朝廷在圣旨里嘉奖我们了,所有镇守兵将,均升七资呢!” 张迈心头又是一动:“均升七资?他们连这个都知道,那么老郭、老杨他们是仔细读过圣旨的了。” 其实这里与中原隔绝万里,爵位之升降对这些唐军后裔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了,但他们仍然兴奋、欢喜,因为这是大唐朝廷对他们的承认,也是从华夏母国传递过来的慰藉。 看看台下军民高昂振作的士气,再看看台上郭师道杨定国等笑眯眯的神情,张迈脑中亮了起来:“这些唐军将领能以一座孤城,与中亚的胡族周旋至今,显然个个都久经历练,碎叶焚城一役,老郭、老杨他们预判回纥人的反应,何等精准,可见他们都是十分精明的人物。这样的人,怎么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 “特使,众人都等着你哩。”郭师道捻着半白的胡须,“洛儿,汴儿,快摆香案,汾儿,请特使到香案边来,给大家,宣读圣旨!” 终于叫到自己了,郭汾已经走了过来,脸上满是期待:“张公子,请。” 张迈有些手足无措地走到中央,这是香案已经摆上,他手里拿着圣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还好几个妇女叫了起来:“就是那日率领我们作战的那位公子啊!” 张迈认出是在碎叶南右肩城墙上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几个壮妇,心里涌起了一些共患难的亲切来。 “我当时说哪里来一个这么英勇的陌生郎君,原来是长安来的特使,啧啧,啧啧。” 那些妇女絮絮叨叨地叙说张迈如何如何勇敢,反而把张迈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按他自己的记忆,当时自己是很狼狈才对。 “大家先且莫喧扰。特使,请先宣读圣旨吧......”郭师道对人群说,“圣旨到!” 全部军民一听,刷的一起跪下了,黑压压的跪满了整个一地。他们跪下迎接的,是圣旨,是大唐,是来自母国的呼召!但这毕竟是面向张迈,他有些不习惯,见所有人都充满期待地看着自己,只好打开圣旨,读了起来。可是,只读了两行,就越读越不自在,终于读到一个陌生的繁体字上时,就再读不下去了......不完全是因为不认得字,而是他感觉假装特使,这个谎言是没法长久欺骗下去的,破绽太多了。必须另想办法,才能在这西域唐民之中,为自己找到一个更加稳固的位置。再说,面对这么多拥护自己、爱戴自己的大唐军民,也让他越读心里越难受。 “我......大家!我......”圣旨的朗读中断了,一句话冲口而出:“我......我不是......我不是特使!” 全城忽然静了下来,许多愚直质朴的男儿、妇女怔怔发呆,郭师道和杨定国对望一眼之后,脸上忽然露出惊惶之色来。 但张迈这句话脱口而出之后,眼神却变得异常坚定,许多灵感涌了出来,在那一瞬间,他竟仿佛见到了一条更加明亮的道路! “张郎,你......莫开玩笑了......”郭汾在旁边低声地说。 看郭师道和杨定国时,只见郭师道微微摇头,在向张迈使眼色,张迈心中更是一片明亮:他们早就知道了! 郭师道和杨定国刚刚见到圣旨时兴奋得血涌上脑,当时也真的就认定了张迈是长安来的特使,但后来冷静下来,在回碎叶的路上细加琢磨,马上就发现不对。郭昕逝世逾百年,长安方面就算派出特使来,也不该是这时候到达,更不可能是像张迈这样的年轻人。 可是同行小一辈的将士如郭洛、杨易都没读过圣旨,只知奖赏大概,不知文字细节,只是听郭师道说长安来了特使,个个都变得精神焕发,士气高昂,郭师道和杨定国看在眼里,便商量了决定将错就错,要利用张迈这个”假特使”来提升碎叶的士气,乃至做其它重大图谋。 一开始,他们对张迈还是面上尊敬,暗中防范的,不意后来张迈抵达碎叶之后的种种表现,却好得大出郭师道杨定国的意料之外,当时尤其是回城焚城一战后,郭师道更暗中对杨定国说:“此子虽还有些稚嫩,但眼界、胸襟、头脑都绝非池中之物,又十分的义气,如此人物,虽然是假使者,却还胜过真使者。”因此两人便决定来个弄假成真。 可就在他们的计划一步步展开的时候,张迈竟然当众把这层窗户纸给捅破了。 杨定国后悔得要死,觉得在宣读圣旨之前,应该先和张迈把话说明白了才是。他实在没想到这个年轻人“竟然会如此实诚”。 “可是年轻人啊,眼下你太过老实,说了实话,只会让局势更糟糕啊!” 但这句话没法当众说,这时候要再阻止张迈也已经来不及了。底下的军民已经产生了怀疑,有人道:“原来是假的啊。”“我说朝廷怎会派来这么个小伙子来。”“是啊,而且这人文也不成,武也不成。哪里像什么特使。”“他啊,连骑马都不会呢。”更有人眼中露出了凶光:“这家伙到底什么来历!不会是胡人派来的奸细吧?” 这凶光让张迈背脊一凉。其实碎叶的军民也不是特别凶恶、多疑,只是期盼了大唐的消息期盼了百年,大唐已经成了他们支持下去对抗胡虏的精神支柱,张迈的到来给他们带来了希望,让所有人都惊喜万分,但转眼之间这希望又忽然被打碎了! 那感觉就像即将升到九重天,转眼间却又被打入万丈深谷! 所有人的心里在一刹那间都变得空落落的,十分难受,这种情绪需要找到一个突破口,需要转移,怀疑很快就产生了。 张迈进城以后的表现,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刚才大家喜欢他,就都想到他好的一面,这时候大家怀疑他,便把他好的一面都忘了,记得的便都是他的软弱、无能、狼狈乃至来历不明。 人群中疑心病最重的人,一下子就念到了张迈的这些软弱、无能、狼狈,一大群人挤在一起的时候,这种疑心似乎也能传染,通过一个眼神、两声嘟哝,消极的情绪慢慢散播开去,在“群疑”与不满中,千百人的眼神开始动摇了,在大众会聚的场面上,从怀疑到失控,或许只是一线之间。 所有人都盯着张迈,这时只要张迈一个应对不善,后果只怕就不堪设想! 张迈本来已另有打算,还想到了一套说辞,但被千百人这么盯着心里还是异常紧张了起来,在现代社会里他从未有过作为焦点面对上千人的经验,他忽然想起了那些开演唱会的明星、那些拉选票的政客在台上对着成千上万人调动人群情绪的场景,当时他总觉得这些戏子、政客在作秀,很假,这时换了自己在台上时,才知道这种压力有多大,大到甚至超过面临迎面冲来的回纥大军!他这才知道那些明星、政客能在千万人注视下长袖而舞,实在都有过人之处。 站在上千人目光焦点的中心时,那种心理压力足以将一个平时能言善辩的人变成结巴,把一个智计百出的聪明人变成傻瓜,他忽然想起电影《梅兰芳》中的主角,都已经演过不知多少场戏了,都已经是名人了,是角儿了,居然还会怯场,甚至躲到更衣间里头去发抖。看电影的时候张迈觉得黎明演绎得实在窝囊,现在才忽然发现导演对那种情绪的把握是多么的精准。 可惜啊,现在却没有一个更衣间让张迈躲起来调节情绪。 就算是天才人物如希特勒,也是经过无数次的历练,才有了在人群中游刃有余地进行煽动的能力,有了能在千万人中压住场面的气质,这种气质看不见摸不着,却又确实存在,乃是一种领袖者的“气场”。 “糟糕!” 张迈告诉自己,这时候,要稳住,稳住!千万得稳住!他鼓励自己:只要经历过这一次,以后自己就会有了应付群众场合的经验,心理能力与对大场面的掌控能力将有很大的飞跃! 可藏在背后的手却忍不住在发抖,要说话,声带竟也在颤动。心里准备好了的一套说辞,到了喉咙里却说不出来。 郭师道在旁边扫了一眼,忽然跨上一步,说:“各位,听我一言。” 他一开口,所有人的目光就都朝他望了过去,张迈只觉得全身一松,仿佛千百把对准自己的枪口转移了方向,又像压在身上的几千斤东西忽然消失了。 只听郭师道说:“这位张郎,他说他不是特使,我也是现在才听他这么说,心里也是吃惊不已,不过呢,他纵然不是特使,但他也是炎黄子孙,这一点则可无疑了。而且我可以肯定,张郎对我们绝无恶意——旁的不说,就从他不肯独善其身,明明已经进了密道却还折回碎叶城和我们同生共死,那便已是大仁大义,至于焚烧碎叶,一举覆灭来犯回纥,那更是大智大慧!像他这般的人,就算不是特使,亦值得我们尊敬,当得我们信任。” 郭师道不愧是做了数十年领袖的人物,这时在数千人面前侃侃而谈,竟然就像日常对着几个人说话一般,轻轻巧巧几句话,就把场面上的气氛扭了过来。张迈见他这般气度、这般沉着,心中钦佩不已,暗生模仿学习之心。 那些和张迈并肩作战过的妇女,以及唐仁孝、温延海、慕容、丁寒山等将士,都在人群中议论了起来,这次却都是有利于张迈的话了。 “是啊,这位张郎,为人很不错的。”“嗯,当日我受伤,还是他替我包扎的。”“他武艺虽然不咋样,可回纥人来的时候,他可总是冲在前面的, 那天要不是他把那回纥狗砍下去,南右肩城墙只怕早就失守了。”“还有,要不是张郎的计谋,我们这些人现在只怕十有八九都得下阎罗殿了。”“是啊,他一把火烧死了回纥大将,烧灭了回纥大军,怎么可能是胡虏的奸细嘛!”人群中一个少妇叫道:“张郎,你刚才是跟我们开玩笑的,对吗?”那是杨清,郭洛的妻子、杨易的姐姐。许多人应和起来:“是啊,张公子,你是在跟我开玩笑的,对吗?”他们既对张迈有了好感,便愿意来相信张迈是特使。场上许多人,都期待着他改口。 忽然之间,张迈更深刻地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些大唐军民,他们渴望来自长安的好消息,渴望得到激励,渴望一个能给他们带来希望的特使,这种渴望,甚至到了连事实真相都可以不顾的地步了。 或许正是看透了这一点,郭师道才会不顾这件事情中的种种破绽,而有意弄假成真。或许他知道,只要人们“愿意相信”,那么,破绽就不是破绽,只要人们“愿意相信”,他们就会自觉不自觉地自己找出各种理由来修补这破绽。古今中外多少宗教、多少主义,靠的不就是人们“愿意相信”么? 一开始,只是“愿意相信”,但到后来却可能依靠这种群体信仰创造出“不可能”的奇迹! 想明白了这一点后,张迈突然放松了下来,刚才给予他巨大压力的人群,这时却在给他输送能量,那充满热切的目光,那充满期待的目光,让张迈感觉数千人仿佛都在重复着一句话:“张郎,张郎,你就大胆地说吧!我们相信你!” 张迈开口了:“我真的不是特使!但是这圣旨,却是真的,是大唐下达给郭昕公和安西都护府所有边疆将士的。” 安西都护府是大唐统治西域的大行政区,全盛时期面积达到五百万平方公里以上,又是丝绸之路极其关键的一段,地理位置与军政意义都非常重要,在郭昕之前,历任安西大都护都是由李唐皇室遥领,安西大都护府实际上的最高首领都只是“副大都护”,这次为了表彰安西四镇的兵将,朝廷正式任命郭昕为安西大都护、四镇节度使,并且诏令四镇将士均迁升七资。 “可是,这圣旨,还有这鱼符,又怎么会到了我的手中呢?”这句话,也正是所有人都想问的。 “大家还记得安史之乱吗?”所有人心里都咯噔了一下,本来是想听张迈说他如何得到圣旨、鱼符,但一提起安史之乱心就都被引了过去——那是所有大唐子民心中的痛。雄立于东方的大唐帝国,就是在这场劫难中走向低潮!这里所有人之所以会沦落到今天的地步,归根结底,也是由于这场灾难!怛罗斯之战③虽然失败,但安西四镇的实力并未伤到真元,若非安史之乱,高仙芝④会如何反扑都还不知道呢!历史没有假设,却总是令人怅惘。 “安史之乱后,河西走廊被切断。”张迈综合之前听过的种种消息,以及教科书上还记得的内容:“我听说,郭昕公一共派了十五拨的使者,前往长安?” “对。”郭师道应了一句。张迈道:“可是最后到达长安的,却只有一位!”数千人心中都是一凛,杨定国叹息说:“当时陇右道⑤被隔断,从安西到长安,迢迢万里,到处都是胡虏阻隔,每过一座山头、一座城池都殊为不易!除了抵达长安的那位使者之外,其他人只怕在中途便都已经罹难了......” 所有人都默哀起来,为那十四位使者,也为所有在这黄沙青草上洒下热血的先人! “是啊,郭昕公的奏表到达长安,途中不知经历了多少的危险,十五拨使者里头,只有一位到了长安,而朝廷的这道圣旨、这道鱼符......”张迈将那圣旨鱼符举起,“从长安出发的时候,河西走廊的局势,又比郭昕公发出奏表的时候危险了不知多少倍。上万里的道路,被胡人截成了好几段。因此,走到半途,这位特使就被人截住了......” 就像在讲故事一样,张迈说开了之后,就越说越顺,而底下倾听的人,也一个个都被吸引了,到现在为止张迈还没说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但很多人已经隐隐感到,这个故事和他一定是有关系的。 这次张迈到西北旅游,是坐着火车,经过甘肃、新疆,然后才出国门到中亚的,所以记住了沿途的地名,旅途中又了解了一些历史掌故,于是就连说带编,将沿途听来的山贼故事、马贼故事都糅了进来:“特使几次被人擒住,又几次脱逃,他的随从、护卫都在一次又一次的危难中失散、殉国,经历了千辛万苦,到达张掖的时候,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不想到了这里,却被一伙吐蕃人给捉了去,当作农奴牧羊!” 安西军民听特使受困,都是心里一揪,同时又都将对大唐使者无礼的吐蕃人恨得牙痒痒的。”这时特使的双腿受了重伤,他心想,自己只怕是没法活着到达龟兹了,可是自己死了不要紧,朝廷交下来的任务不能不完成啊!”“哎啊,那可如何是好呢?”底下的听众都急了。”幸好,特使一路来只是潜行,并没有表露自己的身份,吐蕃人也只当他是个小商人,圣旨和鱼符因为藏得好也没有被收缴了去——这是国家的机密,也是他心中的秘密,在路上的几年,乃至在牧羊的那十几年,他都没有跟第二个人说起过,直到他遇到了一个同样是流落番邦的汉家女子......” 流落番邦的汉家女子?郭汾听到这里,心想:“往后的事情,一定和这个汉家少女大有关系。” 果然听张迈说道:“两人相遇,一开始也只以为对方是普通牧民、农奴,遇见了话也没几句,只等到相识几个月后,这一天重阳佳节,特使忽然思乡情切,脱口吟诵王维的诗句:‘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那牧羊女一听,才知道眼前这个男子是中原人氏,她可真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见家乡人呢,便上前跟特使叙话,特使听说她也是中土大唐子民,诧异之后跟着又伤感,伤感之后又生出了亲切,当时的情景,真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从此之后,两个人便常常在一起说话,便如两条鱼儿落到随时干涸的泥坑里相濡以沫,彼此相依了。” 张迈是个金庸迷,从《鹿鼎记》里学到了韦小宝的说谎窍门,知道一大篇的谎话里头,不相干又能引人入胜的细节可以不厌其烦,反倒是关键篡改处可以模糊,本来是在讲特使一路如何艰辛,说到这里忽然风花雪月起来,但一众军民非但没有觉得不耐烦,反而觉得真实可信。 底下有一个妇女忍不住问道:“后来呢?他们两个走到了一起,是不?”“对。”“啊,那就好了!”好几个年轻大姑娘轻叹着,”那总算是不幸里头的大幸了。”妇女们关心特使的婚姻,郭师道等却都急着知道圣旨鱼符的事情后来如何,只是不好催,郭汾问道:“那后来特使有没有跟他的夫人说起他的身份?” “有啊。”张迈继续讲道,“夫妻一体,还有什么不能说的?特使跟他的新夫人说了自己的使命与困扰后,便商量着一起逃走,可他的夫人看特使的腿脚不方便,吐蕃人看得又严,西北地区家家有马,地势又开阔,只怕逃不了多远便被捉了回去,那样反而误了国家的大事!这位特使夫人也是蕙质兰心,反复琢磨之下,却叫她想出了另外一个办法来。” 故事到了此处,连郭师道杨定国都亟盼知道这位巾帼英雄想到了一个什么办法,只是不好打断。 “特使夫人的办法是什么呢?她说:‘我是个女流,你又受了伤,跑是跑不远的。要想把这圣旨鱼符传到龟兹,唯一的办法,就是咱们生下一个孩子来,抚养长大以后,让他继承你的志向,完成朝廷的使命。’” 场下好多人同时啊了一声,既觉得出乎意料,又觉得在情理之中,郭师道、杨定国等更是想到了他们的先人——不也是自己没能守住四镇、没能等到长安的召唤、没能规复西域,而将这种种使命与期望寄于后人么?因此都产生了共鸣,郭师道联想起历代祖宗在这胡虏包围之中坚守汉统的艰辛,鼻子一酸,眼眶一热,竟差点落泪。 “特使夫人的话,却是特使自己也没想到的主意了,就这样,他们生下了几个孩子,从小培养他们文学武艺,二十多年后,选出其中最勇敢的两个西行。可是这时候西域的形势又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时离圣旨从长安出发,已经经过了三十多年,当他们抵达龟兹时,却见不到郭昕公了。” 郭师道忽然放声痛哭,面东跪下:“吾等不肖,若我们能再坚守些年,或许就能等到朝廷的诏书!”他一跪,郭洛、郭汾等也相继跪下,底下许多将士眼眶也有些红了。 张迈常看YY小说、听相声评书,这样的故事肚子里成箩成筐,刚才那么多细节都是随口编的,但他的故事是假的,唐军将士的忠贞却是真的,这时被众人的情绪感染,眼睛竟然也有些红了,叹息了一声:“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也许是上天还要给我们磨练啊。”杨定国问:“那后来呢?这对兄弟如何了?”“后来,这对兄弟也遭遇到了和他父亲一样的困境——他们的行动却已经引起了胡人的注意,不久便发生了一场冲突,弟弟殉难了,而哥哥也受了重伤......” 众人听了,更是伤感。 “这时哥哥仍然未找到安西唐军,但是他心想:这是父亲的一生的愿望,也是朝廷的使命,自己性命没了不要紧。却还得设法完成这个任务。于是便仿照他父母的办法,与一个善良的女子结了婚,生下了个孩子,又将这圣旨、鱼符、短剑连同家族的使命传了给他。这个孩子长大以后,也没能找到西域唐军,但是他们却慢慢地打听消息,为因年代久远,当初特使留下的文学武功有很多都失传了,而且为了避免被回纥人发现,他们也将秘密收藏得很深,等闲不敢随便吐露真相。但一步步地西行,把这个使命一代代地传下来,从来也不肯放弃,直到今天!” 他这一番话,可就将他自己为什么文不甚高、武不甚行以及为什么刚刚才到达等漏洞给圆了回来。而且这个故事可塑性很大,往后万一再露出什么破绽,都有转圜的余地。 故事到了这里,已近尾声,底下好几个唐民都道:“我们明白了,张郎虽然不是特使本人,却是特使的后人。” 张迈没有回答,却是默认,心里暗道:“这句话可不是我说的......是你们自己说的。” 但数千军民听他们一家子为国家做出了这么大的牺牲,委实可敬,郭师道仰天道:“我安西兵将,代代坚守,特使一家,代代西行。如果特使没有遇到我们,只怕已在沙漠中出了意外;如果我们没有遇到特使,这次在回纥人的围攻下只怕也已城毁人亡了。但冥冥中却还是让我们这些遗民与特使后人相遇,这是上天尚未抛弃我们的征兆啊!胡运不久,汉道必昌!” 他的这句话带着几分神秘色彩,但数千军民心里却都想:“不错,事情隔了那么久,又是那么的艰难,我们却都还能熬下来,而特使一家艰苦西行,传了这么多代,圣旨鱼符居然也都没丢——这一定是老天爷在保佑我们!胡运不久,汉道必昌!胡运不久,汉道必昌!” 更有一些人将心中所想呼喊了出来—— “胡运不久,汉道必昌!” “胡运不久,汉道必昌!” 群情激昂中,杨易问张迈:“张公子,那么大唐究竟还在不在?” ①安西最后陷落的时间,史料并无确切记载。安西四镇中的于阗陷落于唐德宗贞元六年(790年)。有学者推论,安西最后的陷落时间是唐宪宗元和三年(808年)。如以六代算,小说涉及的时间应该是五代十国至宋朝之间。 ②杜甫诗《忆昔二首》。 ③见P32页注释⑨。 ④高仙芝:(?-759年),高仙芝是唐玄宗时期与当时的封常清、哥舒翰齐名的大唐名 将之一。关于其最著名的事迹是率领唐军在中亚与阿拉伯帝国展开怛罗斯战役。《旧唐书》内记载高仙芝之父名高舍鸡是高句丽人,668年高句丽灭亡后,高舍鸡内迁至中原,在河西军从军,后来在唐帝国的西域地区累任至四镇十将、诸卫将军。 高仙芝二十岁时以父有功授游击将军。当时的安西都护府节度使并不欣赏他的军事才华,直到后来新的节度使夫蒙灵察把他提拔为副都护,四镇(龟兹、焉耆、于阗、疏勒)都知兵马使。 755年后高仙芝入朝任右羽林大将军。 安史之乱初,他作为副元帅领军东征。因前线失利,高仙芝遂与退守下来的封常清制定退保潼关的战略,一方面避敌之锋,同时等待各地驻军前来援助,以阻叛军进入西京长安。不料却遭监军宦官边令诚陷害”盗减军士粮赐”。唐玄宗因为安史之乱对各节度使心存芥蒂,怀疑高仙芝把长安的兵马和太原的粮草集中在潼关的目的,趁此将两大名将高仙芝与封常清一同处死,高仙芝觉得冤枉,大声说:“我于京中召儿郎辈,虽得少许物,装束亦未能足,方与君辈破贼,然后取高官重赏。不谓贼势凭陵,引军至此,亦欲固守潼关故也。我若实有此,君辈即言实;我若实无之,君辈当言枉。”士兵皆呼冤枉,但边令诚不听。仙芝又回头看常清尸体,曰:“封二,子从微至著,我则引拔子为我判官,俄又代我为节度使,今日又与子同死于此,岂命也夫!”言毕被杀。此消息撼动了唐军,使安禄山有了再次坐大的可能。 后世的朝鲜人(包括韩国人)对于高句丽族的唐朝大将高仙芝十分推崇。许多朝鲜、韩国历史学家认为他是东亚历史上最伟大的军事将领之一。 ⑤陇右道:即陇山之右。古人“东为左,西为右”,所谓陇右,是从地理方位指称陇山以西的地方。今天陇为甘肃的简称,陇右在很多情况下也指甘肃。秦穆公称霸西戎,甘肃天水、甘谷、武山、岷县、陇西、临洮等地在当时纳入秦国版图,公元前280年(秦昭王二十七年)在以上地区设陇西郡,后为天下三十六郡之一。西晋曾设过陇西国。秦汉时陇西郡治在狄道(今甘肃临洮),今陇西县古称襄武,一度为州郡治所。唐中期陇右道东部河西地区分设十八州,即秦州,治今甘肃秦安县;渭州,治今甘肃陇西县;武州,治今甘肃武都县;兰州,治今甘肃兰州;河州,治今甘肃临夏县;岷州,治今甘肃岷县;洮州,治今甘肃临漳县;叠州,治今甘肃迭部县;宕州,治今甘肃宕昌县;临州,治今甘肃临洮县;成州,治今甘肃成县;鄯州,治今青海乐都县;廓州,治今青海化隆县;凉州,治今甘肃武威市;甘州,治今甘肃张掖市;肃州,治今甘肃酒泉市;沙州,治今甘肃敦煌市;瓜州,治今甘肃安西县。安西都护府、北庭都护府属陇右道西部下辖数十州或军镇。 自安史之乱(755年—762年)以来为吐蕃所占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