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熟的螃蟹端上来,在盆里堆着像小山一样;两条清蒸鱼淋了明油,葱姜的香气更衬托了海鱼的鲜美;还有若干蔡满心叫不上名字的海螺贝壳,林林总总码了一桌。亮红的海蟹让她蠢蠢欲动,伸出指尖探了探,似乎还很烫手,忙又缩回来。 江海瞟她一眼,拾起一只海蟹来掂了掂,又扔回去,选了另一只,一过手便笃定地放到蔡满心面前。她捏着蟹脚大口吹气,似乎这样就能给蟹壳降温,又索性从冰桶里摸了一块冰,在螃蟹肚脐上擦擦,利落地掀开顶盖,喃喃自语:“蒸了桑拿就有冰块降温,这是北海道温泉的待遇啊。” 虽不是吃海蟹的黄金季节,但这一只格外饱满肥美。江海等一众人吃得轻松随意,蔡满心相对狼狈得多,十指齐齐上阵,又懒得从包里拿出纸巾擦手,只是孩子气地吮着手指。 众人喝起酒来似乎没有尽头,夹杂着方言,蔡满心虽然听不懂他们的九成对话,但这样悠然自得的时光已经足以令她感到单纯的快乐。抬头自大排挡的雨遮边缘望出去,满天繁星已经垂挂在天幕,一直蔓延到海天尽处。 在美国时,她已经为看见了北京所不能见的夜空而赞叹不已,但此时群星的灿烂有过之而无不及,就连平日熟稔的星座间,都增添了无数她没见过的新面孔。 蔡满心忍不住从大排档里走出来,一路来到沙滩上。夜色中,微波荡漾,一道银线推上白沙,轻轻漫过她的脚面。稍稍远离灯光,她走到齐腿肚的水中,翻身坐到一条小舢板的船舷上。 “喂,原来六等星,真的也是肉眼可见的呢。”她拨通何洛的电话,莫名其妙的开场白。 好在好友习惯了她的天马行空,并没有一头雾水,答道:“北京灯光污染,今天零等星也看不到。” “嗯,直到你看到时,才相信它的存在。” 如同,那些曾经是她眼中幼稚可笑的感情。 “你打着漫游,只为了告诉我星星很好?”何洛问道。 “你的美国签证怎样?” “一签就过了,很顺利。” “哈,那也不向我报告一下。不过我早说了你没问题!”蔡满心笑,“我打电话就是想问你,有没有后悔没和我出来玩。” 何洛笑了一声,语气略显怅然,“你知道,我没有什么心情。” “又被我猜中了,你见到章同学了?” “嗯。他去使馆那里接我,回来的路上他还去爬人家学校里的练习岩壁。有小孩子喊:‘大哥哥下来吧,否则姐姐会担心了。’” “在人家眼里你们还是一对儿,想到这些,是不是又百味杂陈?” 何洛浅笑,算是默认。 “你有没有希望他再次挽留你?” 继续默认。 “如果他再对你说,留下来吧,你会不会动摇?” “肯定会。”何洛不假思索,“呵,你又要骂我心存幻想了吧。” “我为什么要骂你?” “你不总是说,这段感情让我迷失自我,已经变得不聪明也不坚强,不如彻底死心,离开这个伤心地么?” “我是不是……有些太绝情了?”蔡满心反思自己的言语,“或许就像你说的,感情是沉没资本,投入了,就收不回来?” “我真的很累,真的怕了。他总以为自己一个人能够承担所有未来,但遇到难题就放弃我,这是一种保护么?我并不责怪他。可如此从希望到失望的反复,我真的已经很倦了。我不知道如何面对,再一次失去他的那种痛。” “可是,你也从来没有后悔过,是么?” “你说呢?”何洛悠然长叹,“即使我早知道后来会有多难过,当初也会选择他。” 在这许多年里,蔡满心第一次感觉自己可以体会好友的心痛。虽然没有那种痛彻心扉,但对于未来的迷茫,淡淡的哀伤,却像淡蓝的烟雾一样萦绕在心头。 光芒微弱的六等星,也是真的存在的。 蔡满心仰天躺在舢板里,苍穹缀满繁星,银河横亘天宇,让她感觉整个人都融化在那浩渺的深蓝色中。 这几日她为了自己心中那份柔软甜蜜的牵挂而辗转反侧,常常在午夜坐到露台上看月亮。在此前的岁月里,她并非没有对男生有过懵懂的好感,然而没有谁真的在她的生命中留下无法磨灭的痕迹。她相信每一段感情开始时都充满着新鲜感,让人依依不舍,然而时间久了,或许就会厌烦失望。她不理解为什么世界如此辽阔美好,却有人只想抓紧流逝的感情,不相信明天一切都会更加精彩。 蔡满心一向自诩在张扬开朗的外表下,有冷静理智的头脑。而现在这颗心在南国微潮的海风中飞速膨胀,那些期盼和依恋不受控制地充盈了胸口,几乎要从身体里溢出来。 或许这只是人生旅途上的一段歧路,风景美好却没有出口。 “是否应该回到你的正常生活?”她轻声问自己,“在一切变化之前,在所有的记忆还都美好,值得反复回味的时候。” 当时的蔡满心,或许已经意识到有什么在改变。 但她有一种盲目的自信,以为自己不是毫无理智的少女,可以让一切顺其自然地展开。最坏的结果,大不了一切回到原点,至少还曾拥有一段美妙的旅程。 “满心,你在哪儿?”阿俊跑到沙滩上大喊。 “这里!”她自舢板中伸出手,感觉自己像吸血鬼德库拉公爵自夜里醒来,“哈”地大笑一声,那些伤春悲秋的小情绪就烟消云散了。 “快回来,我要唱歌了!” “满心去哪里了?”成哥问。 “去看星星。”她指指上方。 “我说对了吧?”阿俊做了个“V”字,“她夜里总跑到露台上看星星,也不怕着凉。” “小鬼头,你又什么都知道。”满心拍他后脑勺。 “我比你小不了两岁啦。”阿俊揉揉头,“你怎么就不相信我是真心的呢?下一首歌,是我献给满心的,还练得不到家,大家多多包涵啊!”他清清嗓子,弹响吉他。 难以忘记初次见你,一双迷人的眼睛 在我脑海里,你的身影,挥散不去 握你的双手感觉你的温柔,真的有点透不过气 你的天真,我想珍惜,看到你受委屈我会伤心 只怕我自己会爱上你,不敢让自己靠得太近 怕我没什么能够给你,爱你也需要很大的勇气 只怕我自己会爱上你,也许有天会情不自禁 想念只让自己苦了自己,爱上你是我情非得已 …… 唱了两遍,他停下来挠挠头,问:“后面的和弦怎么弹来着?” 成哥摇头道:“我都没听过,你们年轻人听的都是新歌。” 阿俊求助地望向江海,成哥也将自己的吉他递过去。他在这一瞬,神色间有些迟疑,但还是接了过来,“跟着我弹。” 阿俊侧身盯着江海的把位,继续唱道: 什么原因,我竟然又会遇见你 我真的真的不愿意,就这样陷入爱的陷阱 江海也轻轻哼起旋律: 只怕我自己会爱上你,不敢让自己靠得太近 怕我没什么能够给你,爱你也需要很大的勇气 只怕我自己会爱上你,也许有天会情不自禁 想念只让自己苦了自己,爱上你是我情非得已 …… 蔡满心忍不住举起相机,江海这一刻恰好抬头,向着她的方向看过来。她心中一悸,想:这是否也是你想唱给我的歌?你是否也怕想念只让自己苦了自己? 而江海的目光扫过她,又回到琴颈上。 蔡满心不禁笑自己,也未免太自作多情。 阿俊唱完一首歌,兴奋地挨着蔡满心坐下,和她碰杯。 成哥说:“还没有听过满心唱歌,老歌你会吗?选一个我会弹、你会唱的。《月亮代表我的心》,好吧?” 蔡满心点头,在悠扬的琴声中,低声唱道:“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 一曲终了,成哥抚琴道:“你学过声乐?” “小时候参加过区里的少儿合唱团。” “是啊,真是个不错的歌手。”众人纷纷附和。 “没想到声音那么沉。”成哥问,“你多大,二十出头?” “二十二。” “我就说你比我大不了多少,三岁么!”阿俊大喊。 “哈,如果你是三十二,我也会追你的。”成哥笑,“不过,满心肯定已经有男朋友了吧?” 她摇头。 “是你要求太多?” “就一条。” “一条?” “嗯,我希望他各方面都比我强。”蔡满心犹豫一下,“或许是一种托词吧,在没遇到合适的人的时候。” 成哥笑,“这也太难了。听说你去过美国实习,毕业之后再去跨国企业工作。人又聪明漂亮,怪不得心气这样高。不过,的确不能委屈自己呢。” “也不全是。”她抿抿唇,“我现在倒更相信,那是一种奇特的感觉,凭缘分吧。” 店里的伙计又端上一打炭烤生蚝,刚吃了一只,江海手机响起。他起身道:“你们慢慢吃,我有事,先回去了。” 蔡满心有些失落,又不好追着他一起离开,接下来的生蚝扇贝,吃起来都有些索然无味。 众人又喝了不少,醉得东倒西歪。阿俊坚持要送蔡满心回去,自己却一次次跑去洗手间。她趁成哥去照顾阿俊,悄悄溜下海滩,才想起来的路上跑得急,拖鞋总是陷在沙里,被甩到一株横倒在海滩上的椰子树上了。于是赤着脚,沿着沙滩的边缘向回走。 经过一家稍大些的旅馆,门廊上挂着一串串金黄的小灯。她停下来看了一眼,院子中的两只狗忽然狂吠起来,竟然没有拴着,跳过篱笆追了上来。蔡满心有些发憷,不敢停在原地,又想起来背对动物跑,反而增加了它们攻击的可能性,于是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 “嘿!”有人大喝一声,扔过来一个空易拉罐,打在前面那只狗的头上。它呜呜两声,转身跑开,后面那只也退了开来。 “你怎么自己走?”江海从灯影处走出。 “阿俊喝多了。”蔡满心忍不住笑意,“你怎么又折回来了?” “我捡到这个。”他扬起手中的人字拖,“前面有一段石子路,不知道你打算怎么爬过去。” “我本来放在石子路这边的啊。本来想这里民风淳朴,不会有人顺手牵羊。”她笑着跳起来,抢下拖鞋,“拿来,你又穿不了。” “你看那些灯,离远了看,像不像萤火虫?”她问。 江海瞟一眼,淡淡地说:“不像。” “想象一下嘛!听说这里的海边有红树林,夜间落满了萤火虫,像圣诞树一样。” “想看红树林,最好是在河流的入海口,有淡水的地方。” “哪里?” “不远。在去儋化机场的路上,有条岔路通往白沙镇,那里有河口,因为山里有许多瀑布。” “你见过?” “我在那儿出生,上小学,在峂港读初中,这里没有高中,才去了儋化。” 二人随意聊着。 “你快要走了,是么?”江海声音低沉。 蔡满心有些黯然,“还有两三天。” “还想去哪里?”他问,“走之前,我带你去好了。” “嗯。”她用力点头。 很想抓住他的手,并肩走在海浪轻抚的夜晚,在繁星闪烁的夜空下,将是怎样的甜蜜,让人浑身颤抖。 白色沙滩迤逦蔓延,她穿着淡蓝的棉布吊带裙,拎着明黄人字拖,低头跟在江海身后,每一步都踩在他的脚印里。他这样高,腿这样长,她需要小小的跳跃。 跳着,跳着。 他无声无息地停住,沉默的背影挡住了眼前一切。她收不住脚,恰好他转身过来,于是撞入坚实温暖的怀中。他的手放在她肩头,传来让人安定的温度。 江海本想扶她一把,而那个女孩子已经将头埋在他胸前,漆黑的长发微湿,隐约有洗发露的清香。她似乎在微微发抖,而双臂却紧紧环绕着他,脸颊贴在他胸口。 没有羞赧,没有犹豫,蔡满心惊讶于自己的肆无忌惮,又觉得这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是稍纵即逝的。她的双手在江海背后扣紧,仿佛松开手他就会消失不见。 他是天,他是一切。 “不要整个人挂在我身上,就要站不住了。”江海笑,嗓音低沉,浓浓的,透过胸膛震颤着,传到她耳朵里。月亮出来了,映亮了棕榈树后的一方天空。大片厚重的云朵半透明,镶着银边,像海上翻滚的浪涛。 她抬起头,略带感伤,清澈的眼眸蒙了一层雾气,脸颊在月色中清朗莹润。 不知是谁主动吻了谁。他吻她,缠绵细腻;她也吻回,生涩却热烈。 最初的心动给了他,最初的拥抱给了他。 最初的眼最初的心,最初的双唇,统统都给你。 头顶是墨蓝的一方天,忽而一阵风,吹落几点雨。 不知来处,不知去处。 然而,是的,就要走了。一季炎热,转眼到了盛的夏至。 “我坠入情网。”蔡满心发短信给何洛。 “是谁?” 说了你也不认识,蔡满心想,于是忽略这问题,继续写:We kissed. “啊,你的初吻……进展太神速了。” 难道要像你和章远一样等好几年,话说回来,谁让你们是早恋?她暗笑,回道:“留着干吗?又不能升值。” 风静的傍晚,她在露台上看书等他,翻来翻去都是一本《小王子》。 “你觉得有趣?”江海低头看一眼,“我以前读过,童话不像童话,寓言不像寓言。” “我喜欢那只狐狸。”蔡满心捧起书,读道: “应该很耐心。”狐狸答道,“开头时你就这样坐在草地上,要离我稍远些。我偷眼看你,你什么也别说。言语是误会的根源。但是,你每天都可以坐得离我更近些……” 在夕阳下她翻着书本,江海在她身后练琴,两个人都有些漫不经心。被风反复翻过的那几页,飘入耳中一些重复的音符。 念得渴了,满心看见桌上有一份水果冰,塑料杯外壁上挂了一层冷霜,不禁嘴馋,试探着问:“这是哪个房客的?刚刚没有看见。” “我路上买的,渴了,不过只喝了一口,觉得太甜。”江海漫不经心道,“你想喝,拿去好了。” 你不是从来都不喜欢水果冰?还是你记得这是我的最爱?蔡满心喜滋滋接过来,看他故作矜持的样子,忍不住眉眼弯弯笑起来。 “小馋猫,需要这么开心么?”江海板脸看她,片刻又忍不住微笑,拍拍她的头顶,“来,去成哥那里玩。” “喵喵,好吧。”她学着猫叫,俏皮地眨眨眼睛。 成哥那里有刚打捞回来的海蟹,已经挑出几只最肥硕的放在水池里。蟹子举着蟹螯,剑拔弩张。蔡满心好奇,拿着筷子伸到螃蟹上方,立刻被夹紧,她趁机飞快地在蟹壳上拍了一下。 “在做什么?”江海走过来,“妈妈有没有告诉过你,不要把食物当玩具?” 蔡满心撅嘴看他。 江海笑,“而且,不是这么玩的。”说话之间,他伸手捏着另一只螃蟹的两只前螯,便将它举了起来,噌地送到她面前。满心吓得大叫了一声,旋即跃跃欲试,伸手来接。 “你不行,速度不够快。”江海摇头,“手指头都会没。” “不要小看我,让我试试!”蔡满心跳着去抢,江海侧身,她扑了个空。他将螃蟹举高,她便拉着他的手臂,力量悬殊,依旧够不到。于是眼睛一转,伸手去挠他的痒。江海大笑,放下胳膊,将她的手腕夹在大臂和身体之间。 “要断了,要断了!”满心大喊,“你属螃蟹的么?” 江海把她松开,满心佯怒,“不抢了,我不要这只了。” “不行,这只就是你的。” “为什么?” 江海将螃蟹放在料理台上,拿过记号笔,沿着蟹壳的凹凸起伏画了一条弯弯曲曲的线,居然连成一个心形。他在中间三两笔画了一棵白菜,“你看,心里满满地有一颗菜,是谁?” 蔡满心咯咯地笑起来,凑近了看,“喂,我的眼睛有这么小么?” 她将“满心菜”摆在桌上玩,用筷子不断拦截它的去路。螃蟹听到波涛的声音,蹒跚着向大海的方向挪动,坚定执著,屡挫不改。蔡满心忽然心生怜悯,将它盛在小盆里,一路跑下海滩。海水没过小腿,她俯身将“满心菜”放进水中,“走吧,阿菜,下次可不一定这么好运气碰到我了。” 江海看到,抱着臂站在海堤的台阶上,“其他的都卖光了,那是成哥留给咱们每人一只的,你放掉了自己的份额。” 她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一盘螃蟹冒着热腾腾的香气端上桌,蔡满心忍不住怀念起“满心菜”来。她夹了几只白灼虾在碟子里,目光忍住不在清蒸蟹上留恋地逡巡。 江海站在她旁边,探身挑了一只大的,掀开蟹壳,将螃蟹一分为二,塞了一半在她手中;长腿迈过椅子,懒懒地坐在她身旁,一只手臂搭在她身后的靠背上。他又从清蒸石斑背脊上夹了一块鱼肉,放在满心的碟中,“这里比肚子要好吃。” 众人惊讶地看着并肩而坐的二人,之后“哦”,发出恍然大悟般的长声感叹。 “螃蟹分给你了,可不能不劳而获。”江海对大家的惊叹声置若罔闻,“一会儿要帮忙刷碗。” 蔡满心高高兴兴地站在厨房里刷着面前的碗碟,忍不住哼起歌来。透过洞开的窗,她看见江海和朋友们围坐在一起弹琴,他随着节拍微微点头颔首,在弹到solo时全神贯注,抬头瞬间,和她目光交汇,于是走了个音,便停下来,赧然地笑着摇头。 蔡满心忽而觉得,自己很惧怕即将到来的离别,她想要长长久久地生活在这种氛围中。理智告诉她,这不过是一时冲动,这是她已经规划好的人生道路上一段风光美妙的歧途,然而在那时,她丝毫不想约束自己的思想。 无法约束。 洗净手出来,江海正在弹一首她没有听过的歌。他吹着口哨,几个悠扬的音符,然后在琴弦拨出一串行云流水的琶音。 隔壁几桌的食客被吸引,也都聚拢过来。 蔡满心坐在大排档角落的餐桌旁,托着腮,静静凝望江海,心中沉沉的满是喜悦。这一刻美好得如同天长地久,而那份喜悦却不断提醒她时间的存在。 “满心,不要坐得那么远。”成哥招呼她。 “我很喜欢刚才那段口哨,想坐下来仔细听听。”蔡满心起身走近。 “真好听。”隔壁餐桌的顾客探过头来,“这叫什么名字?” “蝎子乐队的Wind of Change。”成哥答道,“这个乐队最厉害的就是双吉他,你看现场版的DVD,非常震撼。不过我水平有限,一般阿海负责弹旋律,我负责弹和弦。” “我真的很喜欢这一首,不过我更喜欢他那天弹的。”蔡满心指指江海,“他给了我个下马威。” “哪首?”成哥问。 “不知道名字。”满心耸肩。 “不知道名字。”满心耸肩。 “我每天弹几十首,怎么记得住?”江海拨了一段《甜蜜蜜》的旋律,问,“是这个?”又拨了《小城故事》的两个音节,“还是这个?” 蔡满心鼓起腮,白他一眼。 “安静一点儿,坐下来。”江海指指旁边的坐椅,抱起吉他,深深吸了一口烟,将烟蒂拧灭,“弹一首你没听过的。” 他轻轻在琴弦上拍了几下,在嗡嗡的振动中,旋律舒缓地铺展开来,像薄薄的雾霭后隐约显现青山的轮廓;音符连绵悠远,便如同淡青的山岚氤氲到半空,水汽蒸腾。他飞快地扫过琴弦,然后在高音区绽响一段密集的华彩,随后便是重重叠叠的连音,左手指尖连续击弦勾弦,像细碎的阳光舞动在起伏的海浪上。细密的音符所构成的主旋律却是平稳舒缓的,只是那音色如同几把吉他同时奏响,那些细微的、琐碎的、繁杂的情绪,在平静的外表下蠢蠢欲动。 江海又吹起一段口哨,配上一串三度重音,嘹亮饱满,却是来自于当地少数民族的山歌。曲调趋于平静,像一抹温柔的金色夕照,将他的指尖映亮,和他偶尔投射过来的目光一样,若有还无。 众人啧啧赞叹,蔡满心鼓掌,“再弹一次吧!” “不能点歌。”江海摇摇手指,“我不是卖唱的,我弹吉他也不是为了讨女生的欢心。”蔡满心知道他在揶揄自己早前的言语,伸手在他肋间戳了一下。 江海笑,“别闹。这曲子还太粗糙,弹得很涩,许多细节需要调整。” “是最近新写的?”成哥问,“打算取什么名字?” “《归》,或者《归乡之旅》。”江海看了看满心,眼中有一些她读不懂的情绪。他将吉他放下,“是我这次回来的路上想到的。” 可是那条和他一同乘车经过的迤逦长路?薄雾笼罩的蓝屏山,蔚蓝澄澈的月牙海,繁花扑面,浮云聚散。蔡满心心中冲动,什么毕业典礼、集体合照,统统放到一边去吧,她不想在两三天后就离开这里,她不想一切结束得太快。 江海起身离席,蔡满心一路小跑追到屋后。 “还没到走的时候呢。”他努努嘴,示意她回去。 “我……想跟着你。” “呵,不许反悔。”江海过来牵她的手,“我去洗手间。” “不早说。”她嗔道,“那我在这儿等你,想和你说两句话。” “急事?” “本来,我后天就要走了的……” 他默默点头。 蔡满心侧转了身,孩子气地抿着嘴,“但我现在想,退掉这张火车票。” 蟋蟀窸窸窣窣叫着,她在路灯下微扬着脸,想他是否会大笑着张开双臂,将自己紧紧拥在怀里。 而他的沉默,和夜里的海一样深邃。时间凝滞了一般,蔡满心不安地等待着,双手攥拳再松开。没有见到想象中的欢欣雀跃,甚至连一个表示知晓的“哦”字也没有。 “阿海,我说,我……” “你是在征求我的意见?”片刻后江海才看了她一眼,在她侧旁站定,双手插在口袋里,平静地望过来。 当然,你以为我为什么留下来?蔡满心暗想,仰起头来与他直视,重重地颔首。 “这是你自己的事情,要由你自己决定。”他语调平淡。在刚刚的温情下,这种不带任何情绪的回应,比初识时略带嘲讽的口吻更冰冷。 他的平静和冷淡让蔡满心措手不及,回到众人之间仍有些精神不振。不待她从错愕中缓解过来,成哥将她拉到人群里和众人一同唱歌。 “唱得不错,”邻桌客人鼓掌,“大家一起照张相吧。” 蔡满心走过去,站在成哥身旁。“等等阿海。”他说。 江海应了一声,走过来站在二人中间,手搭在两人肩膀上。他穿了一件黑色的连帽衫,满心的白色半袖外套也连着一顶白色的小帽,他把二人的帽子都扣上,说:“现在可以了。” 成哥仰身,“你们倒是般配,就不要带我照了么。” 蔡满心抬眼看江海,他向着镜头微笑着,神色自若,仿佛刚刚在门外被拉住的那一个并不是他。这种无所谓的态度出乎意料,让她隐隐失望。 你是真的这么想么?在我想要放弃些什么,在你身边停留更久时,你告诉我,这些都随我。难道你真的什么都不在意? 不禁想到了好友何洛与她初恋男友章远之间的种种波折,难道一句挽留这样难?蔡满心的情绪瞬间低落下来,想要再问江海几句什么,他却和朋友们推杯换盏,啤酒一瓶又一瓶摆上桌面。 回去的路上,他将摩托开得飞快。蔡满心把着江海的肩,额头抵在他背上,却第一次感觉到两个人的疏离。 她在寂静的午夜独自来到海边,白色的浪花温柔地涌上曲折的海岸线。蔡满心站在沙滩的边缘,任温暖的海水漫过自己的脚面。她拎着明黄的人字拖,仰头望着幽蓝天幕中皎洁的银白圆月。 从口袋里摸出MP3来,刚刚江海说要弹一首她没有?过的曲目时,蔡满心就按下了录音键。此时耳机中重现了那一刻的欢乐场景,吉他的重音听起来有些闷,还有众人细碎的对话声、笑声和挪动坐椅的吱呀声。 她的心忽然安稳下来,觉得那些问题都是可以不问的。从最初开始,她就很清楚,这一段感情没有根基,看不到未来,他挽留也好,冷漠也罢,就算她将这个夏天剩余的光阴全部消磨在峂港,也不过再多一段海市蜃楼的幸福。当她回到正常生活中时,一切都会成为泡沫。 这样冷峻的男子,也可以不动声色地讲让人捧腹的笑话;有一些桀骜,也能对朋友露出真诚友善孩子气的笑容来;没说过甜言蜜语,却在不经意间投过关注的目光来。这许多天,她在他身旁,哪怕只是各自坐在露台的不同角落,闭上眼睛丢失了言语,也能真切感受他的存在带来的满溢的幸福。 在这让人忘却烦忧的桃源,难免心动。 她提醒自己:你应该明白这是一时冲动,你应该明白这不现实,你应该明白这不长久。你有没有发现所谓激情和浪漫,不过是旅途中迸发的火花。在现实生活中都不可能存在。 停在这里,说再见,其实是最好的,对不对? 所有道理她都明白,却不能像劝诫朋友时一样慷慨激昂地劝说自己。 在理智和情感的角力中,后者占了上风。 不需要任何人挽留,她选择留下来。 蔡满心对着MP3咿咿呀呀,笑着说:“You’re insane,你疯了,真是疯了!” 在此后的日子里,她缺乏勇气重听这段录音。当时的小疯丫头如此单纯执著,简直令她嫉妒。那些所谓的关于未来的思考、彷徨,其实都没有那么严肃认真,一次次的考虑,也都没有丝毫动摇与日俱增的依恋。 这一夜几乎无眠。翌日清晨,蔡满心跑到江海家门前。门外悬挂的竹帘上满是行草书法:长歌吟松风,曲尽星河稀。 无人应门。 蔡满心在街巷间漫无目的地乱转,吃了一碗螺蛳粉,沿着海滩一路走到成哥的店里,却发现江海窝在店堂一角的吊床上,睡得正香。已经有伙计开始准备午市开张,将鱼和贝类分装到门外的水池里。 成哥打着哈欠从后面的房间里绕出来,“早。啊,满心你也来了。咦,谁这么勤快清早进货去了?我以为你们都和我一样喝多了,睡死过去。看来还是年轻人体力好。” “不是我们,是海哥。”有人点点角落的吊床。 “阿海怎么睡在这儿?”成哥和满心走到近前,“我记得他昨天和你在一起啊!” 蔡满心尴尬,“大概送我回去之后又折回来了。” 成哥从她身后探手,无比温柔地在江海脸颊上抚摸了两下。他迷迷糊糊睁开双眼,看见立在身前的蔡满心,将她扯开,挥手在成哥臂上狠狠打了一拳。 “哈,被识破了。”成哥笑,“让他接着睡吧,我带你吃早饭去。” “吃过了。”满心说,“我在路边随便吃了碗螺蛳粉。” “阿海带你去过?这小子最喜欢吃了。” 蔡满心摇头。 “下次让他指给你,全峂港哪家螺蛳粉什么味道,他最清楚不过了。”成哥笑,“你看他二十七八的人了,还和个淘气的小男孩一样。” 蔡满心坐下来,微笑着说:“看得出来。” 江海翻身趴在吊床上,摇摇晃晃,用胳膊肘推了她后背一下。蔡满心向前弯腰避开,也不回头,侧身用肩膀撞回去。两个人悠悠荡荡,直到江海喊停。“太晕了,我还是起来吧。”他说。 “今天还想去哪里?”他问。 “泪岛,和你一起去盖房子。” 江海沉默片刻,并没有拒绝。 那时她以为这一季炎夏已经到了尾声,却不知距离结束,还很远很远。 一切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