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y,我真的好想你,不知道你现在到底在哪里。 民风淳朴的海边小镇。一场浪漫的邂逅,两个不同背景的陌生人,三年的独自等待。千里迢迢的追寻。 I am living in the house of missing you. 许多年后,她仍可清楚记得初次相逢时彼此的模样。 大四末,蔡满心来到儋化。 此前她从数百名竞争者中脱颖而出,获得了去世界银行实习两个月的机会。从华盛顿回来,距离毕业还有一个多月。她早已找到令人艳羡的工作,有大把的时间,无所事事,心里长草,已然厌倦一成不变的生活。手脚想要旅行,渴望舞蹈一样渴望旅行,让血管中的不安分因素在陌生的环境中恣意生长。 起初想要找个同伴,于是去游说好友何洛,说:“等你拿到签证,我们一起去峂港,怎么样?还是在美国时一个同事推荐的。说起来惭愧,中国好多有趣的地方,都是外国背包客先发现的。不过这样也好,不会开发过度。” 何洛摇头,“万一我第一次签证没过呢?” “哪有那么多签不过?”蔡满心嗤之以鼻,“你们专业通过率那么高,而且你是牛校全奖,英文流利。不要相信网上那些危言耸听的话,我去过使馆,签证官也就是一个鼻子俩眼睛,有什么可怕的?我们聊得倍儿开心,他最后哈哈大笑,就给我撕黄条了。” “我还是留出二签三签的余地来比较保险。” “如果一签不过,二签也要再等将近一个月,正好出去散心么!去吹吹风,看大海,晒太阳,游泳,吃水果和海鲜,总比憋在这里好。”她继续游说,何洛百般推托。 “哦……我明白了。”蔡满心拍拍额头,“似乎前两天章同学来了北京,对不对?” 何洛没说话,便是默认。章远是何洛的高中同学,二人青涩的初恋在大二冬天戛然而止,此后一直维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暧昧状态。何洛对此的解释是,感情是沉没资本,不一定因为对方处处做得最好,而是自己已经投入太多,收不回来了。 蔡满心向来为好友抱不平,也不理解她为何有飞蛾扑火一样的决绝,现在看她不说话,难免心急,“你还真要再见他?快快离开这个伤心地吧!”何洛凄然一笑,“离开?马上我就彻底滚蛋了。一次把心伤透,死得比较干脆,免得我出国之后还有什么幻想。” “你是说,本来你对章远还心存幻想?”“没有。”何洛摇头,“但我也许会想起以前的事情,会回忆。” 蔡满心一向雷厉风行,做事从不拖泥带水,很难理解平日里聪敏慧黠的好友,为什么陷入这个死结若干年不能脱身,时至今日逛街时还会偶尔失神。旁边的店员絮絮地推荐着E.T.二十周年纪念T-shirt,若干图案,都有男女情侣版。何洛的目光稍作停留,店员就不失时机地跳出,说这一版卖得最好,每个型号只剩下一件。 “小女人,不要再看什么情侣衫了!”蔡满心伸手在她眼前比画,“美国的T-shirt简直太多了,都是便宜的名牌。更重要的是,你也不需要这些。”为了避免好友走出几步又折返,她索性将最后一件买下,“咱们两个一样的size,你总不会抢我这件吧?” 蔡满心找来找去,拉不到可心的旅伴。没有志同道合的好友,倒不如独自上路。天涯孤旅,是一种极致的浪漫与蛊惑,是安全范围内最大的冒险。从一个安静的镇到下一个热闹的城,来去自由从来不管“红绿灯”。 她此行的目的地是一个叫做峂港的海边小城,这里不通航班,也没有火车站,只能搭乘长途汽车或轮渡到达。蔡满心乘飞机前往最近的城市儋化,预备搭乘长途客车去峂港。从地图上看,两座城市的直线距离不过三十公里,但中间隔着蔚蓝的半月形内海,公路在蓝屏山后绕一个弯,汽车要开三个小时。 这趟航班的经济舱无比逼仄,蔡满心膝盖顶在前排座位靠背上,根本伸不开腿。她还苦中取乐,看着前两排人高马大的金发游客偷笑,想这些老兄经历三个多小时的煎熬,是不是会憋出些毛病来。一旦上路,她整个人就兴奋起来,完全忘记了出行前如何忙乱地添置必需品,还有在网上搜索信息所获甚微时的局促不安。 到达儋化长途车站,发现开往峂港的班车要过一个多小时才出发。候车大厅里老旧的电扇嗡嗡运转,完全不能驱散因为溽热而滋生的略微霉湿的气息。蔡满心不想枯坐在这个几乎可以长蘑菇的阴暗大厅里,便在人行道旁盘腿坐下。热带湿润的风徐徐吹来,抬眼便看得见高大的棕榈树。她捧着刚买的鲜榨甘蔗汁,加满冰块,凉凉的,甘洌爽口。接近正午,阳光强烈起来,皮肤有轻微的灼痛感。蔡满心很少打阳伞,认为那太过娇气矫情,于是在路边买了一顶卡其色渔夫帽。两层帆布都难以过滤耀眼的阳光,她忍不住一再抬手,确定帽子依然在头上。 她肤色白皙,在一群黧黑的当地乘客中格外惹人注目。 于是有打探的目光投过来,明的或暗的,好奇或艳羡的,还有游动狡黠的。蔡满心环视四方,有当地人友善地向她微笑,也有人走过来搭讪,阴阳怪气地问她独自旅行,到了峂港是否需要照应。蔡满心摇头退开,侧身眺?海港,余光却看见他依旧不罢休地走近。 她蹙眉,再退一步,险些踩到身后男子的脚。蔡满心连忙转身,“对不起。” “不用谢。”低沉的声线,悠然不迫。 蔡满心怀疑自己的耳朵。“你应该谢谢我!”她反驳,“你突然出现在我身后,是我及时发现才没有踩到你。” “是么?”他似笑非笑,“我可是特意站在这儿的。”虽然嘴角牵起一个上扬的弧度,但眉眼间仍透着疏离与冷漠。真想冲着他翻白眼! 蔡满心向来傲气,忍不住要回敬两句。她这样天真,喜怒都写在脸上,一眼被看穿。“嘘,你嗓门太大了。”说话之间,他压了压帽檐。蔡满心忽然明白。浅棕色运动凉鞋,卡其色阔脚七分裤,同款的渔夫帽,E.T.二十周年的纪念款情侣T-shirt。如出一辙的装扮,同样修长的身形,并肩而立,谁看来都是好一双璧人。 抱着臂,他面无表情地站着,目光冷冽地扫了一圈,猥琐的跟随者停住了,悻悻转身离去。蔡满心无意中和他视线接触,打了个哆嗦,想起何洛说,在她家乡,每年冬天都有人掉进冰河中,就是这样的感觉吧。瞬间冷却,冰凌从内而外结晶。 只一秒后,蔡满心开始舒畅地笑。他是站在自己这边的,龇牙咧嘴、看家护院。这比喻让她笑得更开心。 蔡满心率先冲上长途客车,挑一排干净些的座椅,自己占了靠窗的座位,又拍拍身边,示意冒名情侣坐下。他瞥一眼。木条米黄的本色已蒙上棕黑,边沿磨得发亮。蔡满心以为他在犹豫,把座位来来回回擦了,“喏,现在可以了吧?再不坐下来,我可不伺候你!” 蜿蜒的高速公路绕在山峦后,经过禾苗青翠的稻田。半山腰开始云雾缭绕,掩不住的满山绿意,将沾衣欲湿的雾气洇染成淡青色。 山巅的冷气和大洋的暖风交汇,薄雾浓云经年不散,是而称其为蓝屏山。蔡满心临时抱佛脚,出发前看了许多网站,说给身边的同伴听,他并不回应,甚至拿出MP3堵住耳朵。她不禁有些无聊,看一会儿窗外的景致,便打起哈欠,拍拍他的左肩,“借我用用。” 也不待他同意,歪头靠过来,闭眼就睡。他看也不看,伸出右手推开满心的头,“你可以靠着窗睡。”“那多硬啊。”她嘟囔了一句,颇不情愿地倒向另一侧,用渔夫帽盖住脸。 公路盘山,客车一个转弯,蔡满心摇摇晃晃倒过来,枕在他肩头。他轻轻推她,她并没有醒,反而扭来扭去,选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呼吸均匀舒缓。一次,两次……他没有躲开。坐得僵直,久了,头和肩膀开始酸痛。右手捏捏左臂,唯恐血行不畅,一会儿麻得抬不起。 哈,木了吧?刚才臭脾气,看你一会儿肩膀不酸掉。她迷迷糊糊中尚且得意地偷笑,脸上却要维持婴儿般的天真宁静。年轻漂亮,楚楚柔弱的女孩子,谁能拒绝?蔡满心明白,大多男生吃软不吃硬。 忽而眼前一片漆黑,全世界的光线都消失。失明吗?她呼地坐直,睁大双眼。车窗外昏黄的壁灯飞闪而过。“隧道而已。”他的声音不无讥嘲,好像在说,早知道你在装睡。蔡满心冲他做鬼脸。“以为你的肩膀很舒服么?也太硬了。”这句话 有些底气不足,对方的肩宽厚坚实,她其实可以睡得安稳舒心。 车窗前方一个亮点,像白色的小高尔夫球,渐渐扩散。夺目的光线迫不及待地涌入,飞快地填满视野。一大片白光刺痛了眼。 下一刻,是让人屏住呼吸的深深浅浅的蓝。波光潋滟的海面就在公路侧旁,清澈得可以看见水底斑斓的珊瑚礁,海浪仿佛可以荡漾到公路上。 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海,干净纯粹得让人想要融化在里面。 这正是我要的地方!蔡满心激动不已,“啊”地叫了一声,从座椅上站起来,按着前排的靠背,兴奋地四下张望。一株株盛开的花树扑面而来,白色的鸡蛋花、浅紫的三角梅、火红的凤凰花、明黄嫩粉的木槿,轰轰烈烈扰扰攘攘。间或有挺拔的棕榈和椰子树,点缀在碧海蓝天白沙繁花之间,透过巨大扇形的枝叶,浮云聚了又散,蓬松地汇拢在天边,低得触手可及。 此生前二十二年都是虚度。蔡满心啧啧称叹。 在峂港南站,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大男孩迎上来,黑白分明的灵动眼睛,大声笑着喊:“海哥!”又指指跟在后面的蔡满心,“嗯?这是你的……女朋友?” “不认识她。”被叫做“海哥”的男子淡淡地说。 “蔡满心。你叫什么?”她大方地伸手,“以后我们就认识了。”他转身大步离开。 少年冲过来握着蔡满心的手,嬉笑着,“陆生俊,生来英俊,叫我阿俊好了。”淘气地笑,热情地握手。 蔡满心忍不住笑着说:“好好,阿俊。”“阿俊。”前面的男子停下脚步,“我们还要赶时间。” “美女,我走了啊。这儿不大,改天见咯!”少年跑开,不断回头招手,“一定哦!” “那我……”蔡满心一怔,眼看已到黄昏,又想起此前那些不安分的眼神。她抓紧书包肩带,亦步亦趋跟在二人身后。 “你在做什么?”他愠然,猛地回头。“喂,你……”蔡满心气喘吁吁,“那个什么海,送佛送到西。” “我没有护送你的义务,趁天还亮去你要去的地方。”“我去哪里啊?我还没有订旅店。”她说,“网上说这里遍地是家庭旅馆,都在哪儿啊?”“在网上。”他哼一声,继续大步前进,还不忘拽着阿俊。少年回头,同情地看她一眼,无可奈何地耸耸肩。 蔡满心气愤,又不知该去哪儿,只能低着头,恨恨地跟在二人身后,穿过狭长的街市。他们越走越快,将她抛远。 肚子开始叫,蔡满心买了一碗牛肉米粉,和当地人一起蹲在路边呼噜呼噜地吃着。游人不多,间或有几个风尘仆仆的背包客,用微笑和目光彼此问候。 蔡满心起身走过去,想问问他们在何处投宿,忽然手被拉住,回头,是阿俊笑成月牙的眼睛。“嘻嘻,我偷偷溜出来啦。来,跟我走吧,我阿婆就开了一家旅店。” 她犹疑片刻。“快点儿,海哥要知道我多管闲事,又要骂人了。”阿俊招呼着。有什么好怕的?蔡满心一甩头,笑着跟上去。 这正是所谓的蝴蝶效应。细小的转弯,或许会将未来引向完全不同的历程。 陆阿婆做了饭团,白米中掺了糯米和绿豆粉,糯糯软软,还有清爽的香气。配饭的菜是自家晒的鱼干,用生菜卷了,咸淡适中,菜叶的水汽滋润了鱼干自身的鲜味。 蔡满心在飞机上只喝了一杯橙汁,虽然刚刚吃过牛肉面,还是一口气吃了两个饭团、一碗鱼干、一碟生菜。阿俊高呼这次的访客是大胃王,生意亏本了。陆阿婆笑得皱纹更深,露出缺了两三颗牙的牙床。 蔡满心一夜睡得安稳,清晨背着相机包去海边。和风清爽,水清沙白,小螃蟹举着钳子慌张地追赶着大海的脚步。一整天四处走走停停,傍晚就坐在大榕树下,吃着龟苓膏写游记。隔壁的小孩子在打羽毛球,不留神球挂在树上,跳着脚用球拍去打,还是差一截。蔡满心起身拍拍裤子上的尘土,一蹦三跳地奔过去,抛起手中厚厚的笔记本,打得枝丫颤三颤。 球落下来,还有好多枯叶和小虫。 她尖叫一声,跳脚掸着。 弯腰捡起本子,看见长长的影子蔓延到自己脚下。他抱着臂,依旧面无表情。她侧身站在风里,夹着一本大开的笔记本。谁的目光都不躲避。你冷,我更酷。 对视半分钟,阿俊敲着碗喊:“开饭,开饭啦!”“这孩子,讨饭的么?”陆阿婆苍老的声音呵斥着,“说了你多少次,都不改。阿海,你也要说说他啊。” 晚饭吃蒸螃蟹,除了一点儿姜,再无调料,但是鲜美得让人差点儿吮掉自己的舌头。蔡满心说:“早上在海边,我想明白了螃蟹为什么要横着走。”“管它为什么,有的吃不就好?”阿俊笑。蔡满心哈了一声,“那么多条腿,竖着走一定踩到自己的脚!” 陆家祖孙大笑起来。江海不以为然,“蜈蚣腿不是更多?” 蔡满心懒得理他。“咦,阿婆你的牙齿补好了?”她问。 “是啊是啊,阿海下午带我去的。”老人孩子气地摘下假牙,“看,像真的吧。以前有钱人也就装个金牙,哪儿有这个好看啊。”“你还真热心啊。”蔡满心揶揄。“阿海最乖了,比我家这个臭小子强一百倍。”蔡满心和祖孙二人说笑着。 阿海的表情渐渐柔和,偶尔淡淡一笑。风穿过庭院,带来花木青草的气息。 这一带海湾可以看见瑰丽的日落。山岚自身后山脚的椰林升腾,越发衬出眼前树木的绿。乌云从山边来,遇到海上的晚霞,大片水墨灰和玫瑰粉的色块交错,慢慢渗透着。海水渐暗渐深沉,远处的灯塔明灭。 蔡满心独自跑过长长的栈桥,渔船列在海面,安静地随波起伏。这是我所见过最美的天空!她在栈桥尽头张开双臂,真想把这句话告诉给谁。 不亦乐乎,一时兴起,在海天间伸展肩颈,做了几个瑜伽的姿势。踢掉鞋子跳到沙滩上,树、太阳、战士一、战士二……一个个肢体扭曲的造型摆出来。此刻心灵宁静,清楚地听到潮水涌向栈桥的木桩又离去,涓涓细流从粗木的罅隙里窸窸窣窣重新汇入大海。全身通泰,她心满意足。回身,又看到那个人。“你为什么总是不声不响地偷窥!”她扬扬下巴质问。“我想看你什么时候被涨高的潮水淹死。”他轻嘲。蔡满心抓一把湿沙扔过去。他侧身,轻松闪开。海平线上最后一道阳光射来,暗淡模糊的橙红,天地间都是同样的颜色。 “据说那边的海水更清。”蔡满心指指海中的小岛。和大陆相连的沙坝被潮水掩盖,越来越远。“那边也更偏僻。”他说,“不是单身女子应该去的。”“可我很想去看看。”蔡满心说,“陆阿婆说,那个岛叫做泪岛。当初她的丈夫被征募去台湾,她和姐妹们在岛上哭干了眼泪。” “之所以叫泪岛,是因为古时有一位谪贬过来的文人,说这岛让人怆然泪下。”他说,“从内陆来的人,到了这里就再没有前路可走,只有茫茫大海,很容易让人悲观弃世。” “怎么会!”蔡满心意气风发,“海那边还有更大的天地啊!”“天地很大,可去的地方不多。”“喂,你不会真的是悲观厌世才跑到这里来的吧?”蔡满心说,“不要寻死,这年代帅哥已经不多了。”“你这算是夸我么?”他哂笑。“哦,我一向擅长安慰别人,黑的也能说成白的。”蔡满心大笑,又问,“喂,你到底叫什么,总不成我天天叫你喂啊喂的。”“江海。”他说,“江河湖海。” 蔡满心还是找了一个渔民,说好雇他划舢板送自己去泪岛。听说那里还有残旧的教堂和战壕,蔡满心想来就心情激动。在废墟中寻找出路,四面都没有通途,四面又均是蹊径,可以幻想自己是劳拉第二,海岛丽影。 正在讨价还价,看到江海的身影出现在栈桥上。“就猜到你不听劝。”他哼了一声,“破房子破树,有什么可看的。”“你管不着!”蔡满心吐舌头,“弃世的人看什么都是破烂的,我看 什么都是花花世界。”“哼,花花世界!”他不屑地笑,“我带你去好了。”“怎么去?游过去?”“你可以游,如果能跟得上我的快艇。”江海引她跳过几条小船,码头近处有一艘小快艇。“抓紧护栏。”他说。 马达轰鸣,劈波斩浪,在浪尖跳跃,像飞鱼,像海豚。蔡满心穿着橙红色的救生衣站到船头,伸臂高呼乌拉。快艇一颠,她险些掉下去。江海眼疾手快,单手把舵,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坐到船尾去!”江海大声喊。声音被疾风吹散,蔡满心听不到。她大笑着,头发在风中飞舞。 泪岛中央仿佛是一片雨林,一条小路几乎湮没在繁密的植被里。江海拿着一把砍刀开路,蔡满心手脚并用跟在后面,手臂被荆棘刮伤,也忍住不喊,唯恐被向导看扁。翻过泪岛中央的丘陵,林间空地里一大片蒲公英扑面而来。翠绿的茎脉,嫩黄的小花朵,层层叠叠蔓延向大海。蔡满心跑过去,高声大喊:“啊……” “我真想一辈子住在这里。”她叹息,“修一所石屋,每天可以眺望大海。”“真的?这个容易啊。”江海忍不住撇嘴,“去做灯塔看守员,还可以领工资。”蔡满心白他一眼,仰面躺在花海里。一茎蒲公英结了毛球,风来,细密的白种子满天飞散,从她眼前飞过,一直飞到低矮的蓝天里。云彩这样低,白绒绒的棉絮几乎覆在身上。 “起来吧,我带你去更好的地方。”江海踢她的脚。 二人绕过海岸嶙峋的礁石,看见山坡上有几乎荒废的台阶。沿山势拾级而上,旁生着高高低低的野草。蔡满心本来觉得这里偏僻荒芜,然而路转峰回,上到坡顶,忽然看见一幢小木屋,搭在岬角的岩石上。暗褐色的外墙,墨绿的门窗。江海拉开门,一眼就看见让人屏息的海。大海就在脚下一般,满目都是清澈斑斓、深浅起伏的蓝。 蔡满心忍不住要上前一步,被江海一把拉住,“看仔细了,地板还没铺完。” “这是……你的?”她环视四周,看见堆在一旁的木材和工具。 江海点头,“再过一个月就能完工。” 他指着湛蓝水面上绿松石色的暗影,说那下面布满珊瑚,退潮时可以看见大群的游鱼沿着海浪撤退到更深的水域;在岛上会看到绿色的四脚蛇,蜗牛比北京的大许多;蓝屏山有两种猴子,一种是叶猴,成群活动,坐在树上安静地吃着树叶,另一种是淘气的猕猴,有一次来抢江海带的午餐,吱吱哇哇,他一路跑到齐腰深的水里才摆脱追兵。 蔡满心听得津津有味,觉得路边杂乱的野草都平添几分野趣,早已经忘了关于这个地方如何颓败的第一印象。 此后的日子,蔡满心有时候会想,如果那年没有去华盛顿实习,听说了一个叫做峂港的小镇;如果夏天时何洛没有推托,两个人一起去旅行;如果在网上看到更多信息,提前预订了住宿;甚至如果没有在逛街时抢下那件E.T.的T-shirt……那么是否就不会误打误撞来到陆阿婆的家庭旅馆,就不会在峂港停留那么久,就不会质疑此前拼搏奋进的真正意义,就不会努力探究什么才是所谓的梦想。 这正是所谓的蝴蝶效应。细小的转弯,或许会将未来引向完全不同的历程。 “还有什么,是我们希望从世外桃源获得,而在峂港寻不到的呢?”蔡满心在明信片背面写下一行字,写上自己寝室的地址,又拿过另一张,填上何洛的名字,思忖片刻,却不知道写些什么。“没有与我同行,是你本科四年最大的遗憾。”“愿你振翅高飞,脱离羁绊。”想了两句,都不是特别可心。她盘膝坐在陆家旅舍的露台上,侧头望向波光跳跃的大海,笔杆戳着下颌。身后时断时续的吉他声总是打断她的思路,蔡满心忍不住扭身,在草席上蹭到陆生俊身边,“阿俊哥,你已经弹了一个小时,始终只有这几个小节,可以休息一下了。” 阿俊甩着手腕,“真的很酸,都已经木了。美女,帮我揉揉吧。”“哈,你还来邀功了!”满心在他额上敲了一记,“臭小子,又想着去骗哪家姑娘吧?” “哪有……” 满心撇嘴,“学校里也有很多男生学吉他,我见过不少,会几个和弦之后就到草坪上拨来拨去,唱两首校园民谣,还不是为了骗小女生?” “我学这个,真的是因为喜欢。” “是因为会有更多女生喜欢你,所以你喜欢它么?”满心从阿俊怀中夺过吉他,抱着拨了几下。 “喂,小心,这可是海哥的宝贝,如果弄坏了他会吃了你。” “音色也很一般么。”蔡满心又拨了几下,从音孔看进去,像发现新大陆般叫着,“嘿,原来是北京出产的。”她大声喊着房间里正在修理风扇的江海,“喂,这是哪家姑娘送给你的信物么?” 江海扯过一张纸巾擦净手上的油污,团成一团打在蔡满心后脑勺。她吐吐舌头。江海握着琴颈,将吉他从她手中抽出,转动弦轴,将各弦音高重新调过,又接上背带,将吉他斜挎身前。 他抿着嘴,神情单纯认真,低头时齐整的短发看起来格外浓密。从前面望过去,眉骨轮廓分明,坚毅的线条延伸到挺直的鼻翼。看似漫不经心随手拨弦,便是漂亮的轮指,音符像叮咚的雨滴自屋檐滴落,敲打在青石板路上。江海低垂眼帘,他的睫毛竟这样长,似乎将所有心事都遮挡隐藏。他神色悠闲,看似不疾不徐,但流水一样的旋律自琴弦间淙淙流泻,又恰似微风穿越林间,俊秀的乔木枝丫摇曳,繁茂的绿叶沙沙作响,在大片翠意间流转着阳光明亮的圆斑。 琴声忽而急促,像疾风吹落叶子上的晨露,掠过池塘的水面。江海和着节拍微微颔首,神色专注,双手离开琴弦,嗒嗒地敲响面板,如同在风中愉悦飞跑的顽皮孩童,留下一串匆促的脚步声。一段漂亮的华彩过后,他严肃冷峻的神色变舒缓,绽出舒心的微笑来。 旋律渐渐平稳,在和弦转换的间隙,偶尔有空弦震颤的泛音,如同风停雨住,水色氤氲的天地间,浅淡的背影渐行渐远。 一曲终了,余音盈耳。蔡满心鼓掌,“原来高手在这里。这是什么曲子,好听得很,再弹一次吧?” 江海斜睨一眼,“我不是广播电台,可以随意点歌。” “没看出,你的乐感还很好。”蔡满心由衷赞道。 “唯手熟耳。”阿俊抢着接话,又指指江海,“海哥一直这么说。所以你看,并不是所有人都只会几个骗女生的和弦。” 她嘻嘻一笑,蹭到江海身边,“喂喂,那不是几个,是多少?” “你说吉他一共有多少和弦?” “不,是你骗了多少姑娘。” 江海将她探过来的额头推开,“是有很多女孩子喜欢我。下次记得多带些朋友过来,我已经厌倦单身的生活了。” “什么样的女生呢?” “有女孩子气一点的,不要像你这样自大、爱耍小聪明。” “喂,”蔡满心失笑,“那个自称很多女孩子喜欢的,到底谁比较自大?” 从陆阿婆的旅舍出来,转过两条街巷,便看得到峂港最繁华的农贸市场。蔡满心自从陪陆阿婆买过一次菜,在路边摊床看见荔枝、木瓜和芒果,价格便宜得如同北京秋天满市场的大白菜,便将这里列为她最爱的集市之一。闲来无事,满心便抓了钱包一路溜达过来,不忘顺手买一只青椰子,喝着甘洌的汁水,将吸管吸得呼呼作响。她对摊主的热情叫卖招架不住,左挑右选,买了十多斤水果。 江海经过市场门口,恰和蔡满心迎面碰上。她鼻尖上沁着汗珠,手指被几只大塑料袋勒得发紫,双眼却因为兴奋而闪闪发亮,扬扬下巴,就算是打招呼。 他点点头,与她擦肩而过,又驻足,转身喊她:“喂,给我买包烟,就送你回去。” “不如……送你两个芒果。” “这种东西树上多得是,吃都吃不完。” “不,反对吸烟!”她转身昂头,“我自己拎回去好了,就当锻炼,减肥咯。” “你减肥?”江海失笑,“你想变得骨瘦如柴么?”从她手中接过两个袋子。 蔡满心说:“今天谢谢你,我请你吃海鲜吧,网上推荐了一个物美价廉的地方。”她掏出小纸片,上面写着地址,还有老板的手机。 “我知道这里。”江海带着她七拐八拐,路转堤头,看见一家热闹的大排档,没有什么招展的广告,生意却好得紧。 点了两只青蟹,一斤虾,一斤芒果螺,分别蒸煮白灼,又要了一打生蚝和青柠,总共一百零五元。“便宜吧!”蔡满心得意扬扬,问小跑堂,“能不能抹了零头?我们要了这么多。” “这个我要问老板。” 老板是一个脸膛红黑的本地男子,笑着过来,“好说,好说,以后多多光顾啊。”江海面向蔡满心,“天下总有免费的晚餐。”然后转头,“对不对,成哥?” “对,对!”老板面露惊喜,“阿海,来了也不打招呼。你在忙什么?店铺也不来打理。新来的伙计都不认识你了。”“成哥你在,我有什么不放心?”江海说,“你看,首都的客人都慕名而来了。”“啊,真没想到。”蔡满心惊讶,“原来你是开海鲜餐馆的,怪不得自己有小快艇。是不是可以开到深海去钓大鱼?” 江海又让成哥蒸了一条石斑。两个人吃得肚子溜圆。 “我把剩下的鱼头带走吧,”蔡满心说,“陆阿婆家附近有一只流浪猫,可怜得很。” “物竞天择。”江海说,“自然界的法则如此,没有弱者生存的空间和资源。” “少来!”蔡满心挥手,“你这样讲,穷人就活该饿死?” 装了两个方便饭盒,一路打着饱嗝回到旅店。她单膝跪在地上,柔声唤着:“猫猫,猫猫猫。”黄白花的小猫探头探脑,从灌木后钻出,凄凄地“喵”了一声,蹒跚着走向蔡满心。闻到腥气不禁快跑了两步,低下头大快朵颐。 江海不再抱肩站着,而是蹲下来仔细看了看,说:“她怀孕了。” “你怎么知道?” “我是田里面长大的,动物比你见得多。”他又是嘲弄的语气,但表情变得柔和。 蔡满心不和他争辩,耸耸肩,拍着猫咪的头,“蒲蒲,多吃点儿,你要做妈妈了呀。”“蒲蒲?”“对啊,看她身上的颜色,像不像蒲公英?黄的是开花的,白的是结子的。” “亏你想得出,我看看几个月了。”江海抱起花猫。他唇边有虾蟹的气味,猫咪闻到,翕动小小的鼻头,伸出舌头来在他下巴舔了一下。蔡满心大笑。江海一愣,无奈地蹙眉。然而他也笑了,真诚自然地笑了。 这样的男子,宽阔的肩,冷傲的脸,忽然孩子一样动人地笑了,那本不是属于他的表情,却自然得仿佛从开天辟地那一刻起就挂在他脸上。 如同他在专注弹响吉他时,严肃的表情上忽然绽放的让人舒怀的笑容一样。她忽然心中一暖,一种莫名的喜悦在胸膛中膨胀,让人忍不住想要释然地长吁一口气。他是英俊的,不笑的时候便英俊,笑起来更迷人。不计较他那些沉默冰冷的面容,那些都是可以被融化的假象;又或许自己心中,关于他的印象一直这样温暖,任他选择怎样的表情都没有分别。在最初抵达的那一天,毫不犹豫地跟着阿俊去陆阿婆的店,潜意识里,是为了要见到他吧,再见到他。 怎样知道自己是否爱上一个人?她曾问过好友何洛。“初来乍到的爱情,让你变傻变笨变胆小。”何洛说,“在他身边不敢呼吸、语无伦次,完全不是你自己。”蔡满心松口气,“还好还好,我没有迷失自己的经历,我想我以后也不会。没有什么比自我更重要。”“Sooner or later.”何洛颇不以为然,“爱情没来时,说什么都是空谈。” Sooner of later. 六月晴空忽然一场雨,这喜欢来得太快,让蔡满心措手不及。 六月在夏天之前的心情 总是偶尔晴朗有点雨 来得快又去得急 少女忧愁的情怀 你猜猜六月单纯的心中 藏着什么样的故事 忘不了那个男孩 和他满腮的胡楂 …… 蔡满心哼着歌,心情愉悦地晾衣服。阿俊凑过来说:“美女最近气色不错啊,越来越漂亮。哎,做我的第二百八十一个女朋友,好不好?” “亏你记得过来。”用衣架打他,故意板脸,“没大没小。” “我保证不会有第二百八十二个的!”阿俊作揖,“什么条件?你讲你讲,要天上的星星我也给你!”“好啊!”蔡满心大笑,“我要坐摩托车,滨海一日游。” “早说啊!”阿俊打个响指,“我这就找海哥去借,他的摩托很酷!” “不行。”江海板脸,“你太毛躁,路上嘻嘻哈哈,多不安全。”“可是满心要去啊,”叫得亲热,“她要去公路边开阔的地方看日落。” “和阿俊看日落,无论在哪里都是很好的。”江海笑道。“我想去山边的公路嘛,真的很漂亮。”她从没用过这样撒娇的语气,自己听得都发冷,鼓足勇气,眼一闭,心一横,“要不,你带我去?”沉默半晌。江海抛过一顶头盔,“生死由天,我不负责。” 弯弯曲曲的路最好没有尽头。攀上小丘,摩托一路轰鸣冲下,路边各色繁花灿然,渐欲迷眼,一颗心随着南国的天气晴朗起来。 风疾风劲,几乎可以借力上青云。江海的格子衬衫猎猎疾响,蔡满心将飞舞的下摆在他身后打结,反掀起来扣在他头顶。她大笑,喊着:“塔利班!” “你说什么?”他大声问。蔡满心把着他的肩头,附耳说:“我喜欢你。”喃喃一句,被飞速急行的摩托抛在身后。“什么?!”他又喊道。“我说……”蔡满心扯着脖子喊回,“I、 AM、 KING、 OF、 THE、 WORLD!” 她伸开双臂,飞,飞啊! You make me wanna have a try You’re king of the world Were I the queen 蔡满心终于提起笔,在给何洛的明信片上写道:生活,总是比我们想象的更美好。 阿俊跑到露台上,在她耳边“啊”地大喊一声,“怎么还在写卡片?” “我人缘好,朋友多,没办法。”蔡满心伸个懒腰,“又到水果时间了,我要去买个大椰子!” “椰子需要买么?”阿俊拽她来到房后的沙地上,抱着一株树干上砍出交错豁口的椰树,双手双脚交替,须臾之间便到了树梢,摘了两个扔下来,“够吗?” “不够,不够!”蔡满心大笑着摇头。 阿俊示意她躲开,又扔了三五个下来。椰子骨碌碌滚到一旁,蔡满心乐不可支,将它们拢成一堆。只听砰的一声,再抬头,阿俊已经拍着手站在沙地上。 “你跳下来的?”她不敢相信。 阿俊点头。 “我也要试试!”蔡满心摩拳擦掌,找了斜度最大的一株椰树,抠着树干上人工砍斫的切口,向上跳了两下。不过是抱着树干大呼小叫,根本没办法爬上去。 “我放弃我放弃。”她挑了一只最大的,“咱们吃这个。” “有朋友过生日,我要留着肚子吃大餐!”阿俊将吉他装入袋子里,背在肩上,“你要不要一起去?” 蔡满心摇头,“人家也没有邀请我。” “美女嘛,总是受欢迎的。” “算了,我谁都不认识。” “怎么会?在成哥的店里啊,你不是去过么?哦,海哥也会在,你看,至少有三个你认识的人。” 此时若冲口而出“让我去吧”,仿佛是为了他一样。她心中有鬼,明知可以落落大方地答应阿俊的邀约,但还是忸怩着犹豫起来。 阿俊等不及,“我先过去,你一会儿赶过来吧。” 蔡满心冲了凉,站在露台上心不在焉地梳着头。夕阳温柔地凝视着她,跳脱的海此刻万顷波平,褪去斑斓的蓝绿色,呈现出醉人的金红。有归航的小小船只,在身后划下细长的波纹。 再有一二十分钟,便是落日最辉煌的时刻。想起江海的揶揄,“和阿俊看日落,无论在哪里都是很好的。”这句话忽然让她意识到,和什么人一起看夕阳,其实是很重要的。 她匆忙将头发挽好,抓过一条淡蓝色棉布吊带裙换上,蹬上明黄色的人字拖,踢踢踏踏跑下楼。临出门,看到门廊堆放的几个椰子,忍不住抱上一个,小跑着去海边的大排档。 不能迟到,要和落日赛跑,蔡满心抱着硕大的椰子,又出了一身大汗。 江海和朋友们已经在长桌旁坐定,远远看见她踩着绵软的沙滩,深一脚浅一脚歪歪斜斜地跑近,将怀中的椰子向桌下一扔,拽过一把椅子坐下,也说不出话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哪儿来的椰子?真是不小。”成哥问。 “从旅店拿来的。” “哦。”江海了然地点头,“那是从阿俊那里来的。” “是啊是啊,他简直猴子一样。”蔡满心指着身后的树,“比这个高多了,我都没看清,他就已经跳下来了。” “你一定没看过海哥爬树,”阿俊从厨房拿来一把大砍刀,三两下将椰壳斫开,插上吸管,“那才叫敏捷呢。” “他?”蔡满心看看蹦蹦跳跳的阿俊,又看看沉默寡言的江海,“喂,是真的么?”她胳膊交叠着趴在桌上,笑眯眯侧脸望着他。 “很久以前了,比他现在还小的时候。”江海拧熄手中烟蒂,“现在不会再做这些淘气的事情了。” 蔡满心点点头。成哥问她是否喝啤酒,她摇摇头,“不是说吃海鲜的时候不能喝啤酒,否则会中毒?” 成哥大笑,“哪里听来的?” “网上写的啊。” “又是网上。”江海瞥她一眼,“你生活在网上?蜘蛛么?” 蔡满心搬起椰子要敲他脑袋。 江海蹙眉板脸,“全是汁水,很黏的。”嘴角挑挑,是一个友善的坏笑。 成哥说:“就算你住在北京,总听说过青岛啤酒吧?如果吃海鲜的时候不能喝啤酒,那里的人怎么活?” 蔡满心想想有道理,“那我也不喜欢酒精饮料。我还是喜欢水果,还有各色刨冰。”她抱过椰子,叼着吸管大口喝起来。 这里是一处海湾,远处的山坡蔓延到海天交界线,夕阳的边缘已经没入山后,明艳的霞光浸染了浮云的纹理,变幻流转。众人喝着啤酒,聊到投机处便忘了蔡满心的存在,纷纷讲起她听不懂的当地方言。于是她便有了难得的安静,暖暖的金色夕照勾勒出她脸颊的轮廓,浓密的睫毛,略显俏皮微翘的圆润鼻头,即使在最初见面时骄傲地怄气时,也透出纯真的孩子气。不知道是因为跑得久,还是空气都被晚霞洇染成绛红色,她面色酡红,因为一层薄汗而更加莹润。 她感觉有人在凝视自己的侧脸,转过头去,似乎看到江海收回目光。他凝视着斜前方的泪岛,仿佛只是对她无心一瞥。 蔡满心低下头,继续吸着椰子。 “那边的夕阳更好。”江海说。 “嗯?” “这里有山挡着,看不到落日的全景,尤其是傍晚起雾的时候,基本都看不清。” “哦,对啊,在泪岛上可以看见太阳坠到海里,那一定很壮观。” “嗯,几乎每天。” 在之后那些日子,和江海一同看落日,几乎成了蔡满心的必修课。也不必说什么,就是安静地坐在那里,有时候有一句没一句地和路过的人们聊上几句。他多数时间也在和别人聊天,或者拿过吉他来练习。 在离开峂港数月之后,蔡满心在华盛顿纪念碑前又一次重见辉煌的落日,漫天舞动的红霞令她在一瞬间心就揪紧,呼吸凝滞。 江海不曾带她到泪岛看落日。那里对着广袤的海,海平线一览无余,可以看见一轮红日缓缓沉入海中,火烧云瑰美绮丽。然而在华盛顿的蔡满心看不见夕阳坠入海中的景象,只能在深秋的冷风中走到酒吧里,问酒保能否调一杯tequila sunset。他摇头,说只有tequila sunrise。这些都无所谓了,你尽可以当那杯红黄相间的鸡尾酒是sunset,就如同你以为别人的怀抱有和他相同的温度。 在无数次彷徨的交叉路口,她终究不舍得就此离开,选择放纵自己的思绪和情感。 正所谓,咎由自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