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我们母亲的故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邻里街坊传为美谈——两位孕妇情同姐妹,约定彼此的孩子都唤对方做妈妈。于是我和北木一出生,便同时拥有了两对父母。 那一日我在我妈的肚子里闹得凶,北木的母亲见势赶忙将她送进医院,怎知心一急,竟也要生了。然后几乎在同时,我和北木的哭声响彻产房。 两家人将早已定好的名字赋予我们,南烟,北木。 那一天是7月12日,北木只早我七秒出生。 我的整个童年都是和北木一起度过的。我们管对方的父母叫爸妈,我们可以无所顾忌地在彼此家里吃饭睡觉,可以在自己的父母不让看动画片的时候跑到对方家里去开电视,更可以在无聊的时候随时敲响隔壁的那扇门,一起去外面游戏打闹。 这样肆无忌惮的童年如此自由自在,直到大了一点,我才改口叫北木爸爸、北木妈妈。我们都开始有了模糊的概念,其中夹杂了某些从电视剧里看来的暧昧,代表了将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会这样寸步不离地在一起,便是所谓的“青梅竹马”。当然,大人们谁也没有说南烟北木,你们是指腹为婚的,谁也逃不了。 他们都笑着看我们天真可爱地一日一日长大,两家依然交好得如同亲戚。 说起来是多么可笑的事,我才不会要北木那样的,自然,我相信北木也不会喜欢我这种的。 北木是那样的:安静,内敛,聪明,乖巧,能画很棒的素描,能背出许多唐诗,能把童话故事说得扣人心弦异常精彩,能让每个女孩子都在背后悄悄把他称作白马王子。 而我是这样的:张扬,叛逆,粗鲁,倔犟,能打败一大帮男孩子,能在打破别人玻璃窗后的短时间内迅速逃离现场,能把许多大人惹怒,能让楼下那个患有精神病的女人立刻发疯。 我想我们只有一个共同点,便是骄傲。在北木身上,它被称为一种不染尘世的高高在上的高贵气质。而在我身上,却成了一种不可理喻的倔犟个性。 就像我们的名字,南烟北木。南辕北辙。 我常常对北木说的一句话是:“北,跟我去打架。” 当然,那是小时候。 北木站在原地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以目光淡漠注视。我有一些害怕他的眼神,那不应该是一个孩子拥有的眼神,如深渊,如悬崖,如一切不可言说的深而广阔的空间,在他的瞳孔里延伸出一片无限扩张的疆域。 这种眼神叫孩子们仰慕,叫大人们夸赞,却叫我觉得莫名恐惧。 这时老妈就从窗口探出头喊:“南烟,不要把北木带坏。”我便拉起北木迅速逃开,跑向隔壁的小巷子,那里有一群小孩,等着我去决斗。 我以一当十,寡不敌众。却没有人敢去挑衅在一旁淡漠注视的北木,他们把他当成是大人,不想去招惹他。独独我扑上去反抗,愈战愈勇,最终被推倒在地,狼狈不堪。 待他们大笑着离开,北木才向我伸出手来,目光却落在远处,像是认为我很丢脸似的。我狠狠打掉他的手,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大喊道:“北木是胆小鬼,只有我是战士。” 而他只是沉默,嘴角还有隐约的笑意,以此表示对我的不屑一顾。后来他告诉我,因为他不喜欢打架。而对于不喜欢的东西,他从来都不会采取任何行动。 “那么,你为什么不救我?”我抚摸着身上的伤,愤愤地问他。 他依旧沉默,面色沉静淡然。而我也终于有了答案——因为他不喜欢我。 我已经不记得当时是几岁了。我只记得在当时一起玩的一大群孩子里,只有北木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他常常会在旁边看书。什么书都看,有时是连环画,有时是百科全书,也有外国名著或者《安徒生童话》,还有的一些是我连书名都看不懂的,北木对我说其中的一本叫做《资治通鉴》。我问他:“有趣吗?” “那你看它干吗?”我一头雾水,眼睛睁得跟核桃一样大。 “学习。”他低下头去,再没工夫看我一眼。 我觉得这个家伙很怪,明明是一起长大的,可为什么他就那么奇怪。他不是书呆子,有时也和我们一起玩,但每次捉迷藏,他总是有本事把别人通通找出来,而换他躲的时候,却永远都没有人能找到他。 北木是个奇怪的人。 但更奇怪的是只有我这么说。人人都喜欢他,大人说他是天才,孩子说他是王子,唯独只有我认为他是怪物。 他好像什么都会,却又好像什么都无所谓。 我几乎从来不曾看到他开怀地笑,放声地哭,任性地要求某样玩具。他的衣领总是干干净净,走路总保持固定的节奏,每天都会洗澡,每周理发一次,每个月看五本书。 有时我在他家里打游戏机,他居然还能在一旁静心看书写读后感。我装着大人的口气问:“北,你这样,会快乐吗?” “那什么才叫‘快乐’呢,南?”他挑起眉毛问我。 “出去玩啊,打架、丢石子、捉迷藏、打水仗,那样才会快乐。”我皱着眉头想了想,说。 “可是,我不觉得那样会快乐。”那是我印象中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睛里掠过一丝茫然。那种夹杂着某种忧伤的神情,叫我一阵恍惚。 我突然发现,其实我们根本就是截然不同的人,虽然我们出生在同一天,却像是生活在两个世界。五岁的我想,北木,他一定是个外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