曩以老友李北涛兄之鼓励,写五四运动始末,就正北涛,乃承陈孝威氏见而谬称为有关民初史实,发表于《天文台报》。我女庆稀阅之,以与学校教科书所述者有异,即请我于有兴时,将清末民初经历之事,择要记录,以明实情。嗣去日本,旧侣重逢,闲话当年,欷歔感慨,为免真相久淹,亦尝以是为请。惜行旅栗碌,人事纷纭,荏苒经时,未遑执笔。迨来美国,居女儿家,心境怡然,辄多暇晷,因念北涛兄之所启发者,余既为文以发其凡,而于友好与我儿之所期待者,讵可无言以餍其望。用是优游之余,展纸挥毫,伏案自课,写我一生之回忆。诚知明日黄花,早成陈迹,记忆欠周,挂漏难免,然以亲历之事,印象究深,静思冥索,脑际尚能反映,即有出入,亦因老迈记忆力衰之故也。 余自知为平凡人,富于保守性,乐为宽大,横逆之来,能受则隐忍受之,不欲与人争论。自服官外部,职务所系,与日本接触特多。终清之世,中日交涉皆以和平解决,由是反对者疑我迁就日人,以仇视日人者转而忌嫉于我,加我以亲日之名。及入民国,日本态度趋于强硬,乘欧战方酣,逞其野心,出兵占领青岛,犹以为未足,又提《二十一条》。余与陆子兴(徵祥)外长,权衡利害,折冲樽俎,虽未全部承认,终屈于日本之最后通牒。国人既怀恨日本,遂益迁怒于亲日之人。甚至张冠李戴,谓《二十一条》由我签字;其后巴黎和会失败,亦归咎于我;于是群起而攻,掀起五四风潮,指我为卖国贼,大有不共戴天之概。然而事实经过,何尝如此!清夜扪心,俯仰无愧。徒以三人成虎,世不加察,以致恶性宣传,俨如铁案,甚矣,积非成是之可惧也! 余今已臻耄耋之年,饱谙世味,毁誉皆忘。回忆抗战期中,国人捐生赴义,前仆后继;则余招尤受谤,仅为政治之牺牲,其事渺小,又何足论。丁兹劫运,猿鹤虫沙,余犹能乘桴海外,寄跡殊方,受爱女快婿之供奉,于明窗洁几间,从容秉笔,追往怀旧,是彼苍于我,加惠独厚,虽满腔块垒,亦将涣然冰释矣。 以是斯编之作,只为事实之提供,聊留雪泥鸿爪。至于评议政事,臧否人物,走笔所至,纯出主观,自不足为定论,幸一笑置之。 一九六四年十一月八十九老人曹汝霖 序于美国密歇根米特兰城寄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