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自离开温莎起就一直住在圣詹姆斯宫(St.JamesPalace),1月20日(星期六)早晨,一队卫兵把他从圣詹姆斯宫押送出来,用一顶挂着帘子的轿子抬着他,穿过圣詹姆斯公园,在最靠近泰晤士河的一个码头停下。一艘黑漆漆的驳船早就停候在那里,国王被带进船舱,护卫随即把帘子拉上。此时的泰晤士河面上漂着大块大块的浮冰,驳船在夜色中破冰行驶时便嘎吱嘎吱作响,几艘载满持枪步兵的军用船一路紧随其后。这些船舶最后停在克顿楼的台阶前。法官们正在漆绘厅紧锣密鼓地为开庭仪式作准备,透过漆绘厅的落地窗可以看到国王到了。克伦威尔就站在窗口,他掉转身来,脸色"像墙壁般雪白",却又高度亢奋地喊道:"我的先生们,他来啦,他来啦!我们现在要做一个让全国人民都心满意足的伟大工作。"他转向布拉德肖,想知道法庭要用什么话来回答查理,"他一进门第一个问题肯定是问我们凭什么权力,以什么组织的名义来审判他"。亨利·马顿起身建议应该这样回答国王:"以下议院全体成员的名义,以英国的全体善良人民的名义。" 在查理一世受审的那个年代,案件必须在一天内结案,被告人得到的是快速的审判,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权利可言,他们不能宣誓提供证据,不能与证人进行交叉询问,也不能获得律师的帮助(除非法庭特许,但这种情况下也只是为了辨明一些法律问题)。被告人如果拒绝认罪,结果不是被押回监狱就是"被逼迫"服罪--如果他们不悔改认罪,身上镣铐的重量会逐渐增加直到他们不堪重负被压死为止,还有一种更干脆的做法就是将拒绝认罪视为认罪。公诉案件没有对民众的公告,既没有休庭一说,也没有所谓上诉程序。"法庭上的犯人"可以要求法官向证人询问,他们也可以突然插话,甚至在最后慷慨陈词,但仍不能扭转乾坤,因为大局已定。只要对法官稍有一点不敬,就会被视为藐视法庭严加惩罚。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审判国王的法官们为被告人所做的考虑可以说是史无前例的。 他们有充分理由相信查理会否认他们对国王有管辖权。保皇党的新闻传单上也一直在大肆宣扬这一点,所以可以预见到国王甚至不会对他们致以脱帽示意等当时最基本的礼仪。但委员们决定心平气和地容忍王室的这一点傲慢无礼。法庭并未坚持要求他摘帽,如果他请求法庭给他时间考虑如何就控诉进行答辩,法庭也会同意。在70位法官休庭暂退到财政署内室法庭(就是那间他们进入大厅时路过的休息室)之前,最后一件事就是听取约翰·库克再次宣读他的控诉词。控诉词已经由一名书记员誊抄在羊皮纸上了,一经法庭批准库克便在上面签了名。接下来他的任务是"展示"它,也就是在公开的法庭上、在被告面前陈述这份公诉词。这标志着审判程序的正式启动。 庭审在英国的司法中心--威斯敏斯特大厅拉开序幕。为了给这场划时代的公审腾出更多空间,许多庭室暂时被取消,汗牛充栋的法律书架也暂时挪移别处。该大厅是当时英国最大的公共场所之一,1097年由威廉·鲁弗斯(WilliamRufus)设计建造,计300英尺长,高椽巨柱、蔚为宏伟。在这个大厅曾审判过斯特拉福德案和黑色火药阴谋案,托马斯·莫尔临死前最后站立的也是这个大厅,理查德二世(RichardII)也在这里让位给亨利·博林布鲁克(HenryBolingbroke),其时卡利斯勒主教(BishopofCarlisle)发出了这样的疑问:"什么样的国民可以审判他的君主?"(后来莎士比亚在他的剧本中写到了这一出)下午两点钟,就有70名穿着黑袍的国民准时出现在漆绘厅,以实际行动回答了这个问题。 第一次开庭:1月20日(星期六)下午 开庭时并没有吹号打鼓,仪式在一片庄严肃穆中进行。开道的是从伦敦塔借调来的、手持仪式用武器的戟兵,紧随其后的是举着镇国宝剑和议会旗的旗手们。布拉德肖披着一件黑色长袍,由一名旗手拉着长袍的一端,两名装束相同的法学家约翰·李斯勒(JohnLisle)和威廉·赛伊(WilliamSay)跟在布拉德肖身后。再接下来是65名身穿黑色服装、头戴黑色高帽的委员们。布拉德肖在台中央大红天鹅绒椅子上就座。委员们在他面前,也就是大厅南窗下几排披着红布的长凳上齐齐坐下。一切就绪后开道者便依照传统宣告开庭: 肃静肃静肃静。凡与本庭相关之人,速来集合,各就各位。 仿佛是为了响应这一邀请,大厅北边的正门应声开了,民众蜂拥而入,占满了审判台后面和旁边的位置。待他们各就各位后,开道者再次宣告肃静,费尔普斯站在铺着土耳其地毯的书记台前大声宣读了成立该法庭的下议院法案。接着就点名,叫到名字时,法官们站着依次应答。有68名法官出席--鉴于原定135名法官中有些已经退出,有些奉军令在伦敦以外地区执行任务,这个出席人数还是挺理想的。当点到费尔法克斯名字时,一个边座包厢里出现了骚动。一个戴着面纱的女人(复辟后有传闻说是将军的妻子、费尔法克斯夫人[LadyFairfax])叫嚷道将军并未出席,不该在法官名册中点到他的名(克莱伦顿声称她的原话是"他没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他要明哲保身"),一度这分散了大厅中的人的注意力。当丹迪警卫官爬上包厢一探究竟时,那名妇女已经离开了,法庭的程序没受到太大影响。 点完名后,布拉德肖庄严地宣布:"带人犯上庭。"马修·汤姆林森上校(ColonelMatthewTomlinson)花了15分钟时间,穿越重重小道,一路将国王从克顿楼护送到大厅专门为国王安排的入口处。上校与几名警卫官会合后,他们一道将国王护送至被告席,被告席上早已安放好一把天鹅绒椅,还有一只写字凳,笔纸墨也一应俱全。一般情况下犯人在整个庭审过程中自始至终都是应当站立的,但国王可不是普通的犯人。 查理离开伦敦已经七年了,观众们再次见到他面时都不禁大吃一惊。他的脸色疲倦而憔悴,一缕脏兮兮的棕色头发从戴得很紧的帽子里滑落出来。他身穿高贵的黑色丝衣,腰系天蓝色腰带,唯一的装饰是这条蓝缎带和一枚象征嘉德勋位(TheOrderoftheGarter)的圣乔治纪念银章。他倚着白色银头手杖,在入座前用鹰一般凌厉的眼神朝法官席扫了一眼。刚一坐下,他又站了起来,这次是好奇多于轻蔑,他向旁听席望去,但刻意避开了就坐在他右边,只有几步之隔的库克的眼神。警卫官再次宣告肃静。本来犯人在被点到名字时应当举手示意,但对查理这项有损身份的程序就免去了,布拉德肖开始按照事先精心准备好的措词,有礼貌地将查理称作英格兰国王,同时也将法庭的宗旨阐明: 英国国王查理·斯图亚特:英国议会下议院,惊悉你一手在本国国土上制造了诸多罪恶事件,导致国家损失惨重,众多无辜者为此血洒沙场。本院现决定向你追讨你对上帝、对正义、对大英王国、及对这些无辜者欠下的血债,本院并决定组成高等法庭对你进行审判、判决。你现在所面对的就是高等法庭,法庭将秉公听取对你的控告。 接下来轮到约翰·库克出场了。他站起身,展开录有公诉词的羊皮卷--他以共和国副总检察长的名义在这份公诉词上签了字。他开口了:"尊敬的主席……",就在这时他感到肩膀被国王的手杖重重地敲了一下。"等等!"查理命令道,又戳了库克一下。库克不理会他,继续向布拉德肖说道:"尊敬的主席,本人受本高等法庭之命为完成……"此时他又挨了国王的第三次杖击,由于用力过猛,杖上的银尖头脱落了。国王示意库克把它捡起来,库克没理会,他深吸了一口气,面无表情地看了国王一眼,掷地有声地宣告法律意义上的审判正式开始: 我代表英国人民并且以他们的名义,向法庭控诉我身旁所坐的英国国王查理·斯图亚特构成严重叛国罪及其他严重罪行。 大厅里肃穆寂静,国王在他数千名"臣民"惊诧的目光中,俯下身,从库克脚边的地板上捡起了手杖的银尖头。当时的主流新闻是这样报道的:"他弯腰捡起来,迅速塞进口袋。这被认为是个不祥的预兆。"从这个时刻开始,库克永远不会被饶恕--因为国王在这个时刻被迫屈身,几乎伏在了检察官脚下,而与此同时,法律程序则完全不受干扰地继续进行着,表明他再也不能像过去一样对法律颐指气使了。 主席示意书记员宣读公诉词。查理试图阻止书记员,对他命令道:"你最好等等!"书记员下意识地停住了。但布拉德肖立刻就驳回了国王的命令:"这是法庭的命令,如果你有任何话想说,待公诉词宣读完毕法庭将听取你的发言。" 于是查理的位置被端正了,他就是被告席上的被告人。这是个不好的开头--他的待遇开始与其他任何犯人没有区别。现在他必须聆听库克写的公诉词--即使已经经过精简,书记员安德鲁·布鲁顿还是得花足足十分钟才能读完。能表示毫不在意的肢体语言是相当有限的,但查理却将其展现得淋漓尽致--他滚动着眼珠,时而环顾走廊,时而起身看看背后的守卫和观众,而对法官们却熟视无睹。当他听到"暴君、叛国贼、杀人犯……"的描述时,忍不住哈哈大笑,仿佛这样的笑能把控诉书吹出法庭似的。查理的反应是出乎法官们意料之外的,他看来比想象中要沉着许多,这下布拉德肖开始方寸大乱了。他变得有些笨口拙舌: 先生,你已经听完控诉词了……,本法庭等待你的答辩。 查理显然还沉浸在对刚才那一刻的回味中,过了好一会儿,他缓缓地开了口: 我想知道你们凭什么权力把我带到这里。 这开场白一语中的,他明显是经过了字斟句酌,平时的口吃习惯也不见了。本来他可以坐着等待回答的,但他一刻也不停,继续说道: 前不久我还在怀特岛,我为什么去那里?这说来话长,现在我正好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告诉你们,在那里我和议会上下两院达成了和约,这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具公信度的事之一了…… 他压根没做过这些事情,对此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他好像突然清醒过来,极力在记忆中搜寻他事先背过的书稿上的语句:现在我要求知道是依据什么权力把我马不停蹄地送到这里,我说的是合法权力,因为世界上原有许多非法的权力,例如拦路抢劫的强盗就是一种。我说我先要知道是依据什么合法权力把我送到这里,我才好答复…… 这些话把问题又抛回给了法庭,一些法官心中可能已打起了退堂鼓。但查理没等法庭回答又得意忘形地长篇大论起来: 记住,我是你们的国王,是法定的国王。仔细想想,你们企图审判国王,这是多么大的罪恶啊。记住,上帝才是这片土地上真正的审判官,我说在你们犯下更大的罪之前你们真该再仔细想想……况且,我的权力是上帝所托付的,这是古老的合法的世袭权力,我绝不会违背这项托付的。我也不会对新的非法权威作出回应,这违背了上帝对我的托付:所以你们要先告诉我你们的权力来源,否则我无可奉告。 对于查理的反咬一口,这些坚信自己是在完成上帝所托的人完全不放在心上。但查理刨根究底地反复质问着法庭的合法性,布拉德肖耐不住了,等到国王提到君主世袭权力时,这位法官完全被激怒了: 布拉德肖你若专心听你一进门时法庭对你说的话,你就会明白是什么权力把你送到这里的--法庭现在以英国人民的名义要你答复,因为是英国人民把你选为国王的。 国王英国从来都不是一个选举制的王国。国王是世袭的,已经有一千多年了。你们得告诉我你们传我来究竟有何依据,比起在座的审判我的所谓的法官,我更名正言顺地代表我的国家的人民的自由。因此我先要知道是依据什么合法权力把我送到这里,我才好答复,否则我无可奉告。 布拉德肖所用的"选举"一词对现代人来说一点也不陌生。但在当时这个词的意思只是说国王即位前必须经过议会批准--这一说法不乏历史依据:毕竟詹姆斯一世也是在议会将其与其他候选人相比较胜出之后才被邀请担任英国国王的。布拉德肖应当吸取的教训(这也是每个法官要引以为戒的)是:不要和被告辩论。但布拉德肖还不吸取教训,他继续说道: 布拉德肖先生,你是如何履行人民托付给你的职责,路人皆知。你的回答是在质问法庭,这与你的现在的身份是不相符的。就此法庭已经答复你两三次了。 国王我来这儿并不代表我承认这个法庭的权力。我和在座的各位一样都代表下议院的权力。我没有看到这里有上院议员,而没有上议院是无法组成议会的。议会中也必须有国王。但难道这就是你们把国王带回他的议会的方式吗?这就是你们终止世上最具公信力的条约的方式吗?让我看看你们有什么合法权力,是上帝的话还是圣经,还是宪法规定的?我就会答复。 查理声称自己和在座的每位一样都代表下议院的权力,对他自己是很不利的,但他旋即把话锋一转--"我没有看到这里有上议院,而没有上议院是无法组成议会的"。他本还可以再提出现场连一名长老会派议员都没有,这个所谓的下议院一点也不完整。但这是一个特别法庭,并非一个议会,布拉德肖马上就抓住这一点。他宣布道:"既然你不回答,本法庭将休庭考虑如何进行接下来的程序;与此同时,谁把你带到这里来,谁就把你带回去。"但底下毫无动静--因为这位主席忘了向守卫们下令将犯人带走。于是他转而问道:"法庭想知道,这是否就是你的所有回答?"查理早利用布拉德肖犹豫不决的当儿,对法庭展开了教育: 先生,我希望你能给我以及全世界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我告诉你,你现在所做的事非同儿戏,你必须首先向上帝,其次向全英国交待清楚你们是凭什么权力这样做的。如果你们的权力是篡夺来的,它必定不能长久,而且在天上的上帝将来也必找你们及授予你们权力的人算帐。给我满意的答案我才会回答,否则我就是违背了我的托付、侵害了人民的自由,因此你们要先对此好好思考我才愿意……给上帝、我以及全世界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我才会回答。我可一点都不害怕。 他的要求一开始是富有尊严和力量的,但到了后来就显得是被激怒了而喋喋不休。这本是他最有力的论点,他和布拉德肖关于这个问题的交锋至多也只需要十分钟,但他翻来覆去讲了十三次以致让人厌烦起来。最后,布拉德肖稍稍恢复了,见查理处于劣势,他带着几分司法威严对这位纠缠不清的被告喝道: 布拉德肖法庭希望你作出最后答复。法庭计划在下星期一重新开庭。如果你继续这样下去,等于什么都没说。我们身负上帝和大英王国托付的使命,我们施行公义审判以更好地维持和平--这就是我们的工作。 国王我告诉你们我的回答--任何一个稍具理性的人都知道你们不具有合法的审判权。 布拉德肖这纯属你个人见解--我们认为这是合理的,而我们是你的法官。 这一次,布拉德肖总算记起了数百年来英国法院让被告从法庭消失的那句神奇用语,他对守卫下令道:"将犯人带下。""你应该说'国王'。"查理被"犯人"一词激怒了,忍不住更正道。看守的兵丁近前来,要将他送到克顿花园前的台阶。国王从椅子上起身,淡然说:"那么好吧,先生!"离开前他用那根无头手杖敲了敲录有库克控诉词的羊皮卷(它就放在书记员桌上、宝剑和议会旗旁边),大声喊道:"我可不怕这个控诉!"他这句话并不是特别针对谁说的。当他离开时大厅里一些人喊着"上帝拯救国王!",还有一些人针锋相对地喊着"正义正义!",同时开道者的声音也夹杂其中: 肃静!肃静!肃静!任何与本庭相关的人士,现在请离庭。本法庭暂时休庭,下一次开庭定于星期一上午九点在漆绘厅进行,特此通告。 法官们起立,像来时一样登记了名字,紧跟在举着镇国宝剑和议会旗的旗手身后,庄严地退庭。整个庭审过程不超过一个小时,自始至终都没什么差错,克伦威尔和艾尔顿坐在财政署内室法庭交流意见时,肯定都大大地舒了一口气。虽然国王的反对意见在纸上读起来仍有些咄咄逼人,但在宏大的场面中他最有力的观点被湮没了,大多数观众听不见任何一句话,给他们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法律的威严而不是国王的威严。布拉德肖坐在主席位置上的样子令人油然生畏,手杖银尖头的掉落对一个原本高高在上、不愿接受公平审判的被告来说是个不祥之兆。当晚整个城市出奇地平静,公众满怀好奇,并没有愤怒或抗议。六家原本已获经营许可的报社把当天报纸一印再印仍然脱销,又发行了三份新审批的报纸以满足公众对审判情况的好奇心。保皇党的新闻传单霎时消失了,仿佛是被这样大的事件吓退了。克伦威尔没想到会这么成功,但也许这正是他祈求的天意--尽管实际上与天意毫无干系。司法的力量是无比强大的。从1月20日的整个过程可以清楚地看出这是极为严肃的审判,半点也大意不得;一旦启动,就会一直继续,至于结果将如何就没人敢断言了。 一般情况下只要犯人和法官一退庭,旁听席就会开始喧哗吵闹起来。在听众们自由地交谈、兴奋不已地交流意见时,律师则忙于将文件收拾好让书记员带回庭室。事事爱凑热闹的休·彼得斯第一个冲到库克面前,祝贺他的卓越表现--尤其在国王找碴时他所表现出的冷静。彼得斯举起手,仿佛在行感恩节的礼仪,大声叫道:"这是最伟大的开始。"彼得斯可是当时影响力最大的清教牧师,他的赞词使这位检察官大为欢喜。当下两位老友倚着审判席的栏杆,为自己能参与这项终结君主特权豁免的事业而自豪不已。两人一致认为这个法庭代表了圣经上末日审判中由众圣徒组成的法庭。彼得斯是个平民主义者,而作为法律专业人士,库克深知布拉德肖还得面临一个难题,即向国王表明审判的合法依据。身为副总检察长的库克自己在总结陈词中也要给出一个使人信服的结论(当然前提是他有机会作总结陈词)。如果国王对控诉仍坚持不予答辩,那么根据惯例其将被视为承认所控诉的罪行。这意味着将适用"如同承认"的程序--那么库克近十天来竭尽全力搜寻来的证据将无法被听取,而且不管是检察官还是被告都不必进行总结陈词。库克希望按照书上所写来办理包括这个案件在内的所有案件(事实上,是按照圣经和爱德华·柯克的《法学总论》这两本书)。而彼得斯想要的只是一个摆摆样子的公审,通过这次审判向全世界宣告国王也不许凌驾于法律之上。 那个星期六下午他们分头忙自己的活--库克开始准备下一次开庭的发言,彼得斯则去准备第二天的布道。查理这边也没闲着,由于他拒绝在克顿楼过夜,他被允许回到圣詹姆斯宫(同样是用驳船和封闭的轿子)咨询他的顾问们。他向伦敦主教朱克森博士(DrJuxon)承认,最让他不安的是库克和手杖这个小插曲所带来的不祥预感。"这件事影响实在太大了--我实在难以相信事情竟然会成这样,这肯定是休·彼得斯出的馊主意。"朱克森劝他不要在意,把精力集中在下一次开庭上。查理为当天错失良机深为懊恼:他本来可以毫不含糊地告诉法官他们为何没有法律依据。于是那天晚上他们为此专门准备了一份讲稿,供国王在下次开庭时宣讲。 至于布拉德肖法官,他没有回自己就在格雷律师公会大门后的家,而是住在了新宫院里为他精心准备的住处,四周有军队派兵层层守卫,十分安全。有个名叫波希尔(Burghill)的保皇党人,带着匕首和手枪,整夜潜伏在律师公会大门后等他出现。其实如果他选择约翰·库克为暗杀对象的话,成功机率会更大。因为库克一点也没考虑到安全问题,回格雷律师公会的住处休息去了。当天晚上,许多来访的朋友劝库克注意自己的人身安全,还劝他尽力营救国王。库克向朋友们保证道:"他们不是真想要国王的性命,只是要他向议会屈服而已。"这很可能真说出了大多数法庭成员在审判初始阶段的初衷。 星期天,所有人都休息。法官们决定在这一天聚在白厅一起禁食和祷告。他们听了三场布道--第一场由费尔法克斯的随军牧师约书亚·斯普瑞奇(JoshuaSprigge)布道,为了激励士气,他以"流人血的,他的血也必被人流"这节经文为讲道主题。第二个军队牧师则是从"不要论断人,免得你也被人论断"这一角度出发提醒法官们对国王人道慈悲一点。前两个布道又长又枯燥,所以当休·彼得斯走上临时讲道坛,慷慨激昂地宣讲"用链子捆他们的君王"就是上帝的旨意时,法官们都松了一口气。《诗篇》第149篇是清教徒最爱引用的一章经文了,因为其中谈到每个清教徒都渴望参与的圣民的聚会。于是他们一起抑扬顿挫地念道: 愿他们口中称赞神为高,手里有两刃的刀, 为要报复列邦,刑罚万民。 要用链子捆他们的君王,用铁镣锁他们的大臣, 要在他们身上施行所记录的审判。他的圣民都有这荣耀。 你们要赞美耶和华! 彼得斯是个经验丰富、擅长于把握公众心理的福音传道人,在他口中,这篇诗篇就是审判查理一世的绝佳诠释。彼得斯曾殷切地对查理发出邀请,想在同一天为国王在圣詹姆斯宫讲道,但查理拒绝了。这更使原本就相当有戏剧表演天赋的彼得斯借题发挥,他引用了圣经中先知阿摩司(Amos)不顾一切反对坚持传道的名言:"无知悖逆者不听我言,吾仍务要传道。"他的下一个笑话更是让克伦威尔捧腹。这是一个关于一个少校、一个主教和主教的一名醉酒随从的故事。少校囚禁了这名随从,主教问少校有什么依据这样做时少校答道:"根据议会的法律,主教及其随从都不能例外。"说到这里彼得斯语气一转、切入正题:"这可以说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对话了:'什么?你们竟敢砍下国王的头,他可是一位新教国王!'但请大家翻开圣经'流人血的,他的血也必被人流',对这个问题我也可以像那个少校回答主教一样说:'根据上帝的法律--流人血的,他的血也必被人流--我认为无论是查理一世、查理王子、鲁珀特亲王、毛瑞斯亲王(PrinceMaurice),还是无名小卒都不能例外。'" 第二次开庭:1月22日星期一 法官中有许多人是议会议员,在法庭不开庭时他们还必须出席下议院。星期一他们照常履行公务,听取各种不同意见。苏格兰议会派出代表请求撤销该审判,下议院不愿在其身上耗费太多时间--他们将苏格兰的申请转交给了一个委员会。他们更欢迎的是来自北方驻军的请愿,这些现役部队大力支持审判和对议会中长老会派议员的"大隔离"(这是他们对"普莱德清洗"的委婉说法)。他们认为当前的审判"完全是上帝的工作"。下议院的公务一执行完毕,这些议会议员就奔赴漆绘厅与其他法官一道对星期六的情况进行分析总结。 关于这次会议的内容只有书记员菲尔普斯简明扼要的会议记录可查。但从字里行间明显可以看出委员们为国王的策略以及布拉德肖的束手无策大伤脑筋。他们意识到国王仍会不厌其烦地将否认管辖权的把戏玩到底--他会坚持否认下议院(不管是清洗前还是清洗后的)有权设立法庭或做出任何有悖国王命令的决定--在他看来,议会只要偶尔投票支持国王征税就可以了。首当其冲的问题是,要给国王机会提出管辖权异议,请库克对此予以答复并最后由法庭作出其合法性成立的判决,还是从法庭是根据议会法案设立的,因而被告无权提出异议这一角度出发拒绝听取关于管辖权的辩论。据菲尔普斯记载,"他们咨询了学贯两大法系的法律顾问"(库克擅长于普通法知识,道瑞斯劳斯则专攻大陆法系[民法法系])。当时正处于发展阶段的普通法决不允许对管辖权提出异议,不管议会法案有什么问题,都不可以在受该法案约束的法庭上对其提出异议,因为法官没有权利对他们自身权力的政治来源进行审查。相比之下,民法法系显得更为灵活。道瑞斯劳斯主张被告人可以对设立法庭的程序合法性提出异议,这个观点与当今各个国际刑事法院更为贴近。但库克的普通法立场最后占了上风,法庭正式做出决定,不准犯人对法案的合法性提出异议。 接下来一个棘手的问题就是布拉德肖未能让国王闭上嘴巴。委员们认为要给他一些帮助,于是起草了一个答复,以便下回查理要求知悉"合法依据"时布拉德肖可以马上应对: 集合于英国议会的下议院组建了本法庭,对其权力不允许有任何异议,并且依下议院决定,他必须对控诉进行答辩。 普通法主张不应对议会法律提出异议或进行审查,这一观点从法律层面上支持了委员们草拟的上述答复。但从事实层面看,该法庭并非议会所成立的:(1)因为上议院已休会,并未通过《建立高等法庭法案》;(2)军队用武力把会对法案投反对票的下院议员驱逐出了议会。所以其建立者并非"集合于英国议会的下议院"而是普莱德上校分解后的下议院。尽管如此,这样一个"残缺议会"却是事实上的权威,靠着军队的支持有效地施行统治。有意思的是,在这种情形下,其行动并不一定要多合法。 众所周知,获胜军队有权扣押敌军首领并将其交付军事法庭审判,这是战争法公认的规则之一。费尔法克斯是一个行事审慎的将军,他也深知自己有权扣押国王,而国王也有当时全国最好的律师可供咨询。但查理从未向任何一位法官申请过人身保护令--一种对不合法的扣押的救济措施。确实有些法官(尤其是长老会派法官)敢于与军队唱对台戏,威廉·普林的律师为他在1月10日从一位大法官法庭的法官那申请到人身保护令,就可以说明这一点。尽管查理及其拥护者不断抱怨其受到非法待遇,但查理自己却从未在任何一个法庭上向有权处理其诉求的法官提出来。黑尔和布里奇曼这样一流的律师应该曾考虑到这一点,并认识到军队有权将查理视为敌军首领予以扣押。当然也有可能,他们之所以没有采取申请人身保护令的战略,是因为想到,只要国王向任何一个法庭提出申请,都可以解释为他也承认自己受法律约束。 军队十分明智地把权力授予"残缺议会"。艾尔顿和克伦威尔都是军人出身的政治家,他们选择由下议院来治理国家而非继续仰赖军队在非常时期取得的权力。这是个意义重大的决定,它第一次置国王和上议院于不顾,提出令人耳目一新的共和原则,即只有代表全英国人民的下议院是一切立法权力的来源。高等法庭在1649年1月22日作出的不准国王对单由下议院成立的法庭合法性表示异议的决定就是对这一新宪法原则的首次承认。 鉴于国王可能继续拒绝答辩,库克提醒委员们普通法对此的一贯做法:他的一言不发将构成"如同承认",即被告认可控诉书中的每一项主张。查理有三种选择:进行"有罪"辩护;进行"无罪"辩护并侥幸被当庭释放;坚持不做任何答辩而控诉"自动被承认"。 查理急于上场表现。他手中握着一张纸,这是经过周末精心加工的讲稿,准备从法律和政治各个方面来论证法庭的权力不合法。70名法官点完名入场后,国王被护送到座位上。法庭开道者一边叫喊着肃静,布拉德肖法官一边警惕地望着走廊,对警卫指挥下令道,如有任何骚乱,务必逮捕肇事者。他朝库克所在的方向点了点头,示意副总检察长开始。但库克与道瑞斯劳斯正把头埋在栏杆下窃窃私语--两位律师忘记了整个法庭都在等他们发言。查理迫不及待地想开始,他抓住了这个报复的机会,举起手杖(这回银尖头牢牢地粘好了),狠狠地朝库克肩膀戳去。库克愤怒得涨红了脸,但就在此时布拉德肖大声问道:"尊敬的检察官,你对本庭有何质询?"库克迅速平静下来,开始发言: 尊敬的诸位法官,上一次开庭时已向被告席上的这名犯人宣读过控诉书,并请求他答复。犯人未予答复,反对本高等法庭的权力提出异议。鄙人请求法庭引导犯人作出正面回答,不管是承认罪行还是否认罪行。如果他仍拒绝答复,将视为被告自动承认本人控诉书中所说事项,并等待法庭继续秉公裁断。 布拉德肖事先经人点拨后果然聪明多了。他提醒国王他在上一次开庭时发表的拒绝答辩的理由,然后讲道: 先生,法庭现在要求你对在你面前提出的控告予以正面且具体的答辩。控方等待你承认或者否认所控诉的罪行。如果你否认有罪,副总检察长将代表国家利益与你进行辩论。先生,为免浪费时间,法庭也希望你能直面控告并且予以正面答复。 布拉德肖忘了说明如果国王拒绝抗辩,控诉将"自动被承认"。查理不以为然,他看了看事先准备好的讲稿,抓紧时间在被布拉德肖打断之前开口: 国王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比国王更高的管辖权可以来审判国王……如果没有法律依据的权力可以创造出法律,并且改变大英王国的基本法律原则,那么我就不知道英国还有哪个国民能保证自己的性命无虞或者其他原本以为属于自己的一切事物的安全。由于你不愿听从我的劝诫,我只能尽量简明扼要地讲一下我的理由……你们就合法性所作出的答复如果能被我接受,我才可能进行答辩。对任何人来说所有程序…… 布拉德肖先生,我必须打断你。虽然我不想这么做,但就我们所熟悉的司法程序而言,你这样的行为将不会得到任何法庭许可。看来你似乎想就本法庭的权力进行辩论,但在本法庭面前你的身份是个被控犯有严重罪行的犯人,所以你不能这么做。 国王先生,我不知道具体的法律规定,但法律和理性我还是知道的。我的法律知识和英国任何一位绅士比都毫不逊色。我比你们当中任何一个人都更想要维护人民的自由。 布拉德肖我必须再次打断你。你不可以再这样下去…… 但他毫不领会,继续与布拉德肖争论,直到身为法官的布拉德肖失去了耐心,命令书记员马上宣读控诉词: 书记员英国国王查理·斯图亚特,你被控犯有严重叛国罪及其他严重罪行。不管是承认罪行还是否认罪行,本法庭现命令你作出正面答复。 国王只要告诉我你们凭什么权力坐在这里,我就答复。 布拉德肖如果你要说的只有这些,那么先生们,[他朝哈克尔上校(ColonelFrancisHacker)及其守卫说道]你们把这个犯人从哪儿带来的,就带回哪儿去。 国王我确实想给出我不答复的理由,但我要求你们给我时间。 布拉德肖先生,犯人是不能提出这个要求的。 国王什么犯人!先生,我可不是一般的犯人。 在那个时代这样的说法一点都不夸张。最后布拉德肖再次强调自己的权威: 布拉德肖本法庭经过考虑,已经确认了自己的管辖权。如果你仍不答复,本法庭将下令将你的弃权行为记录在案。 国王你们从来不听我讲理由。 布拉德肖先生,你无权对最高管辖权表示反对。 国王告诉我哪个国家的下议院能拥有这样的法庭管辖权。 布拉德肖来人,将犯人带下。 本来这一天的对阵到此就该结束了,但查理起身离开时还不忘转向听众大声说道: 不要忘了,国王为国民自由所作的一切是无需理由的。 这句话不亚于扔下了一个火药筒,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上帝拯救国王"的声音。虽然声音时断时续(据现场观察者指出,听众们反应"有点敬畏"),但却激怒了布拉德肖,他突然反唇相讥道: 先生,你没有权利说这句话。你对人民的法律和自由是何等友好,全英国和整个世界自有判断。 国王在这句话刺激之下犯了个错误,开始对控诉进行反驳: 先生,托您的福。我是为了人民的解放、自由和法律才拿起…… 他差点说出"拿起武器"几个字。一旦出口,就意味着他承认自己是战争的发起者。他大为尴尬,马上住了嘴,重整思路后才试着说道:才拿起……才以武器保护自己。我使用武器是为了维护法律,我是不会对人民拿起武器的。 国王似乎即将要请求为自己辩护,但布拉德肖急于休庭,错过了诱使被告进行抗辩的好机会。 布拉德肖法庭的命令必须执行。不准再对控诉书作出任何答复。 国王好吧,先生! 第二次开庭仍旧在国王的反对声中落幕。这次布拉德肖的言辞使人印象更深刻,而国王则因意外失言而草草收场。查理现在易怒又好辩,急吼吼地乱了方寸,使自己卷入了这场司法审判的实质纠纷。当他走下台阶时他犯了个致命的错误--对护卫们说出了内心真实想法,告诉他们除了斯特拉福德伯爵之死以外,他对控诉书中所提到的成千上万人的死亡无动于衷。这样的主动坦白可以被视为他主观上毫无悔改之心的证据。护卫马上向库克报告,于是库克更加确信这个"铁石心肠"的人不仅应对"无数上帝子民在这片国土上所流的宝贵鲜血"负起责任,而且还有可能为了夺回特权不惜使更多人流血。这对库克而言可是个思想的转折点,因为之前他还一直欣赏查理在庭上的气度和"果断无畏的精神",认为其罪有可恕之处。见国王对内战中交战双方的惨重伤亡如此无动于衷,法官们不禁大为摇头,这说明只要国王还活着,这个国家仍会烽烟四起、永无宁日。 查理一回到圣詹姆斯宫,就急于将布拉德肖不让他有机会念完的讲稿印刷出来。他的书面论述很快传到保皇党的地下印刷室中(极可能是朱克森主教组织的),很快就面世发行。讲稿的主要内容可想而知:国王是不能被弹劾的,他就是法律的渊源,绝不会犯错。他确实提出了一项辩护,印刷时的措辞比在庭上还谨慎:"我拿起武器只是为了捍卫这个王国的基本法、防范那些认为我的权力彻底颠覆了古老政权的不法之徒。"换句话说,他的辩护在于说明至少在1642年他的行为是出于自卫。但自卫一词在法律上一般仅限于保卫自己的人身、家人以及住所,它能被扩大适用于保卫自己的特权甚至一个王国吗? 第三次开庭:1月23日星期二 这一天形势对查理越来越不利:下议院通过了一项法律规定令状无需再签署国王名号和盖上国玺,而只要由发布令状的法官签署即可。刑事起诉状的措词,从不知什么时候起就约定俗成的"被告人行为有损于国王治理下的太平、国王王冠的尊严以及荣耀"现在换成了"有损于英国和平、正义及议会政治"。大印章上,取消了国王的徽像以及任何苏格兰的痕迹,换成英格兰和爱尔兰地图、圣乔治十字以及爱尔兰竖琴。印章侧面是托马斯·西蒙(ThomasSimon)雕刻的下议院开会的场景以及英国人引以为豪的那句古语"蒙上帝保佑,恢复自由之元年"(这是亨利·马顿的建议,新货币上也加上了这句话)。 这些变化第一次表明了查理不仅会被罢黜,而且不可能重归王位。尽管如此,下议院还是愿意给他最后一次合作机会。主席按照指示应当作出最后的努力,劝说国王对这个法庭予以承认。但只有在查理仍不抗辩、检察官库克先提出进行审判的请求之后,布拉德肖才能开口。如果国王仍藐视法庭,书记员将最后对他宣读一次控诉书。如果他同意答复,就可以拿到控诉书的副本,并且可以好好准备,等到星期三下午一点再次开庭。否则法庭将在那一天定罪判刑。 不出意料的是,当国王再次踏入威斯敏斯特大厅时,神情郁郁,显得心不在焉。这次库克早就准备好将国王逼到墙角,他一跃而起,滔滔不绝地发表了演讲,也正是这番演讲最后将他自己置于死地: 尊敬的主席,为了使正义的实现不再迟延,鄙人恳求尊敬的主席对被告人及时审判。我提请主席注意,根据本国众所周知的法律规则,如果一个犯人对控诉不进行或有罪或无罪的有效答辩而是根本不回话或藐视法庭,这将破坏审判的公平性,法庭将视其为"如同承认"。下议院已宣布控诉书所言属实,尊敬的主席,控诉书白纸黑字,一清二楚,绝无半句虚言。但倘若仅凭控诉书还不足以让主席和法庭满意,那么本人代表全英国人民,还可以提供几名证人。因此本人恳求--其实这不仅是本人的恳求,更是无辜百姓的鲜血在大声呼求秉公审判--根据正义对被告席上的犯人进行及时审判。 较之柯克对罗利的控告、圣约翰对斯特拉福德的控告,库克的这番发言在众多叛国案的公诉词中可说是一点也不恶毒。库克之前在《为法律教授和法律职业的辩护》一书中就倡导及时审判,只不过这回理由更充分--国王逃避审判已有七年,此刻还在法庭上闪烁其辞,已经不容再姑息,其他任何刑事案件中的被告是绝不允许有这样的迟延的。虽然副总检察长认为下议院早有定夺,他仍做好了准备,以便在必要时提供证人,证明国王的罪行可以超越一切合理怀疑而成立。十几分钟前法官们在漆绘厅已经达成一致,库克请求审判的动议使法庭得以最后一次强制国王选择是答辩(不管是"无罪"辩护还是"有罪"辩护)还是继续违抗命令、拒绝承认法庭。库克后来坚持说(这也是事实),他申请及时判决不是为了请求法庭作出有罪判决,而是请求法庭要求被告进行选择。如果(实际上库克更希望如此)国王选择进行"无罪"辩护,控方就可以提出证据,国王也可以与其进行质证对证。根据菲尔普斯对漆绘厅会议所作的记录,大家都知道库克请求审判的动议是让国王做出最后选择的前提。会议最后的决议是"当国王再次藐视法庭时,由主席告知国王他已别无机会,主席应以法庭的名义要求国王正面做出最后答复……" 库克发言后,布拉德肖确实照做了。他现在总算可以游刃有余地从副总检察长手中接过"及时审判"的接力棒:先生,正义是不会因人而异的,简单地说,你必须给出正面的最后答复,用最明白的英语来答辩对你的叛国行为的控诉,你认为自己有罪还是无罪。 大厅中出现了长时间的沉默。查理已经无路可退。他可以最后一次反对法庭的合法性,或者放手一博,对库克将提出的证据不屑一顾,然后进行辩护、向后人证明其所作所为的正当性。但他拒绝后面这种选择,在他所有的反对意见背后深藏的原因归根到底其实只有一个:他必定事先估算过,在任何实质的法律论战中,他都没有取胜希望。库克掌握了从纳斯比搜出的查理的秘密信函,并且从不同的信使手中得到了过去这些年来的许多信件,所有这些信件都表明国王口是心非,仍继续与苏格兰、爱尔兰和欧洲大陆的反动势力保持联系,进行着卖国的勾当。国王可没有勇气对控诉进行反驳。对他来说唯一现实可行的策略就是在他没被彻底阻止之前仍旧集中火力炮轰法庭的合法性。 国王对控诉我还是不急于下定论。我代表的是全英国人民的自由……[布拉德肖插话]你最好不要打断我说话。没有任何一项法律允许你们将国王当作阶下囚。我正在与议会两院就一项条约磋商,没想到却被急匆匆地带到这里。因此…… 布拉德肖先生,你应当知道本法庭的意思。 国王这与我无关。 布拉德肖不,先生,与你有关。你应当听从法庭命令,应当终止法庭认为毫无意义的谈话。在庭上你的身份是犯人,你不承认本法庭的权威,但法庭并不是由你说了算,法官再次命令你做出正面答复。 这整整三天的时间,身为法官的布拉德肖出于礼仪,没有对查理步步相逼,查理则利用这一点,抓住每次对话机会大肆侮辱法庭。最后布拉德肖忍无可忍,朝台下的书记台望了一眼,大声喝令:"书记员,履行你的职责!"布鲁顿爬上法官台正准备宣读控诉词,查理却不依不饶地抢先大声讥讽道:"什么职责,先生?"他之所以这么不屑,是因为他觉得他才是整个威斯敏斯特大厅里唯一有权叫人履行"职责"的人。当布拉德肖再次问他要否对控诉进行答辩时,他摇头冷笑。"请原谅,先生",布拉德肖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点耐心: 布拉德肖先生,这是你第三次公开藐视本法庭。你是如何遵守基本法律和维护人民利益的,事实胜于雄辩……王国中到处流淌着的鲜血就是你暴虐成性的证明。书记员,将被告的拒绝答辩记录在案。先生们,你们从哪儿把这个犯人带来,就带回哪儿去。 国王我还有最后一句话要告诉你…… 布拉德肖先生,你已经听到了本法庭的意愿。虽然你还是拒绝承认,但在你面前的确实是个法庭。 "哦先生,我只看到在我面前的是权力。"国王在被带走前还不忘反唇相讥。 法官们和国王都意识到大局已定--查理已用尽最后一次让他答辩的机会,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他没有给法庭半点回旋余地--现在法庭必须对他依法定罪。法官们阴沉着脸回到漆绘厅,对查理第三次否认他们的权力忿忿不平。当天下午他们并没有马上解散,而是开了一次秘密会议。为表示会议的重要,委员会下令未经特别批准,任何一个委员都不得擅自离开漆绘厅。他们保证在国王的命运未有定论之前绝不解散。 国王自己也意识到游戏结束了。当他被护送回克顿楼时他终于放下了一点架子,破天荒地写信给休·彼得斯,请彼得斯作为他的信使,代他向法庭请求允许他和他的牧师见面。本来要让他所看不惯的牧师搅和进来对查理来说实在是勉为其难,由此可见查理明显地感到判决迫在眉睫了,这让他十分害怕。而彼得斯则为自己能扮演这么重要的角色兴奋不已,他兴冲冲地跑到漆绘厅转达这一请求,却被告知国王的信仰问题是下议院过问的事。虽然法官们对国王的出言不逊仍耿耿于怀,但他们更担心的是国王对答辩的拒绝将意味着检察官没有机会出示证据(正如库克早先所说)。普通法要求他们做出他们最不愿意做出的决定--在三次开庭查理对法庭极尽侮辱之后,现在检察官就没有机会出示证明查理应对大屠杀、叛国和暴政负责的罪证。于是他们最后做出了一项非同寻常的妥协: 尽管国王藐视法庭、拒绝答辩的行为在法律上构成沉默及对控诉的默认,尽管所控诉的事实令人发指,为进一步显明正义和良心,法庭愿意传唤证人,查明事实。 有许多人认为这个决议旨在拖延时间,有些历史学家认为它使克伦威尔有机会说服委员们对国王判处死刑,有些则认为这样做增加了国王获救的可能。实际上对一个未公诸于世的议程妄加揣测意义不大。库克一向坚持程序正义,他很可能向法官建议由于犯人已经被视为"如同承认",法官不宜再将听取证据列入审判议程。尽管如此,为使法官们内心确信"如同承认"规则的运用不会导致不公,还是可以以秘密会议的形式将其列入判决程序的。这一做法没有先例,但却使库克得以将证人带到法官面前,宣誓作证。他也知道这只是个不得人心的权宜之计而已,国王的罪证既未被公开听取,也未能被列入公共记录。同时这也必然意味着,他不能进行最后的总结陈词。 证据阶段:1月24、25日 星期三上午,法庭委员会秘密地聚集在漆绘厅开会,选出一个临时委员会来听取证人证言。这一天过得相当漫长--库克叫来了不下33名证人来证明国王作为一个指挥者违反了战争法。这位检察官是如此的一丝不苟,他要求上议院交出他要检查的文件,军队也被命令将囚禁的一个名为赫尔德(Holder)的保皇党军官暂时提到庭上,因为库克听说此人掌握了能证明国王发动战争的证据。当赫尔德被问及他与国王之间的谈话时,他请求法庭保护,使他免于自证其罪。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正是布拉德肖和库克在李尔本一案中共同确立的沉默权此刻成了赫尔德的救命稻草。布拉德肖判定库克向赫尔德的询问将使赫尔德"自证其罪",赫尔德的作证义务因此被免除了。 库克找来的证人中许多都是保皇党士兵,他们指认国王在很多战役中亲自率兵,这已经是不可辩驳的事实。查理全副武装、不时挥动着手中的剑,在战场上十分显眼。他还不时用言语煽动军心:"我的王冠岌岌可危,今日就为我而战吧!如果今日战败,我的光荣和我的王冠将一去不复返。"据证人所言,在公诉词中提及的各个地方--无论是纳斯比、科普瑞狄桥(CopredyBridge)、厄奇丘、肯顿(Kenton)还是新伯里(Newbury),查理都是全权指挥。末了,他们往往还描述了一番战后尸横遍野的场景。库克成功地证明国王早在1642年7月就着手为战争作准备,此后他的战争罪行更一发不可收拾。一个目击证人描述了哈尔桥(HullBridge)和贝维里(Beverley)战役后,士兵们依国王命令进行了第一次抢掠行为(洗劫民宅)。据说当时国王还下令切断对哈尔镇的粮源供应,使得哈尔镇的居民濒临饿死,最后不得不向国王投降,国王下此命令的行为是违反战争法的。库克从诺丁汉找来的许多证人都目睹了国王成立军队时的场景,以及他的这些士兵们如何以烧杀抢掠为要挟向城镇居民勒索大量钱财。 更严重的指证是查理对鞭打、虐待战俘的行为袖手旁观,甚至常常表示赞成。有两名证人证明曾在康沃尔(Cornwall)的弗威(Fowey)见到国王骑在马背上若无其事地观看手下官兵对犯人实施偷盗抢劫,这显然也是违反投降协议和战争法惯例的行为。有一个证人来自莱斯特附近的内瓦克堡垒(NewarkFort),他说内瓦克于1645年6月向国王投降时,双方达成的条件是国王的军队不许对内瓦克的守军使用暴力,但"国王手下的士兵违反了(投降协议的)规定,对(投降的)士兵下了毒手--许多人遭受鞭打、刀砍和其他伤害"。当时一个保皇党军官对这样的行为提出了异议,但国王"身着亮闪闪的盔甲坐在马背上",放任虐待行为继续进行,据说国王当时是这么说的:"他们就是被千刀万剐我也无所谓,谁叫他们与我为敌。"这一证言直接证明了查理曾下令虐待战俘。 连续两天来,库克向法庭出示的证据都证明了查理一意孤行、犯有对英格兰议会发动战争的罪行,他必须对手下士兵的战争罪行负指挥官责任,并且对于下令、许可虐待战俘、抢劫村镇,他是应该承担个人责任的。更令人不齿的是查理的那些秘密信件,字里行间随处可见他是如何言行不一,如何费尽心思企图获得天主教和爱尔兰、苏格兰等反动势力的军事援助。这些他亲笔所写的信如果公开在威斯敏斯特大厅展示,对查理将是致命的打击。还有一名议会的代表,他可以证明查理曾亲口对他承认曾请求爱尔兰支持,这一证据也可能置查理于死地。但最具杀伤力的要数格雷律师公会亨利·古奇(HenryGooch)律师的证言,他曾在《纽波特条约》的谈判过程中伪装为支持者接近国王。国王命令威尔士亲王为古奇在流亡的保皇党军队中安排一个职位,并表示看到这么多国民为了他重新掌权已做好第三次内战的准备,他"为之动容,欢欣不已"。 库克于星期三私下向临时委员会提供的这些证据到了星期四便在漆绘厅公开出示,每个证人都会出席宣誓其证言的真实性。46名为"要说服自己的良心"而出席的法官读完截获的信件后便对国王的罪行确信不疑,于是继续开闭门会议,讨论国王的刑罚问题。他们临时做出了一个决定--即他们关于下列事项的决议必须经第二天委员会全体确认才得以生效: 1.本法庭将进入对英国国王查理·斯图亚特定罪量刑的程序。 2.必须参照对英国人民公敌的处置方式,将国王作为一个暴君、叛国者和杀人犯进行定罪量刑。 3.这一定罪量刑应当包括死刑。 他们决定继续讨论如何对国王(事实上也包括整个斯图亚特家族)进行处置,但又认为这样的讨论得在下议院的会上进行。李斯勒、塞伊、拉维等律师与艾尔顿、司各特、哈里森和马顿组成的一个小委员会负责起草死刑判决,但该草稿"在死刑执行方式一栏将暂留空白"。有人认为在查理被定罪之后、行刑之前应该剥夺他的国王称号,这样就可以按照普通叛国者的死刑执行方式来处死他,也就是说可以把他吊死、拖死或大卸八块。但如果临死前他还是国王,就只能以斩首这一相对无痛苦的方式让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这两种死刑执行方式之间的区别是重大的:前者是像畜牲一样被宰杀,后者死得要有尊严点。 星期四又是难熬的一天,委员们和他们的顾问们直到晚上才算考虑清楚了。案件事实已经得到证明、在量刑上也达成了一致,英国人民第一次要正式面对"君主专制的末日到了"这个可怕的结果。古奇的证言还表明威尔士亲王查理是"查理一世第二",如果查理二世继续掌握他父亲的军队和权力,那么处死查理一世没有任何意义。这个波澜壮阔的一周过去后,库克越来越强烈地意识到唯一的长远之计,是再也不要让英国为国王所累。他也不再坚持自己以往论著中所竭力提倡的君主立宪制。那天晚上他回到格雷律师公会时已经是深夜十一点了,他从前的一个叫斯达奇(GeorgeStarkey)的学生认出了他,马上抓住他的袖子问个不停。"库克先生,我听说你忙得不亦乐乎啊?""不,"这位大律师回答道,"我只是在为人民服务。""我听说你控告国王为了征税而对议会开战--但你们为了审判国王早已清洗了议会,这样做有什么道理可言呢?"库克的回答是:"你会看到奇怪的事情发生,你必须等候上帝的指引。"据斯达奇所言,当他问及如何处置国王时,这位副总检察长是这么回答的:"国王必须得死,君主制也必须和他一起灭亡。"
弑君者——审判国王
书名: 弑君者
作者: [英] 杰弗里·罗伯逊
出版社: 新星出版社
原作名: The Tyrannicide Brief: The Story of the Man Who Sent Charles I to the Scaffold
副标题: 把查理一世送上断头台的人
译者: 徐璇
出版年: 2009.04
页数: 422
定价: 39.80元
装帧: 平装
ISBN: 97878022564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