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无知的短命政权仅仅维持了一个月。公元前685年春节刚过,齐国大夫雍廪发动政变,杀死了公孙无知和他的两个同谋连称与管至父。对于这件事,《春秋》的记载是:“齐人杀无知。”《左传》的记载是:“雍禀杀无知。”请注意,用的都是“杀”而非“弑”字。按照那个年代的语法,杀君为“弑”。无知既然是被“杀”而非被“弑”,说明当时的社会舆论没有承认无知政权的合法性。 《春秋》微言大义,对于遣词用字非常注意。同样是死,有的人叫做“崩”,有的人叫做“薨”,有的人叫做“卒”;有的人本来应该“薨”,却因为丧礼没有办到位,变成了“卒”;有的人本来应该“崩”,却因为死得太早,变成了“薨”。现代人也许会嘲笑古人的繁文缛节,然而只要检视一下现代教育,不难发现,其实我们仍然在不同程度上延续着古人的陈词滥调。我记得很清楚,上小学的时候写作文,我写死去的爷爷,用了“逝世”二字。语文老师教育我说,“逝世”只能用在大人物身上,比如马克思逝世,毛主席逝世,周总理逝世,至于我爷爷,湖南乡下的一个漆匠兼木匠,用“去世”就可以啦。 闲话少说,回到正题。 无知的死给齐国造成了权力真空。公室的子弟都跃跃欲试,准备争夺国君的宝座。这些人当中,夺标呼声最高的公子小白和公子纠。 前面说到,小白很早就在鲍叔牙的陪同下去了莒国避祸。莒国是与齐国接壤的一个小国。小白选择到莒国居住,有其深思熟虑:一是莒国很小,不敢怠慢他这位来自齐国的上宾,不会有寄人篱下的种种难堪;二是莒国离齐国的都城临淄比较近,一旦齐国有事,可以很快回到国内。 公子纠则在管夷吾和召忽的陪同下去了鲁国,理由同样也有两点:一来公子纠的母亲是鲁国人,投奔鲁国等于投奔舅舅家;二来鲁国是一个大国,一旦齐国有事,可以依靠鲁国的力量杀回国内。 可想而知,齐国的众臣也分成了两派,一派主张迎立公子小白,另一派主张迎立公子纠,两派人马都在积极对内对外联络,准备夺取政权。 《左传》记载,雍禀杀死无知后,鲁庄公很快与“齐大夫”缔结了盟约。这里没有对“齐大夫”指名道姓,也没有写明盟约的内容,但很容易猜得到,这是鲁庄公以公子纠的保护人的身份,与齐国的“挺纠派”接触和会晤,就立公子纠为国君的事达成一致意见。在这之后,鲁庄公亲自率领大军,护送公子纠回国。 而那边厢,齐国的世袭贵族国氏和高氏也暗中联络公子小白,准备迎立小白为君。得到“挺纠派”与鲁庄公会盟的情报,小白觉得情况紧急,在莒国派出的小支部队的护送下,也启程赶往齐国。 这是一场政治赛跑,谁先抵达齐国的首都临淄,谁就占据了主动。小白轻车简从,离目的地又近,自然快过公子纠。这一点,公子纠的师傅管夷吾看得清楚,他向鲁庄公讨要了几十乘轻车,倍道兼行,在路上截住了小白。 对于管夷吾,也就是我们熟知的管仲来说,这是他与小白第一次发生命运的交会。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没有意识到自己与眼前这位年轻人在冥冥之中存在着某种更为密切的联系。他甚至来不急细想,在时速40公里的战车上匆匆忙忙射出了一支利箭。 他历来对自己的箭法很有信心,拔箭、扣弦、张弓,发射,一气呵成。随后他看到小白口吐鲜血,面目扭曲地倒在了车上。 管仲来去如风,没等小白的随从反应过来,已经带着手下跑得无影无踪。鲍叔牙气得大哭:“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鲍叔牙为什么这么说?他与管仲之间,原来很有些渊源。 据管仲后来自述,他与鲍叔牙自幼相交,从穿开裆裤的时候开始,就成为了死党。管仲家里穷,鲍叔牙则是个富家子弟,很关照管仲。两个人曾经合伙做生意,也赚到了一些钱,每次分红的时候,管仲总是给自己多分一份,而鲍叔牙知道他穷,更需要钱,所以从来不计较。鲍叔牙托管仲办事,管仲给办砸了,鲍叔牙也没什么抱怨,反而安慰管仲说,那是时运不济,不要有心理负担。齐襄公年代,管仲三次出来当公务员,三次被单位开除,也是鲍叔牙在安慰他,告诉他是金子总会发光,总会有时来运转的一天。更让管仲感动的是,他们一伙人出去找人打架,打三次他跑三次,兄弟们都很看不起他,唯有鲍叔牙替他开脱:“管仲家里还有老母亲要服侍呢,如果被打死了,谁来照顾老人家啊!” 其实,谁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谁都有老有小。鲍叔牙这样对待管仲,让管仲十分感动,经常说:“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叔哉!” 感情这么深厚的两兄弟,因为各事其主,竟然也成为敌人了。管仲射杀了小白,急急忙忙跑回去向鲁庄公和公子纠复命,路上还在想:“原谅我啊鲍叔牙,你一直让着我,这回也让着我吧,等我的主人当了国君,我再来好好报答你的恩情!” 管仲找到鲁国的大队人马,回报说:“事情办妥了,咱们可以从从容容地回齐国了。”鲁庄公和公子纠都松了一口气。于是鲁国军队改变急行军状态,迤逦而行。原本十日可走完的路程,现在估计要二十日才走得完了。 如果管仲看过龟兔赛跑的故事,他就不会犯这个错误。 小白那边,鲍叔牙正蹲在地上大哭呢,突然一只手按在他肩膀上,一个平静的声音说:“还哭什么,快走吧。” 他抬起头,小白手里拿着那支箭,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鲍叔牙一时感觉有点头晕。 也许是因为紧张,管仲那支箭射得有失水准,他以为自己射中了小白的腰,实际上只是射中了他腰带上的带钩。所谓带钩,是古人用来挂玉器等饰物的装置,功能和今天的钥匙扣差不多。小白急中生智,咬破自己的舌头,做口吐鲜血状,就势倒下。他演得实在是太逼真了,不但骗过了管仲,也骗过了鲍叔牙等一干随从。 小白没有去好莱坞,他的目标很明确:去临淄,当国君。一行人继续上路,马不停蹄地开进了临淄城。 * 公子纠和他的鲁国朋友在齐国边境被拒绝入境。齐国人告诉他们,公子小白已经在各位大臣的拥戴下,就任国君了。 小白也就是历史上的齐桓公。 公子纠和管仲面面相觑,管仲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事已至此,只能接受现实。然而鲁庄公对此很不服气:齐国人和他有盟约啊,说好让公子纠即位的,怎么一下子老母鸡变了鸭呢? 齐国人解释,那盟约是齐国的大夫和鲁国签的,可以不算数。事实也确实如此。你要是和一个公司签合同,得找这公司的法定代表人,或者是找法定代表人授权委托的人,而当时齐国群龙无首,根本就没有法定代表人,这合同的法律效力又从何谈起呢? 鲁庄公想不通啊,觉得自己被人耍人,很不爽。他没有意识到自己从一开始就犯了错误,不该派那么多军队前往齐国护送公子纠。如果从保护公子纠的人身安全考虑,轻车数十乘足矣。数万大军前往齐国,看起来很威风,但是有两个致命的弱点:一是行动迟缓,被公子小白抢了先机;二是明显带有威压的性质,很容易引起齐国上下的反感。任何事情只要上升到民族感情的高度,就不那么容易解决了。 一个人感到很不爽的时候,往往容易犯更大的错误。鲁庄公想,反正部队已经带来了,不能只当摆设,打吧! 齐桓公针锋相对,派大将王子成父等人率军抵抗入侵,双方在一个叫乾时的地方相遇。 战争的结果,鲁军大败,而且败得很狼狈。鲁庄公在战场上被齐军追得东奔西跑,走投无路,只得换了一台兵车逃命。而秦子、梁子二将继续驾着他的戎车(国君所乘之车,有明显的旗号标志)引诱齐军,结果连车带人被齐军俘获。 成者王也败者寇。公子纠离国君的宝座只有一步之遥,终被小白捷足先登。争夺继承权的斗争是你死我活的,有如古罗马的角斗场,失败者的命运完全操纵在胜利者的手里,而胜利者往往拇指朝下,斩草除根,以免后患。 鲍叔牙带着齐国的军队来找鲁庄公谈判,其实也就是对失败者进行宣判: 第一,公子纠乃是齐侯的兄弟,虽然有罪,齐侯不忍亲自动手,请鲁君代劳。当然,人头还是要送到齐国来验货。 第二,管夷吾差点射死齐侯,大逆不道,必须送到齐国来,由齐侯亲自监斩,以快齐侯之意。 《左传》记载:“(鲁庄公)乃杀子纠于生窦,召忽死之,管仲请囚,鲍叔受之。”事到如今,鲁庄公也保不住公子纠这个亲戚,只好派人把他给杀了。召忽也自杀以殉葬。而管仲则被装在一辆囚车里,准备交给鲍叔牙带回齐国去。 管仲请囚而鲍叔受之,这说明当时管仲已经意识到自己此去的命运,在主观上也要求把自己送回齐国去听候发落。齐国有鲍叔牙这样的朋友在,他一点也不担心。 当时鲁国的大夫施伯看出了门道,对鲁庄公说:“管仲这个人有经天纬地之才,如果为齐侯所用,对鲁国有百害而无一利。现在齐国要回管仲,表面上说是报一箭之仇,实际上肯定是想重用他。” 鲁庄公说:“那怎么办?” 施伯说:“杀了他,把尸首交给鲍叔牙带回去。” 这消息不知为何让鲍叔牙知道了,他马上派使者去找鲁庄公,再一次强调,齐侯必须亲自在群臣面前处死管仲,如果只给一具尸首,不如不给! 鲁庄公刚刚打了败仗,不想在这些小事上节外生枝,把管仲活生生地交给了鲍叔牙。 囚车一入齐境,鲍叔牙就把管仲放出来,给他换上好衣服,好酒好菜招待。 什么叫管鲍之交,这就叫管鲍之交,管袍又管饱。 * 齐桓公见到管仲的第一句话就是:“拉出去斩了。”鲍叔牙大吃一惊,说:“在下大老远把管仲给弄回来,不是给您砍头的。” 齐桓公拿手指戳戳自己的腰:“差一点就被这家伙给射死,这样的人不杀,我这国君当得还有啥意思?” 鲍叔牙跺脚道:“他当初射您,是各为其主,无可厚非。现在您用他,您就是他的主人,他照样会为了您去射别人……咳,您如果真要管仲去射人,也为未免太大材小用了,他可以为您射天下!” 齐桓公说:“师傅,我有您这样的帮手就够了。” 鲍叔牙说:“瞧您说的啥话?我是个很平庸的人,平时您让我吃饱穿暖,我也就满足了。说到治国平天下,还非得靠管仲不可。” 齐桓公说:“他有那么神?” 鲍叔牙说:“我虽然不才,但是跟着您出生入死,把身家性命都寄托在您身上了。您说,我怎么会有片言只字骗您呢?您尽管用管仲,他的才能在高傒之上。” 高傒就是齐国的上卿高敬仲。国、高两家是世袭的贵族,在齐国德高望重,这位高傒更是直接主导了了迎立小白的行动,为小白登上国君宝座立下汗马功劳。齐桓公对于高傒的感激和倚重可想而知。 听鲍叔牙这么一说,齐桓公仔细打量了管仲一番:“这还真看不出来。试试?” “试试。”鲍叔牙说。 接下来的故事比较老套。齐桓公先是对管仲拱拱手,管仲也对齐桓公拱拱手,两个人算是见过了礼。齐桓公长叹一声说:“先君襄公在位的时候,不好好料理国政,只喜欢游山玩水,放鹰打猎;不尊重人才,只喜欢讨好妇人。后宫的女人多达数百,都是锦衣玉食,好生供养,军费开支都被用在后宫,而前线作战的将士吃不饱也穿不暖,贤能之士的地位反而不如女优的地位高。国家被搞得乱七八糟,宗庙也被弄得乌烟瘴气。管先生给我说说,有什么办法改变这一切?” 齐桓公这个题目出得很大,管仲的回答却很简单:“要想改变这一切,关键只有两个字--秩序。”管仲很聪明,没有一开始就给齐桓公长篇大论,只是拣最关键的要点说。只有这样,才能吊起这位国君的胃口,引他继续往下问。 果然,齐侯紧接着就问:“如何确立秩序?” 管仲捏捏胡子,若有所思地说:“很久以前,古代的圣王治天下,用的是‘叁其国而伍其鄙’的办法,让老百姓各居其所,各安其业,各就其位,国家也就大治了。” 管仲的治国之道在于先治民,把国民分为士、工、商、农四个阶级,各个阶级均为世袭,不能互相转换。简单地说,父亲当农民,儿子必定是农民,孙子也是农民,代代相传,不可变更。根据这一阶级划分,再将全国分为二十一个乡,士居十五乡,工居三乡,商居三乡。其中十五个士乡,国君自统五乡,国、高两大家族各统五乡。 齐桓公听到这里,已经入味,兴致勃勃地问:“如果那样做,我就可以号令诸侯了?”齐桓的兴趣很明显不在治国上,而在于号令诸侯上。这一点,他其实和父亲齐襄公很相似,但他比齐襄公幸运,因为他遇到了管仲。 管仲微微一笑,说:“别急,刚刚讲的不过是治民之道。治民为治国之本,我接着给您讲安国之术。” 齐桓公有点失望:“好,先生您接着说。” 管仲的安国之术比较简单:检视原有的法令,择其善者而留用,不善者则加以修订;安抚和尊重百姓,并为生活困难乾提供一定的社会福利。 齐桓公听了,马上又问:“现在可以号令诸侯了?” 管仲说:“这个……恐怕还不行。” 齐桓公打了个呵欠:“那先生您接着说。” 管仲说一看架势不对,临时改变了教课顺序:“号令诸侯之件事嘛,也不是没有速成之法。”他半眯着眼睛斜了齐桓公一眼,果然,那家伙立刻竖起了耳朵。管仲接着说:“如果您光靠整兵备战,那么别的大国也会整兵备战,双方势均力敌,不能速成;如果针对小国,您用的是平常的攻伐之器,而小国也自有其防备之术,同样不能速成。所以,速成是很难的。但我可以教您一个绝招,包管您心想事成,而且勿须长久等待。” 齐桓公说:“愿闻其详。” 管仲给开出的速效药叫做“作内政而寄军令”。根据士、工、商、农的阶级划分,士这个阶级具有很高的社会地位,但同时也要为国家提供充足的兵源。每五个士乡出兵一万,编为一军,全国十五个士乡,总共编制三军,其中齐侯自领中军,国、高两个家族分别领左、右两军,形成以乡土、血缘、宗族为基础的军事单位。士兵们“居同乐,行同和,死同哀”,守卫国土则同仇敌忾,讨伐他国则齐心协力。有这样的常备军三万人,齐侯就可以替天行道,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了。 管仲还提出,为了解决战备物资短缺的实际困难,可以采取“轻过而移诸甲兵”政策。有人如果犯了重罪,可以出一副盔甲和一支长戟抵罪;犯了轻罪,可以一副盾牌和一支长戟抵罪;小罪则可以罚金;嫌疑犯就放了算了。一个人如果被告,与原告相持不下,只要向国家交纳一束箭矢,就可以走人。这样的话,既可以增加武备,又节省了办监狱的开支,一举两得。 齐桓公大喜:“这下我可以号令诸侯了吧?” 管仲摇摇头:“还差一点。” “请先生继续说!” 管仲说,搞好内政是为了富国强兵。富国强兵之后,还要注重搞好外交,先和周边的邻居搞好关系,退回齐国侵占的别国的土地,不要收受他国的贿赂,“以亲四邻”。再派游士八十名,前往各诸侯国打探情报,看哪个国家的君主昏庸无道,再发动诸侯联合讨伐他。(齐桓公心里犯了个嘀咕,敢情这号令诸侯,不是想打谁就打谁,还得挑对象啊?姑妄听之。)通过讨伐“无道”的诸侯,齐国的威望树立起来,再率领诸侯朝觐周天子,尊崇王室。到那个时候,您想不号令诸侯,诸侯都哭着喊着要您来号令了。 齐桓公听到这里,站起来对一直恭候在旁边的鲍叔牙说:“师傅您说得对,就是这个人!” 管仲说:“您等等,我还没说完呐。” 齐桓公笑眯眯地拍拍他的肩膀:“不急,以后有的是时间。” 齐侯郑重其事地斋戒沐浴三天,在大庙里当着全体官员贵族的面拜管仲为相。 据《史记》记载,鲍叔牙极力成全管仲,而且甘居其下。相较于管仲的治世之才,当时天下的人们更看重鲍叔牙的知人善任。 * 公元前684年,刚即位不久的齐桓公派兵进犯鲁国。这一举动显然违反了管仲给他定的先亲四邻的政策,但是齐桓公急于通过战争来向天下昭告他的存在,因此对管仲的劝阻不以为意。 而在鲁国这一方面,齐强鲁弱,加上有去年乾时之战的阴影,全国上下弥漫着一种悲观的情绪。 一个叫曹刿的人出其不意地登上了历史舞台。 《左传》没有记载曹刿的年龄、出身和籍贯,我们只知道他是一个鲁国的乡下人,听到齐国入侵鲁国的消息,他放下锄头,前往国都请求面见国君。 乡亲们都劝他:打仗,那是吃肉的人操心的事,你一介草民瞎掺和个啥? 所谓吃肉的人,就是当权者。 曹刿说:“吃肉的人满脑肥肠、不学无术、鼠目寸光,没有深谋远虑,我这草民不掺和怎么行?”不顾乡亲们的劝阻,上路了去国都了。 奇怪的是,他居然很顺利地见到了鲁庄公。见过礼之后,曹刿就毫不客气地问:“您打算依靠什么和齐国人作战?” 这还用问,打仗靠的是战车,是兵,是武器,是后勤。但是鲁庄公觉得这个问题没那么简单,这就好比一个成年人被问到一加一等于几,总觉得不应该等于二那样。他想了老半天,眼前看着地面,战战兢兢地说:“吃的穿的,不敢一个人独享,总要分给别人一些。”说完偷偷看了曹刿一眼。 曹刿说:“那只是小恩小惠,范围也有限得很,老百姓不满意。” 鲁庄公又想了老半天,说:“那,祭祀祖先和鬼神,摆两头牛就说两头牛,不敢说有三头,诚实可靠。” 曹刿说:“那也只是小信,鬼神其实并不满意。” 鲁庄公头都大了,事不过三,再答错一次,脸都不知往哪搁好,他深呼吸几次,然后用尽量沉缓的声音说:“大大小小的官司,虽然不能一一明察,但总是本着以民为本的原则正确对待。” 曹刿终于笑了:“能够忠于自己的职守,也差不多了,可以与齐国一战。如果开战,请带上我。” 鲁庄公擦了一把汗,连忙表示答应。 鲁军和齐军在长勺相遇。 鲁庄公的戎车在去年的乾时之战中被齐军缴获。现在他换了一辆新的戎车,请曹刿和他同车。在当时,与国君同车是非常恩宠的待遇,曹刿愉快地接受了。 两军对阵,鲁庄公想先发制人,拿起鼓槌准备擂鼓进攻。曹刿将他的手按住,说:“不是时候,让敌人先敲。” 齐军的鼓敲响了,全体士兵举起兵器,有的敲盔,有的敲盾,齐声呐喊:“风,风,大风,大风。”声势极为浩大。 按惯例,鲁军这时候不能在气势上输给人家,也要擂鼓呐喊,两军随之各自发动,战车在前,步卒在后,冲向敌阵厮杀。可是齐军吼了一阵子,士兵们嗓子都有点发甜了,鲁国人还是毫无动静。大风呼呼地刮过鲁军阵地,吹得战旗猎猎作响,除此之外,整个鲁军方阵一片死寂。 鲁国人不按常理出牌啊!齐国人没见过这种阵势,本来想跃马进攻战车又悄然往后退回了起跑线,步卒手里的长戟也握出了汗,大伙儿都不知道对手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其实连鲁庄公也不知道曹刿在搞什么名堂,他很想擂鼓进军,可是曹刿将他的鼓槌牢牢抓在手里,就是不给他敲。 齐军的战鼓再一次擂响。 鲁军仍然纹丝不动。 齐军第三次擂鼓。站在鲁庄公车上的曹刿松开了手,说:“可以了。” 鲁军的战鼓也轰轰隆隆地响起来。听到鼓声,数百辆战车以势不可挡的速度冲向齐军阵地,战车后面的步兵也挥舞着手中的利刃,嗷嗷叫着奔跑过来。 齐军先是惊愕,既而骚动,然后像退潮一般溃散。鲁军如同参加冬天的狩猎一般在战场上四处屠杀着齐军士兵,那场景,连一贯温文尔雅的鲁庄公都禁不住在车上面红耳赤地吼起来:“杀啊,杀啊,把齐国人统统杀光!” 齐军全线败退了。鲁庄公准备下令全军追击,被曹刿制止。他仔细查看了齐军战车留下的车辙,又站在戎车的横木上朝着齐军溃逃的方向眺望了一阵(我搞错了,他原先不是农民,而是乡间杂耍演员),然后才说:“可以追击了。” 这一仗以齐国人的惨败而告终。 《左传》记载,鲁庄公赢了一场战争,却不知道是怎么赢的,很虚心地向曹刿请教。 曹刿说:“打仗,比的就是勇气。一鼓作气,是斗志最盛的时候;第二次鼓起勇气,就不如第一次;第三次基本上就毫无勇气可言了。敌人丧失斗志,而我方斗志旺盛,所以能打胜仗。至于追击之前,俯看地上的车辙,眺望敌人的旌旗,那是为了判断敌人是不是故意诱我军深入。我是确定齐军车阵已乱,旌旗靡倒,才敢放手追击的。” 我要替曹刿补充说明一下:打仗是件会死人的事,对于双方士兵来说,举起武器冲向敌阵,都是一个极其痛苦的过程,充满着恐惧、颤栗,甚至还有对人生的虚无感。两军阵前战鼓齐鸣、士兵高声呐喊,就是为了消除和掩饰这种恐惧感,增强自身的勇气。一旦鼓起勇气,又被硬生生憋回去,就很难再次振作了,遑论第三次?所以才会有“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说法。 这和现代人结婚是同一个道理。 * 同年六月,齐桓公不甘心长勺之败,联合宋国再次出兵进犯鲁国。我们前面说过的宋庄公已经去世,现在担任宋国君主的是他的儿子捷,也就是历史上的宋闵公。 鲁国大夫公子偃说:“宋国部队军容不整,咱们可以避强就弱,先打垮宋军。宋军一败,齐军也就只能撤退了。”鲁庄公没有答应他。 鲁国人有不听君命的传统。当天晚上,趁着月色朦胧,公子偃带着自己的部队,将虎皮蒙在马身上,偷偷打开城门去偷袭宋军。鲁庄公得到消息,连忙动员全军接应他。 宋军果然没有防备,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士兵们恍惚之中看见百余头猛虎在营中横冲直撞,惊惧不已,全军很快就崩溃了。 值得一提的是,宋国猛将南宫长万在宋军溃败的形势下,仍然奋勇抵抗,左冲右突,鲁将无人能敌。鲁庄公远远地看见了,取出自己祖传的长箭“金仆姑”,弯弓搭箭,正中南宫长万的右肩。鲁军以多欺少,经过一番围殴,才将南宫长万擒获。 宋军的溃败引发连锁反应,齐军独力难支,连夜撤退。 一连两次讨伐鲁国失败,姜小白刚刚开始的雄图霸业,显然有点流年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