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规吴计划江南大营再溃的消息传至北京,朝廷首先派荆州将军都兴阿带兵驰防淮扬(其兵由胡林翼拨给),以遏止太平军过江北窜。继后命其督办江北防务。次一步骤,即命曾国藩筹进取之策,但并无具体指示。直到丹阳失陷,始命国藩驰援苏常,并于四月十九日(1860年6月8日)授署江督,至此朝廷始以援吴重任付诸国藩。 宿松之会曾国藩时驻防安徽宿松。适左宗棠、李元度于闰三月二十六日(1860年5月16日),由湖南到曾氏防地。次日曾国荃亦至宿松大营。四月初二日(5月22日),他们听到了江南大营兵溃的消息,即共议东南大局的补救办法。初十日(5月30日),胡林翼因会吊浙抚罗遵殿之丧,也来宿松。彼此连日会商江南军事。胡氏迟至二十日(6月9日),始还英山。此次虽非正式会议,却是湘军重要人物的聚会,曾国藩与胡林翼、李续宜并先有函约。除曾国荃于四月初三日(5月22日)赴集贤关防地,李续宜留守青草塥防地以外,集于宿松者则曾、胡、左及李元度、李瀚章、李鸿章等。在会商期中,又得悉丹阳的弃守,而他们的计议就更加着重于江南军务问题。此次会谈的结果,乃有左宗棠的回湘募勇,以增强湘军实力,盖湘军所面临的责任,东趋助吴,势不可免,是时曾氏虽未获悉总督两江的谕旨,而湘军领袖们,则已有所准备了。此段所述事迹及日期,均据《曾文正公手书日记》第八册;及《曾文正公书札》,卷一一。 又: 宿松之会虽缺少李续宜,但在闰三月廿三日,曾国藩曾有函相询,问其是否亲来,或派人致祭罗遵殿之丧。此函只见于《曾胡手札》,不见于《曾文正公书札》。次日曾氏追书止其前来,有云:“兹前敌两路进兵,阁下恐难远离。”此函两书俱见,而《曾胡手札》一书中,同此一函,长几一倍。故《曾胡手札》较为详确,并有日期。 湘军将领的意图曾、胡、左等人之会商东南大局,现已无法明悉其详细内容,但就来往函牍,亦略可窥知他们的意图。四月十六日(6月5日)胡林翼在宿松致函郭焘,曾透露出他们商谈的大旨,此一文献,极为重要:金陵溃败,丹阳继陷,苏州岌岌不保。仓庾之本,吴越精华,荡然无存,不堪思议。近日奏请涤丈(曾国藩字涤生)办皖南者二人,均可不问。都中稍顾大局者,必力请办吴越军事。如果握兵符督符,则非林翼等所能挽留。皖北之局,又苦兵少,仍当速行筹募以益之。季丈(左宗棠字季高)之事,天心大转,然此身已公之于国,不复可据为己有。《八贤手札》,页89—90。在十七日(6月6日)林翼又致书彭玉麟说:江浙为仓庾根本,京师性命所系,然使泛泛以寻常办理军务之人前往,则事权不属,功必不成。近十日都中必有十余人奏请涤帅往援,林翼之意,必得地方之符乃可者,非此则必不可去也。《胡文忠公遗集》,卷七三,页11。又据《曾文正公书札》,卷一一,页27—28,致沈葆桢信说:“四月之季,胡润帅,左季高俱来宿松。与国藩及次青筱荃少荃诸人,鬯谈累日。咸以为大局日坏,吾辈不可不竭力支持,做一分算一分,在一日撑一日,庶冀挽回于万一。因屈指海内贤者,朋辈志士,惟阁下高卧林泉,置身事外,因定计坚请台从出山。”由此也略可见宿松之会的议论内容了(此函系五月初八日写)。次日林翼复致函李续宜,并以此函附后,以足见此次宿松之会的重要性。曾氏署任江督的上谕系四月十九日(6月8日)所下,宿松之会则结束于十九日(十八日左氏赋归,二十日胡氏离宿),故在江南大营溃后,朝旨决定之前,湘军将帅之志在吴越,欲取代江南防务,取代两江总督,已表现得十分明显。至于曾国藩本人,于防地之争,表现得尤为敏感,观其四月十六日致彭玉麟信,可知其对张芾之不怿达于极点:萧辅臣(萧翰庆字辅臣)定计由池州出江,后忽变计往援苏常,筱浦(张芾字筱浦)又拨韦(韦志俊)处一营留徽,皆出意料之外,想辅臣不愿援苏,或徽员有以参劾之言恐吓之者,遂惧而东行耶?此时苏常大乱,何、和皆已退至浒关,杭嘉大震。辅臣去后,无人维持,饷项无着,亦可悯也。小浦近日举动,殊为可骇。顷又奏请鄙人办皖军务,而渠自往苏浙,尤为难测。《曾文正公书札》,卷一一,页11—12。 按: 萧翰庆之贸然援浙,竟于四月十九日全军覆没,萧氏阵亡。曾氏损一良将,极为痛惜。曾氏此时,兵力单薄,羽翼未丰,安庆桐城之围已占去全军的大半,而且朝命未定,实不肯浪作牺牲,为他人作嫁。随后又于十九日(6月8日)再函彭玉麟,授以方略:池州不知能攻克否,如城坚守固,则令韦部迅出江滨,择要驻扎,不可再令入徽,隶张小浦麾下,反复簸弄,七颠八倒也。如徽州有私缄公牍,直可付之不理,敝部各营,进扎关内,与水师相依为命,断无舍此他适之理。如朝命饬援苏常,自当据实复陈。《曾文正公书札》,卷一一,页12。曾氏的进兵方略四月二十二日(6月11日),曾氏闻悉苏州失守,知大局已变,自信吴越之行,势所不免,遂先作后路的筹计,谋两湖江西三省的合防,再进而徐图江浙。《曾文正公家书》,卷五,页23,咸丰十年四月二十四日,致四弟:“东南大局一旦瓦裂,皖北各军必有分援江浙之命。非润帅(胡林翼字润之)移督两江,即余往视师苏州。”此后四日,国藩方奉署任江督之命,可知其事先已有准备了。其筹划的要领则是“欲保湖南,必先保江西”。 因立即致函郭焘,命张运兰率军东出江西,以保广信、景德。二十八日(6月17日)得悉署任江督,当天就以两路进兵之计,商之胡林翼。沿江一路取池州、芜湖,傍山一路取徽州、宁国。次日复有致林翼详函,作全般的筹议,可视为曾氏规吴计划的初稿。筹兵一端,以三省合防为根本,以胡林翼驻宿松作策应,自统三路,两路如前,另一路守广信、贵溪以保江西,其兵员则取之胡氏麾下的鲍超、多隆阿二军,及李元度另募一支新军。饷项筹措,则以李瀚章办理江西厘局,此外最须注意的一点,就是国藩一开始就注意到里下河饷源的重要,此后念念不忘于淮扬防务,见诸文字者不下十数次,他函告胡林翼说:查淮扬下河七州县,若就场征课,益以钱漕厘金,每年可得六七百万(按: 实际上并无如此之巨),若得能办吏事善理财用者,代都公(都兴阿)此席,江北之事,非不可为也。阁下心中如有其人,当会奏请都公免此一行,如无其人,却不敢奏。都公此行,大有损于鄂,却无益于淮扬,实为难事。《曾文正公书札》,卷一一,页19—20。曾氏的初步计划,并未提及进兵吴越之事,旨在逐步推进,取稳慎态度。所谓“固上游以规下游,防三省以图吴会”,这种打算,完全代表他个人的基本观念和根本做法,很值得注意。他的战略宗旨,最着重于湖南兵源与江西饷源。三路进兵,俱在保护江西,此后经营皖南,意亦在此。对于规吴来说,真是十分迂远,难于济急;对于保持湘军实力而言,则是相当稳健。 战略形势的分析曾氏于战略形势的分析,也是取传统智术,当时兵家谋士,均不出此臼巢,故无人于其大的方略有所异议,今后曾氏一切筹划均本乎此,兹节录其五月初三日(6月21日)的奏折,以明其经营江南的大原则:自古平江南之贼,必踞上游之势,建瓴而下,乃能成功。自咸丰三年金陵被陷,向荣、和春等皆督军由东面进攻。原欲屏蔽苏浙,因时制宜。而屡进屡挫,迄不能克金陵,而转失苏常。非兵力之尚单薄,实形势之未得也。今东南决裂,贼焰益张,欲复苏常,南军须从浙江而入,北军须从金陵而入。欲复金陵,北岸须先克安庆、和州;南岸则须先攻池州、芜湖,庶得以上制下之势。若仍从东路入手,内外主客,形势全失,必至仍蹈覆辙,终无了期。《曾文正公奏稿》,卷一一,页44。 按: 自古平吴而成大功者,如晋之王,宋之曹彬,明之朱元璋。皆自上游而下。此时为曾氏谋者,亦俱袭取旧迹,以为立说,不一而足,均未及记叙。胡林翼的意见曾氏对战略分析,如此高远,而用兵计划,又如此迂缓,自是本其保持后路,加强实力的稳练打算,但其着手之始,已显现不够宏大,难期迅速发展。幸有胡林翼为之谋划,才得以大胆的走上总揽全局之途,胡林翼于五月初一日(6月19日)得曾氏署任江督之信,立即发一短函,约定次日详复。后一封信极为重要,录之于后:思拟再四,竟须放胆放手乃可有济,非加募四万人不为功,若仅就现有兵力,抽拨调遣,不仅无补于吴,亦且先损于楚。吴人越人之怨不必问,其毁誉,其悲悯之怀,与吴越人仰望之苦,最难为情也。是待三省协防而后谋吴,非一年不能到江苏之境,舍三省协防而遽谋吴,吴已失不可救,而楚又继失。此时惟有破格请将,放胆添兵,倾湘中之农夫以为兵,秋冬之际,陆续取齐。则江西之后防不失,皖北之大局不失,武惠(宋曹彬谥号武惠,借指曾国藩)之声名不失。《胡文忠公遗集》,卷七二,页1—2。胡氏的规吴计划,远比曾国藩宏阔而切实,同时也是一个扩张湘军的计划。对于曾氏而言,可谓忠告,亦为远谋。胡氏主张: 先以李元度之五千旧军(时为饶廷选所统),调赴杭州,以保越。再由元度新募五千,继进入越。另请刘蓉及左宗棠出山,各募六千兵,分为皖南、扬州或江西,或随征之用。再起沈葆桢为江西藩台,并保李鸿章以实缺,使为扬州之督,亦可募兵。最后始落于曾国藩皖南进兵的计划,但只占各路之一支而已。嗣后李元度、刘蓉、左宗棠、沈葆桢、李鸿章之各当一面,并得以施展才华,均以胡林翼的建议为发轫,足征其识量过人。 胡林翼初二日之函寄后,初三日(6月21日)又追一信,讽曾国藩勿过于稳慎,并具体地提出援吴之策,实较曾氏高明:兵事须布远势忌近谋,丈所言之三路,应并为内三路,小三支。另筹二大支: 一出杭州,一出扬州。其内三路小三支,则大帅之中权也。沈(葆桢)、李(元度)、饶(廷选)所办广信一路,竟须驰入杭州,以为平吴根本。保越人之命,取越人之财,事乃有济。拘守广信,无当也。应即请幼丹(沈葆桢字幼丹)为豫章藩司。奏补次青(李元度字次青)浙江藩臬。次青应驻杭州,杭州危,驻衢州;杭州存,移湖州。投袂即行,此为先着。江督之履,已连齐鲁,应以知兵任战之李少荃(李鸿章字少荃)、刘霞仙(刘蓉字霞仙)等,募各路步兵一万五六千人,开幕于清江浦,而以多(多隆阿)、都(都兴阿)两公专司马队。又少荃、小泉(李瀚章字小泉)可奏江宁江苏实缺,即是江北筹饷之本。失守后前人已死未死,后人已放未放,均不嫌更正察看,杨廷和乘时革弊政,一笔勾销之法,可敏决之。此两支定妥,布局宏远,丈从徽宁,鼓行而东,东吴公事,应即如此勾当。急脉缓受,大题小做,或恐不济。饷事不怕无钱,只怕无人,丈毋专取丞相谨慎为也。《胡文忠公遗集》,卷七二,页3。 按: 胡林翼于五月初三日并具折荐举左宗棠、刘蓉、沈葆桢、李元度等,请朝廷重用。 又: 据《左文襄公书牍》,卷五,页49,左宗棠对于胡氏的筹计盛称之:“公意三大支,一出扬州造水师,一出浙江造水师,一大支分为三支,从徽宁广德趋吴,的是妙着,惟恐无此兵力,无此将才,如何,如何。”国藩得信之后,即于初四日(6月22日)、初六日(6月24日),分别回复胡林翼,对于增募新兵,则完全接受,而于进兵计划,浙江一路,几完全放弃。扬州一路,拟由李鸿章经理。根据鸿章的建议,将在淮安办一支水师,但“目下实无此力量”。仍须皖南布置就绪,方可亲往。谈到最后,仍归于先安皖南。所以国藩督师祁门之计,至此已成为定局了。同时因为曾氏将赴祁门,要李鸿章随行,乃于次日又函告胡林翼,谓“淮扬暂无人去”,是以三大支之计,仍只有曾氏最初设计的皖南一支,得以实现。 李续宜的意见除胡林翼的规划之外,与之不同者尚有李续宜的进兵方略。李续宜属林翼麾下,当时仅只向胡氏建议,为时亦在五月初一二等日(因在五月初六日曾李已会晤),李氏建议用船载陆师直下焦山,出其不意,急捣苏常。林翼对之极为激赏,乃转向曾国藩建白:或献策以舟载陆师,并简水师,直下焦山,以拯危困,出贼不意。军食无可筹,禀命不得入。须独当一路之才乃可行也。或又曰: 舟多,东西梁山之炮二三次即不能再放,即王楼船,亦必无损,帅府亦可行。此皆奇说异谋,非常之计,请酌示。《胡文忠公遗集》,卷七二,页29。五月初六日胡氏又致书李续宜,请他与曾国藩面商:至舟载陆师,神妙莫测,或即行决计。或俟次青(李元度字次青)到苏州境界,季高、霞仙到宁徽作镇,然后连起行之。可以惊摇贼心,乘势得苏州、常州而守之。或即以此时作背水势而即行之,公与涤公商定为要。同上,卷七三,页10。又,《曾胡手札》: 《胡文忠公手札》,第二册。李续宜的谋划,乃是所谓兵出诡道,是急效而又奇险的办法,非有军事天才,难会运用得宜,自然不为曾氏所取。故曾氏定计,仍出皖南。却未料此一奇策,于二年之后终为李鸿章援吴时所采行,但彼时因种种关系,确是安全得多。 规吴水师曾国藩陆路进兵计划既定,又于五月中筹议兴练水师,陈之奏牍。其计划也是三支,一是淮扬水师,用以保里下河之米,及场灶之盐。二是宁国水师,用以进图芜湖。三是太湖水师,用以攻取苏州。但他附带说明,如力不能及,则先办淮扬及宁国两支,若力仍有未逮,则专办淮扬水师。是最后结论,仍着重于淮扬,重淮扬即在重里下河的漕盐,亦即重视现有饷源之意。宁国、太湖二支,为进规芜湖、苏州而设,是进取之水师;淮扬水师则先保现有饷地。亦足以见曾氏采取保守的一贯策略,与谋陆路之本旨毫无二致。《曾文正公奏稿》,卷一一,页58—60。 郭嵩焘的意见(左宗棠同)统观曾氏进兵计划,就陆则先皖南,就水则先里下河,均取稳健之途。里下河虽然关系重要,但郭嵩焘却有不同的意见,他主张既进规皖南,就必须直趋杭州,始为连成一气之势,饷源也很足观。因此主张舍里下河之饷而就浙饷。五月二十四日(7月12日),他向曾氏提出意见:窃计下河一营,当径归袁帅节制。轻身赴徐州,此时似无此办法。能急肃清皖南,驻军宁国,扼东灞守之,则芜湖、震泽两营,一举两备声势,自相首尾。东南全局,尽归掌握,大功之成,庶几有望乎。浙东诸郡如绍兴、宁波财赋之区,不减下河,保杭州以固浙东,尤今日之要务,然苟无水师,兵力虽足,犹未可图也。《陶风楼名贤手札》,卷五。 又: 据《左文襄公全集》,书牍卷五,页42,左氏于咸丰十年五月十三日致曾国藩信云:“苏州之失,闻是溃勇先至,而后逆贼随之。杭郡密迩,未知能瓦全否?为公计者,如杭郡未失,宜先以偏师保越,为图吴之地。庶将来山内山外两路进兵,可免旁趋歧出之虑,而饷地可保。否则贼势蔓及于越,而贼巢稳踞金陵,大军直指苏台,如击长蛇之腰,防其首尾俱应。且吴中封疆大帅,或殉或逃。枝郡旁县,多已沦覆。下河上海,谁与图存?如越中有一军为公宣布威德,则三吴人士均有所系属,而箪壶之奉,尚有可图。否则形势中阻,不但饷源断音耗难通,亦孤吴中士民望岁之心,而贻中朝士大夫以口实矣。”可知左氏与郭嵩焘意见相同,亦为嗣后左氏援浙之张本。皖南部署曾氏经略皖南之计定后,接着就考虑军事部署问题,此时曾氏所统主力,一为围安庆之军,一为攻桐城之军。若要撤防,固可以增加皖南的实力,但皖北则无立足之地。因与李续宜、李鸿章筹商办法,五月初十日(6月28日)议定,皖北之军不动,湘军主力交曾国荃统带,自带胡林翼所拨鲍超一军五千,及另一支一千,抽调围安庆之军朱品隆、唐义训两千,加上宿松亲军,合计万人,渡江而南。十五日(7月3日)自宿松拔营,六月十一日(7月28日)行抵祁门。这是一支先头部队,此外奉调继入皖南者,有来自湖南的张运兰一军、左宗棠一军、李元度一军,总计不出四万之众。 曾国藩进兵方略之分析就规吴计划以论曾国藩,则其才识德量均有不及胡林翼处。探究曾氏经略皖南的意义,须从两方面去了解: 一是经营皖南的真实价值,一是曾氏采取此策的用心所在。 就当时情势而言,援吴系曾氏首要任务,若先其所急,李续宜的奇兵直下,既不为曾氏所取,则胡林翼的意见应为可采。入浙一支既迅捷有效,淮扬一途亦为进取之道。盖援吴之策,惟此两大支为必要的进兵路线,才是真正解救吴越。而第三支的经营皖南,实为援吴两大支的附属,顾其后路而已,曾氏则以此途为先着。对于援吴而言,既不取奇兵,亦不取正兵,却取迂道,自非上策。如谓企图打通浙江之路,必须先入皖南。则循池州、青阳、宁国、广德一途即可,盖其地皆在山外,曾氏却选定万山丛中的祁门,终至被困,实为失策。 至于曾氏用心所在,及其所考量之点,可略作推测。胡林翼规划的三大支,曾氏非不知其利,实因力有未逮。三大支兵力,连水师需十二万人(胡林翼所估计),曾氏主力不过万余人,而曾氏皖南一路之一小支,乃另外杂凑万人,其中有六千人调自湖北,如何足以当此庞大局面。故暂时不能作进取打算。其所以采取皖南一途: 一在于接连江西,为三省合防之计;一在于保存实力,等候湖南援兵之来皖;一在于接替皖南防务,以图江浙后路安全;一在于掌握皖南饷源,换句话说即在争此饷地。曾氏目光所注者,皖南淮扬两饷地,尚为他人所据,势在必争者。两江辖地,除江西饷源为湘军军食所出,其余尚无所得,故有先布置皖南,后亲赴淮扬的计划。除此以外,曾氏心理因素,也必须略为一提。自咸丰九年以来,曾氏已颇染暮气,一因湘军重要将领凋落已甚,曾氏深感穷蹙孤立。咸丰九年六月,朝命曾国藩带兵入川,胡林翼、李鸿章均以为可借此施展,国藩则踟蹰不前,不肯就道,在其复胡林翼函中,已可见其一腔牢骚:川中燎原之焰,即无粤逆引之,而蜀民犹思乱,蜀若有事,却自不易收拾。侍之才智短浅,精力耗绌,不特自知甚明,往年志在讨贼,尚尔百无一成,近岁意存趋时,岂足更图千里。来示以翩然翱翔相戏,昔之翩然者群雄蔚起,云合景从,如龙得雨,如鱼得水,今则英彦莫属,足音阒寂,将何所挟以翩然乎,恐翩翩者载飞载下矣。《曾文正公书札》,卷八,页27。其一则为遑遑于各地就食作客,率一万之兵,若乞食之丐,一切仰给于地方督抚。湘军苦战数年之久,频立战功,而国藩尚无片土可据,因之意兴索然,郁郁不欢,此在九年秋冬间最为显著,其于八月致刘蓉函:顷奉谕旨,以川境可保无虞,即行进剿皖省,如尚未免有入蜀之虞,只可从缓酌量云云。是圣心并无成见,仍听外间裁酌。蜀中本大可有为之邦,惟国藩倦游已久,深感作客之难,作客于无贼之区,周旋于不相知之主人则尤难。以是裴中立,未敢望剑南而西笑也。《曾文正公书札》,卷八,页42。 又: 同书卷九,页5,九月十八日致郭嵩焘函:“大抵作客难,作客于人地生疏贼所未到之处则尤难。仆饱谙客味,且精力衰退日甚。所部不及万人,又乏统将,蜀即有事,亦未足以资堵御。外察人事,内度吾才,不若并力图皖较有益也。”曾氏阅历已深,处事审慎,不敢遽然大胆地放手做去,其时方不得志,尤不敢有包揽把持之嫌,以免遭忌。故曾氏的稳慎态度,多少要受这种心理的影响。《曾文正公手书日记》,第六册,咸丰九年十月十九日记:“四更末即醒,醒后心境不甚甜适,于爱憎恩怨,未能悉化。”第七册,十二月七日记:“思身世之际,甚多抑郁不适于怀者,一由褊浅,一由所处之极不得位也。” 曾国藩的稳慎,胡林翼并不同意,但他仍一切听从曾氏的决定。林翼先有言劝告,乃就援吴宗旨立论,极为正确:淮安一支水师,一支步营,为平吴之大计,如沈幼丹有符有权,豫章无恐,则霞公季公,一人为皖南留后。次青入浙,有权有符,则可造水师,指平江路。丈不可驻皖南,非秋冬到淮到吴,则吴人喁喁之望,将仰天而号,以为何独遗我。《胡文忠公遗集》,卷七二,页28—29。胡氏不欲曾氏屯驻皖南,乃十分明显,十分正确,但曾氏并不听采,竟致在祁门困守将及一年之久。其所失在以统帅而行偏裨之事,以致轻重倒置,不得要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