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戕害生灵和毁灭财富的角度看,一战毫无可取之处;然而从历史和地缘政治的角度看,一战却极为深刻地改变了整个欧洲的政治版图,它的影响甚至穿越了随后的二战,一直波及今天。 1918年11月11日,德法签订停火协议,一战结束了。也是在这个多事的秋天,在饱经战火的欧洲大地上,一连串的变故正在令人目瞪口呆地连续发生着。如果以军事上常用的“0”日来标记1918年11月11日的话,那么0日前后发生的这些事件记录下来就是这样的: -45日,保加利亚投降; -14日,捷克和斯洛伐克共和国成立; -13日,德国基尔港水兵暴动; -13日,南斯拉夫共和国成立; -12日,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投降,4年后,存在了600多年的长寿帝国消亡; -8日,奥匈帝国与协约国签署停火协议,整个帝国摇摇欲坠; -7日,基尔港水兵暴动引发德国十一月革命; -4日,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三世退位; -2日,德皇威廉二世被迫退位(正式退位是在+17日),德国成为共和国; 0日,奥地利皇帝卡尔退位; +1日,奥地利成为共和国; +5日,匈牙利成为共和国; +7日,拉脱维亚共和国独立,成为波罗的海三国中最后一个独立的国家; …… 一时间,欧洲大地上简直是“五洲震荡风雷激,城头变换大王旗”——帝国不再时髦,现在流行共和国了!而就在这一系列多米诺骨牌似的连锁效应中,一张新牌出现了。 波兰共和国,就在刚才说的0日这一天——1918年11月11日——也独立了。 新波兰自然极端重视自己的生死存亡,就在独立的当年,它的总参谋部已经开始着手完善自己的军事统帅机关职能了。半年之后的1919年5月8日,又在其下属的第二部内设立了密码处。顺便说一句,所谓的“第二部”就是情报部,这在不少国家似乎都是个通例——把司令部下属的“第二个”部门位置留给情报机关。比如,美国陆军的情报局简称是Army G2,空军情报局简称是A2;咱们中国这边,清朝设立军咨处的二厅就是情报厅;国民党参谋本部的二厅就是情报厅等。也许有人会问,那司令部的老大是什么?司令部司令部,顾名思义当然就是指挥部队作战的部门。约定俗成地,这个老大的位置通常也是留给“作战部”的,至于老三老四,基本就是各国按自己的喜好来了。 言归正传。波兰总参谋部指挥的军队,可实在说不上多么勇猛无敌,要不也不会被苏联红军一路追击到华沙城下,虽然后来好不容易又给赶回去了——但是总参二部下属的这个密码处,却十分令人意外地体现了超一流的水准。放在当时的环境下考察,波兰军方的这个密码处,绝对要比波兰的军队本身更让欧洲各国同行尊重。 事实上,就在密码处成立的当年,针对苏联红军的密码破译工作,便已经取得了成果。在那时,一位还未满31周岁的年轻数学家斯蒂凡·马祖切尔维茨(Stefan Mazurkiewicz),就首先攻破了红军的通用密码。从此,苏联年轻统帅图哈切夫斯基的总司令部,竟然成为了波军的重要情报来源。以此功绩,马祖切尔维茨后来被提拔为华沙大学的副校长。 尔后在1920年8月,当苏联红军已经兵临华沙城下,情况极为困难的情况下,密码处还是坚持着破译了大约400份红军情报。现在我们知道,这些关键时刻的关键情报,最终真是救了波兰一命——被破译的情报清楚地展示出,参加华沙战役的红军并非铁板一块,特别是在其左翼内部,已经出现了巨大的裂缝!而波兰一方的统帅、有“波兰独立象征”之称的风云人物约瑟夫·毕苏斯基,当然也没有放过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他命令波军在坚守华沙城的同时,迅速插入红军左翼的裂缝之中,尔后对左翼展开全线反攻。波兰人的杀招一出,华沙城外红军的形势顿时变得极为被动。与此同时,红军内部的高级指挥员之间还发生了严重的意见分歧——时年27岁的图哈切夫斯基,他所下的命令,并没有得到属下另一员猛将,那位著名的哥萨克骑兵军军长、36岁的布琼尼的足够尊重,不仅导致了红军局部战略意图无法实现,而且还加剧了军心的动摇。此外,在红军总司令部内部,关于究竟如何攻击华沙的争论也一直没有停止,宝贵的时间正在不断地流逝着。此消彼长的态势对比下,经过各个分战场的浴血奋战,众志成城的波军竟然彻底扭转了战局,全面击溃了红军!不仅如此,密码处破译得来的情报还显示,此时红军第4集团军已经跟它的总司令部完全失去了联络。从地图上看,在其他红军部队正在全线撤退时,唯有第4集团军像个孤零零的箭头,已经深入到了波罗的海沿岸一线。这条重要的情报,直接敲响了这个集团军的丧钟——最终,红军为救援该部所做出的努力全部归于失败,整个集团军被波军完全堵住并歼灭,而无路可逃的红军官兵,甚至大批涌入了德国境内。伴随着这些接连而至的胜利,意气风发的波军一路又杀回了苏联境内。最终,是波兰而不是苏联,赢得了苏波战争的全面胜利:苏联丢掉了西乌克兰,以及部分的白俄罗斯(1919年白俄罗斯以加盟共和国身份加入苏联,但是一直保持一定的独立性)。 毫无疑问,如果以效果为唯一指标,来详细考察波兰军方密码处对苏联红军密码的破译工作的话,那么完全可以打个非常漂亮的高分。 以上这些,说的都是对苏联方面的破译工作。而对西线的德国,密码处也保持着相当的水准,总的来说,也挺不错。但是从1926年年初起,事情开始发生了一些变化。 1926年2月,密码处发现他们无法再破译德国海军电报了。 1928年7月15日,密码处发现德国国防军的电报也没法破译了。 纵然是见多识广、水准一流的密码处,一下子也被打懵了。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自己面对的已经不再是德国人精心构造的手工密码,而是人类历史上第一种大规模投入实用的机器密码! 查遍厚厚的资料和档案,波兰人找不到哪怕一点点可以帮助破译的线索和经验,情况糟糕透顶——在刚开始的时候,他们甚至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根本无法判断这密码是怎么编出来的。那些看似与过去毫无差别的德军新密文,在进行常规初步分析时,竟然如约定好一般,同时失去了波兰人已掌握的所有共性特征。算,算不出来;看,看不出头绪。所有过去用过的分析办法都试遍了,但在未知的强大加密机制面前,最终还是全部灰溜溜地败下阵来。 捧着这些令人莫名其妙的电文,我猜密码处的分析人员一定郁闷得发狂:这一大堆都认识的德文字母,它们到底在说什么啊…… 大量的新密电依然在源源不绝地被截获,但是那支以前大家随便就能瞅瞅其发展动向的德国军队,似乎是在一瞬间就对全世界关上了自己的大门。而且,这道新出厂的大门简直就是铁打的,任你踹、任你砸、任你撬,就算你在门边堆满了炸药,然后引爆,也照样是丝毫也奈何它不得! 如果说,对待德国改变后的密码体系,波兰人如同疯了一般地在试图击破它的话,那么相比之下,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胜国英国、法国甚至美国的态度,简直就有点骄傲矜持乃至漫不经心了:破不了?破不了算了,反正不着急……而波兰本来就跟英国、法国都有比较密切的情报交流,毕竟,波兰、英国、法国3个国家中间夹着的正是德国啊——可现在,这些哥们儿也只有摇摇头耸耸肩:我们也没货! 波兰人是明智的:依靠别人,永远不会有真正的安全。他们不敢像英法同行那样松懈,相反却加倍努力去试图破解。然而很奇怪的是,尽管历史上各种生猛加密方式一再被数学家击破,密码界也早就承认了数学的威力,但是按传统,密码处还是习惯性地倚重语言学家。本来嘛,一般要破译的密电,其明文都是符合该语种的语法规则的,在分析密文时,语言学家可以从构词、惯用搭配、语法和时态等辅助信息,连蒙带猜地破解密文。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乃至更早的实践早已表明,语言学家所起到的作用无论怎么估计都不过分,说他们是破译密码的中流砥柱,那是一点都不夸张的。 可现在情况完全不同了,面对比天书还要天书的新型密文,波兰的语言学家们显然也是一筹莫展。的确,即便你德语说得再好,对德语有着再强的语感,哪怕你本人干脆就是个德国人,也不可能直接看懂密文啊——这个浅显的道理,最后终于被总参二部密码处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就得变。密码处一点不耽误,开始招募波兰最优秀的数学家,其中就包括前文提到过的那位年轻的数学教授斯蒂凡·马祖奇维茨基,以及另一位数学教授沃克劳·西尔平斯基(Waclaw Sierpinski),并且决定开始在波兹南大学(Poznan University)的数学专业里,定向培养专门的密码人才。比起欧洲大陆上到处都有的、动辄历史多么多么悠久的著名大学,这个波兹南大学可得算个后生晚辈了。它建立不久,总体学术水平也远远说不上出类拔萃;但在这所大学里面,会说德语的人相当多——既会德语、又懂数学,当然是密码处求之不得的了。正是由于这个优势,促使密码处将培养点定在了波兹南大学。至于这里为什么会有一大帮德语通,我们在后文中还要提到。 时光荏苒,眨眼间,德国新式密电已经出现了快三年了。到了1929年1月,波兹南大学数学系的系主任,兹齐斯劳·克雷戈夫斯基(Zdzislaw Krygowski)教授接到了密码处的指令,要求他拉个单子,把系里成绩最优异的三年级和四年级学生通通囊括进去,让他们改学新设立的密码专业。于是,20个聪明的年轻人就此改变了他们的专业方向,也从此改变了他们的人生道路。 其中,有3个学生表现特别突出,即马里安·雷耶夫斯基(Marian Rejewski)、亨里克·齐加尔斯基(Henryk Zygalski)和耶日·鲁日茨基(Jerzy Rozycki)。日后,凭借着在密码战方面的骄人功绩,他们被合称为波兰“数学三杰”;其中的雷耶夫斯基,更是本文的主人公之一,现在先不赘述。 图25数学三杰的合影 从左至右,依次是:齐加尔斯基、鲁日茨基和雷耶夫斯基 顺便提一句:还是在1929年,名气更大一点的华沙大学(Warsaw University)也接到了密码处同样的指令,开始定向培养密码专业的学生,只不过针对的却是苏联的密码。唉,波兰所处的,这叫什么时代、什么地理环境啊…… 显而易见的是,在密码分析的理论和方法还没有获得重大突破以前,仅靠现有的几个数学家,盲目地东碰碰西撞撞,基本不可能解决什么问题;而那些正在被培养的学生即便在将来能够傲然绽放,那也是将来的事,现在最多还只能算个水仙蒜头。想要看到它开出美丽的花朵,可以是可以,就是后面还得加四个字:慢慢等吧。 可是德国的密电却不管你采用什么措施,也根本不在乎你招募不招募数学家、培养不培养密码人才,人家就跟正常上班一样,天天挑衅一般成批成批地出现在密码处的案头——看着极端憋闷,可波兰人还就是束手无策。 就在密码处急得要死的时候,中国的那个成语“否极泰来”居然应验了。仿佛奇迹一般,上帝突然决定要出手帮一下波兰人了,这一出手,就送给了波兰人两件礼物。 第一件礼物,是个邮包。 第二件礼物,干脆就是个大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