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历史,我们往往会发现:密码学的进展和突破,常常会影响历史的进程,比如前面提到的一战中德国因为密码被破译而遭到惨败,以及二战时太平洋战场上山本大将的毙命;而相应地,历史的进程,反过来也常常会影响密码学本身的发展,比如前面提到的丘吉尔写书,就直接推动了Enigma的全面兴盛。 一战中,英国人成功地破译了德国的军用密码,不仅改写了战争的进程和结局,更让英国人得意非常,而丘吉尔“泄密”事件正为这种典型心理做了个形象的注脚。德英两国是世仇,是宿敌,这回能够彻底击败德国,英国人的解气、痛快心理,也确实不难想像。但是,随着战后第8年,也就是1926年的到来,英国人发现他们接到了越来越多莫名其妙的德国电文,高手云集的第40号房间根本无力破译。 英国人明白,德国的密码系统升级了。很难理解的是,英国人对这个“谜”的出现似乎并不是太在意,既没有大规模地扩充破译机构的规模,也没有专门组织力量去对付这个新密码。唯一能够解释这个现象的理由,似乎也只能是英国人把自己看得太高了,同时又把德国看得太低了。大概英国人认为,即便德国开发出难以破译的密码,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说到底,战争刚 刚结束才不到10年么?再打起来,大不了在战场上再把它击败一次就是了。而德国,那个败得惨不忍睹的国家,还有再战的胆量和实力么? 令破译高手们感到莫名其妙的电文,正是以德国海军为首的军方开始采用Enigma之后出现的。而此时的德国,正陷入深刻的危机:根据凡尔赛和约的规定,一向骄傲的德意志被迫放弃帝制,割让土地,支付天文数字般的战争赔款,工厂里的机器被直接拆走,轮船和火车也被直接送到战胜国,如此等等。经过这样的掠夺,战前曾是列强之一的德国,此时完全失去了强国的地位。同时,和约中关于德国军队规模的严格限制,更是具有极强的侮辱性;其目的不仅仅是彻底打消德国与其他军事强国一争雌雄的念头,而且还有着对德国人念念不忘的光荣军事传统的羞辱——你不是一直很牛么?现在规定你的实力就是三流,所谓的光荣,留给你们的老祖宗去吧! 之后,从1929年开始,横扫整个资本主义社会的世界性经济危机全面爆发,并且整整肆虐了4年。本来就已经大伤元气的德国这下更是雪上加霜,比起战前,人民生活水平几乎是在开足马力倒退。多年以来,对丧权辱国的凡尔赛和约、对相对比较开明民主的魏玛宪法早憋了一肚子气的德国主流阶层,终于在内因和外因的共同作用下,走上了一条重振国威的不归路——尽管大有波折,但是最终,德国国家社会主义工人党(纳粹党)登上了历史舞台。1933年1月30日,德国国家元首、总统兴登堡任命政坛新贵、纳粹党党魁阿道夫·希特勒为德国总理,并授命他组阁。次年8月2日,兴登堡病死,整个德国完全成为纳粹的天下。 伴随着全社会舆论一步步向右转的过程,纳粹德国也一步步突破了凡尔赛和约的军备限制,最后干脆彻底不承认这个条约,至于分期支付的战争赔款更是不再提起。政治上,纳粹党自然是极为反动的,但它的经济发展策略,却相当适应当时的实际情况。整个德国正在高速地恢复元气,失业的工人们得到了新的工作,新建的工厂也在全力生产,军队也开始了自我扩充和强化,而狂热的人民对他们新元首的主张更是笃信不疑:“新帝国必须再一次沿着古代条顿武士的道路向前进军,用德国的剑为德国的犁取得土地,为德国人民取得每天的面包。” 面对逐渐硬起来的德国,曾经的战胜国们却逐渐退缩了,绥靖主义的论调开始弥漫欧洲,就连大洋彼岸的美国,也认为不该过分限制德国,应该允许德国有一定程度的发展。而过去曾经恨不得把德国抢尽罚光的协约国集团,如今对这个战败国突然宽容起来的根本原因,并不是突然想起来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上原来还有“人道”这个词,而是因为欧洲东边“出问题”了——一个真正的“大问题”。 在欧洲的东边,全新的社会主义国家——苏联——已经出现10多年了。比起纳粹德国的疯狂信条,更让列强害怕的是共产主义的扩张,何况多少个世纪以来,它们对巨大的“北极熊”俄罗斯,一直就抱着根深蒂固的恐惧感。于是,它们开始明里暗里支持德国的沙文主义倾向,梦想着“祸水东引”,最好能够淹没红色苏联才好。在他们明里暗里的鼓动下,欧洲渐渐出现了双雄对峙的局面:一个极左,一个极右;一个极红,一个极黑。 最刺激的是,已经以德国人民代言人自居的希特勒公开声称:“(领土问题)只有在东方才有可能解决……只有在主要是牺牲苏联的情况下才有可能解决……在大陆方面,德国不能容有两大强国在欧洲崛起。”这完全是公开在向苏联叫板。更要命的是,上至希特勒下至普通公民,整个纳粹德国都很明白:苏联那边上至斯大林下至普通公民,那是绝对难以容忍德国的这个挑衅态度的——即便如此,希特勒还是继续这么说,继续疯狂备战,继续嚣张地挑衅苏联。 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需要任何的国际战略专家来估测未来走势了——所有欧洲人都知道,这两个咄咄逼人的大国之间,发生激烈冲突已经是必然的了;如果说还有什么问题值得提出来的话,也只能是:那一天,到底是哪一天呢? 现在,让我们摊开二战前的欧洲地图,看看如此的局势是如何影响了密码学的进展吧。在北纬50度线稍微往北,德国的首都柏林,和苏联西部重要的大城市基辅之间,直线距离大约是1220公里。 图22北纬50度附近欧洲局部形势图1 本图使用Google Earth卫星地图软件截屏制作,特此致谢 如果用中国的城市距离做个参考,那么北京到上海的直线距离大约是1100公里,北京到湖南长沙的直线距离大约是1280公里。如果仅仅考虑德国和苏联的边界最近距离,那么这个1220公里还要缩短大约一半,即不到600公里,大致相当于从北京到河南开封的距离——剑拔弩张的形势,就这么清晰地跃然图上了…… 事情还没有完。如果把这条长1220公里的线段增粗一点,我们就会发现,它捎带着还掠过了另一个大城市。图23北纬50度附近欧洲局部形势图2 本图使用Google Earth卫星地图软件截屏制作,特此致谢 图24被横线掠过的华沙 本图使用Google Earth卫星地图软件截屏制作,特此致谢它,正是波兰的首都华沙。测量一下不难知道,华沙西距柏林大约520公里,东距基辅大约700公里…… 而本章故事的主人公——无奈的波兰,就这么毫无选择地夹在了极左和极右、极红和极黑的两大巅峰势力之间! 我们刚才所说德国-苏联国界的最短距离,其实正是波兰东、西边界之间相对最狭窄的地方。而这两个已经武装到了牙齿、即将大打出手的邻居,对夹在中间的波兰又是个什么态度,恐怕没有人能比波兰人自己更清楚了。 早在公元10世纪,波兰就被日耳曼的铁骑蹂躏过。到了近代,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波兰本身又是德国军队和协约国军队的战场。而此后,战败的德国被迫割地,它的“西普鲁士”地区被单独挑出来划归波兰,从此形成了所谓的“波兰走廊”。正是由于这条走廊的隔离,德国被分裂成两个不相接壤的部分,也就是德国本土和“东普鲁士”。相应地,位于波兰走廊上的重要港口——但泽港,也从此脱离了德国的版图,变成了国际联盟管辖下的“自由市”,而波兰拥有它的关税权、对外关系及保护侨民权。设身处地想想看,德国人能不恨么?而白白获得了走廊的波兰人,就能舒舒服服享受这块天上掉下来的领土么?此外,波兰还有那么多犹太人,而他们也正是纳粹力图灭绝的种族…… 至于波兰与俄罗斯(苏联),更是有着一笔笔历史和现实的烂账。公元14世纪,在波兰国力最牛的时候,甚至入侵过俄罗斯,还差点攻占了莫斯科。17世纪的时候,俄罗斯人打回来了,到18世纪末,波兰彻底亡了国,被俄罗斯、奥地利和普鲁士联合起来给瓜分掉了。直到Enigma发明的那一年,也就是1918年,波兰借着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的好时候,才正式独立出来。可刚独立出来的波兰也没闲着,它趁着新生的苏联政权立足未稳、正在全国各地收拾反苏维埃势力的机会,瞅准时机主动向东出兵,居然把苏联红军给打败了,最终获得了西乌克兰的部分领土。对于任何一个苏联人来说,怎么说自己的国家也是一个历史悠久的泱泱大国,居然就这么栽在一个新生的小崽子手下了?这口恶气,又如何咽得下去? 最后,纳粹德国和苏联已经是不共戴天,迟早要打起来。可是,它们之间并不接壤,想要跟对方交手,总不能隔着几百公里空气出拳吧…… 战火必起,波兰必将倒霉,这已经是没办法的事了。对于波兰人来讲,在其他欧洲人只关心“什么时候会打起来”的同时,他们还得多考虑一个问题,那就是“到底我会先遭谁的殃呢?”如果我是当时的波兰人,感觉肯定是非常无助的——明明知道世界末日正在倒计时,却不知道现在已经数到几了,甚至也不知道这个突然降临的末日,将会从什么方向袭来…… 很明显,情况已经糟得不能再糟了。但尽管如此,波兰人还是要做出自己的努力,尽他们的全力去维护自己的祖国。不用更多的命令和动员,他们就开始疯狂地甚至是玩命般地试图获取任何有关德国和苏联的情报,并且竭尽自己所能,全力解破他们所使用的密码。 就在这种巨大得难以想像的、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死亡恐惧压迫下,波兰人做到了轻松惬意的英国人做不到的事情——第一次,他们窥破了Enigma的奥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