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码传奇——丘吉尔先生托起的灿烂星座

看看这个装在木头盒子里，似乎长着两副并排键盘的古怪机器吧。无论是从机器代替手工的角度出发，还是从它的强悍功能考虑，Enigma都是史无前例的。因此自出生那天起，这台机器就注定不会是昙花一现的发明。虽然如此，我们的谢尔比乌斯先生还是为它发愁了很久…… 在每一本谆谆教诲我们上进的书中，往往都能找到这么一句话：知识是无价的。至于Enigma这个机器到底是不是天才级别的发明创造，看来谢尔比乌斯也是有清醒认识的。就在1918年，他做了3件事：注册了Enigma的专利；注册了Enigma的商标，和朋友一起开了家公司。之后他很快将科技转化成了第一生产力，制造出了商品型的Enigma，并且开始出售了——虽然，这第一种打着“Enigma”商标的转轮密码机还远远没有那么复杂，甚至连Enigma家族后来最具标志性的反射板都还没有出现。 图15Enigma的注册商标 对于这么优秀的发明，谢尔比乌斯当然极有信心，以至于直接把它的零售价格定成了一个天价。折算过来，大概相当于现在的3万美元/台，或者约24万元人民币/台。即便曾经是知识分子，等到变成小老板以后，那小刀片也得举起来不是？不过，玩笑归玩笑，这位谢尔比乌斯博士还真不能算是奸商。且不说机器构造复杂得要命，单从这种大步跨越密码学发展时代的发明而论，区区3万美元，还真不能算贵！ 图16拧在Enigma木箱上的商标铭牌 他用尽浑身解数，向密码机最有可能的买主，也就是企业家们和军队推销。但是，这个世界上绝对不是每个人都是伯乐，也绝不是每个人都通晓什么叫密码、什么叫更安全的密码机制。不出意外地，他叮叮当当地碰了一堆钉子：企业家们无法相信，这四四方方、三个齿轮、两副键盘、一堆电线的怪东西，居然可以拿来保守商业机密；何况，到底又能有多少商业机密，能贵到值得用至少6万美元去保护呢？毕竟，想要Enigma正常运转，至少也得买两台用于双方通信才行，否则只有自己加密再自己解着玩了…… 从理论上讲，任何一种密码机最有可能的潜在大买主，自然就是军队。可是，抱着极大希望的谢尔比乌斯怎么也没有想到，德国军方的回应居然是懒洋洋的：有必要么？我们自己的密码好得很啊。再说，这么贵的新玩意儿，又不像我们自己的密码经过一战的考验，谁知道你安全不安全…… 就这样，谢尔比乌斯在自己的责任田里惨淡经营了几年，化肥施了不少，收成却不怎么样。虽然他决定跳楼大减价，竭力拉住可能的顾客，但是往往人家听了听，就礼貌地转身走开了——他的优惠是：每台可以便宜13%（大约相当于今天的4000美元），前提是你得购买1000台以上…… 虽然卖得不好，可谢尔比乌斯并没有失去信心。他觉得，市场反应不佳，并不能说明Enigma的设计思路就是错误的。在这个信念的指导下，他没有拼命降价以夺取市场，而是继续不知疲倦地改进着他的宝贝儿机器。 莫非刚下海的科学家都是这样的？ 不知道了…… 沉寂了5年之后，在1923年，Enigma的升级型号——带有反射板的EnigmaA终于问世了。从这个A型开始，Enigma走上了一条家族兴旺的繁衍之路，也正因为如此，很多资料都把EnigmaA视为Enigma系列的真正元老。这也难怪，它的前辈“原型Enigma”，实际上只能算是粗糙的转轮加密机，虽然起点也非常高，但是和现在一比，那就逊色太多了。比如，原型Enigma的显示板下面，是一长串小灯泡；而现在，它们的排列方式被改进成了键盘式样。我个人认为，谢尔比乌斯的这个改进非常重要。至少，如果我是报务员，还必须整天盯着长长一串此起彼伏、闪来闪去的灯光的话，也实在太容易头晕了…… EnigmaA不仅配置了后来型号一直保留的键盘式显示装置，还明确了输入键盘的键位设置。为了保密，也为了符合电报加密的要求，EnigmaA取消了所有的标点，生成的密文非常紧凑，按我们老祖宗的说法正是“句读之不知”。此外，它还保留了三个德语中特有的变异元音字母“、、 ”，同时又删去了26个德文字母中不常用的Y。这样，在EnigmaA键盘上，一共有着28个键位。 之后第二年，也就是1924年，EnigmaB再次粉墨登场。这次，键盘上恢复了包括Y在内的所有标准字母，变异元音“、、 ”也不留了，键位也恢复成了标准的26个。顺便说一句，关于“、、 ”，在后来的Enigma机型上，有时保留，有时又取消，估计是按客户的意思设计的吧；此外，后来的某些型号上，又增加了若干标点符号，用意为何？不是很清楚，估计还是那句“客户永远是大爷”才是局部真理吧。 本来，Enigma的发展道路大概就这样了：赶上谢尔比乌斯天才闪光的时候，就冷不丁推出个新型号；碰到平常年景，估计许多年也不会有新东西问世——回想从原型Enigma到EnigmaA的出现，中间可是隔了整整5年啊。 可谁也没想到的是，谢尔比乌斯的好运气突然来了，而且这好运气一来，特大号的门板都挡不住——该着走运，他生命中的贵人出现了。这个贵人不是别人，正是德国人的死对头、那位在一战中曾任英国海军大臣的温斯顿·丘吉尔。 图17肖像艺术的杰作：丘吉尔 摄于1941年12月30日 丘吉尔先生的一辈子也算是威名赫赫，但是有那么一段日子，这个剽悍的人过得并不太爽。这里稍微回顾一下，姑且看看到底能扯多远吧。 1910年，丘吉尔先生任内政大臣，次年又转任海军大臣。正是在这个海军大臣任内，丘吉尔先生出了大名。我们都知道，他对德国人、对德国军队有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当海军大臣还没满4个月，丘吉尔就在格拉斯哥发表演说，矛头直指德国海军。之后的1914年8月1日，当一战全面爆发已经迫在眉睫的时候，他收到电信，称“德国已经对俄国宣战”。对海军大臣而言，后续的正常举动应该是什么？看起来，应该是马上向首相和内阁汇报，研究相应对策吧。确实应该是这样，可他没有——这位海军大臣先生非常有个性，大笔一挥，直接就下达了海军的总动员令！ 都动员了还说什么……第二天，内阁追认了动员令。又过了两天，1914年8月4日，英国正式对德国宣战。似乎是天生好战，两个月后，这位丘吉尔先生已经出现在比利时，去组织安特卫普保卫战了…… 这里顺便也讲讲他的两个小故事吧。第一个，就是在此之前的1914年7月，酷爱飞行的丘吉尔先生，已经有了140多次飞行经验，差点就成飞行员了。可就在这个月里，他给妻子写信说，他决定不当飞行员了，因为，他熟悉的许多人都死于飞行事故。然后他说：不再飞行、不当飞行员，这是为她做出的最大牺牲。 看看人家这话说的，多漂亮…… 第二个呢，则发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下简称二战）时期。那时候的丘吉尔已经贵为首相，可是拗劲上来，谁也没办法。他居然提出，要跟着盟军一起在诺曼底登陆！而且，他还要在登陆的第一天，也就是在所谓的D日，随着冲锋的船艇登陆！没人拉得住他，就连盟军总司令、日后还会升级成美国总统的艾森豪威尔进行劝说，也失败了……最后，还是国王乔治六世，也就是那位著名的“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温莎公爵的弟弟，亲自出面解决了问题。那是在某天早餐的时候，估计是有人因为摆不平这件事，故意将风声泄露给了乔治六世。结果，国王当场就崩溃了： 真见鬼！我还去过设德兰群岛呢，也在海军呆过！他要是去，那我也去！ 国王和首相一起，冒着枪林弹雨去抢滩登陆？ 咣当，所有群众全部晕倒…… 有如此狠话放在头里，老丘那一颗勇敢的心才好歹算是给压了下来。说起来，这还不是市井小段子，而是乔治六世的妻子——伊丽莎白王后，即后来的伊丽莎白皇太后亲口讲过的。 好，让我们回到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继续讲述还年轻的丘吉尔先生的事迹吧。 1915年5月，丘吉尔先生改任（兰开斯特公爵郡）不管部大臣，只过了半年，由于种种不顺心的事情，他老人家索性辞职不干，直接奔赴法国前线，跟德国鬼子拼命去了。再怎么说也是大臣级别的丘吉尔动不动就往前线跑，搞得内阁也很尴尬，最后只好给他一个名分。一个多月后，时年41岁的丘吉尔被任命为皇家步兵第一团苏格兰毛瑟枪营营长。 写到这里不禁感慨：海军大臣和营长之间，差了多少级？按咱们中国人的传统看法，这不是糟践人么……可丘吉尔先生还就是正儿八经当了4个月的营长！后来，他的营长头衔终于被去掉了，却也不是因为他不想干了，而是因为该营被合并、番号被取消了——也许是内阁觉得这么着太不成体统，索性找个由头把这话柄给灭了吧…… 一年后的1917年，丘吉尔先生出任军需大臣。次年11月，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再过一年到1918年，又任陆军大臣兼空军大臣。1921年，转任殖民地事务大臣。世界级的大仗打完了，但是丘吉尔先生还是没闲着，一直在鼓动英国政府干涉苏联的革命，甚至提出进行国际性干预；在英国与土耳其的争端中，他也力主强硬态度。想想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表现，就知道这是个无论如何不喜欢和平的人；不管他自己承认不承认，我都这么看…… 1922年10月，在国内政治风云突变之下，当时的内阁倒台了，丘吉尔先生的大臣位置，自然也就没了。更倒霉的是，他老人家在自己的根据地丹迪市的大选也落败了，这下，他连个议员的位置都没有了。风风火火的丘吉尔先生，就这么一下子摔入了自己政治生涯的谷底。回想以往的辉煌，他又岂能甘心？可是不甘心也得甘心，选民不带你玩了，你还能有什么办法？毫无办法——只不过，丘吉尔先生又怎么是那种稍遇打击就认输的人？突如其来的赋闲也没有让他安顿下来，他老人家改弦易辙，——开始写书了！ 还别说，丘吉尔先生舞刀弄枪风风火火，舞文弄墨那也绝对是一把好手。不说别的，之后的1953年，凭借《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他就一举拿下了诺贝尔文学奖。而在那么多战争统帅中间，有这份好文笔的，可也着实不太多见啊。即便是当前，即便是处在人生低谷之中，即便还有着一肚子的郁闷和愤怒——总之，即便有着一千个一万个不如图18老丘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回忆录》英文版 意，丘吉尔先生写出的书也照样是一流的水准。这就是他的著名作品《第一次世界大战回忆录》（The World Crisis，也译做《世界危机》）。1923年2月，《泰晤士报》开始连载其中的第一卷，同年，这本书的前两卷正式出版了。 ——终于可以把话题拉回来了：我们的谢尔比乌斯，好运气全在这本书里！ 丘吉尔阅历丰富，大权在握，无数内幕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写起书来自然是天马行空，信手挥洒；可这一挥洒，问题就出来了。在某一章中，他透露说：德国的密码在一战刚开始不久，就已经被协约国破译了…… 也是与此同时，EnigmaA上市了。在我们的谢尔比乌斯正在努力研发EnigmaB的时候，德国人终于看到了这本《第一次世界大战回忆录》。通读全书，犹如挨了一记闷棍的德国军方这才知道：在一战中，英国海军部里那个专门负责破译密码的单位——“第40号房间”（Room 40），几乎是在“系统性”地获得德军情报！ 怎能不败？怎能不割地赔款？原来，不是我方指挥无能，也不是战术不当，而是我们早就向敌人公布了所有的战略意图和作战计划，然后请别人来揍我们啊…… 如梦方醒……！ 1926年，民族仇恨绝不比丘吉尔先生弱的德国海军、首当其冲吃了英国海军部“第40号房间”大亏的德国海军，率先决定采购Enigma的海军型——Enigma Funkschlüssel C型。让军方看上眼了，那还了得？价格根本不是问题，关键是要快、要好、要多！而在笑不拢嘴的谢尔比乌斯看来，老天简直是在下黄金雨呀——比起前几年的冷清寂寞，现在多得令人震惊的资金，几乎是在源源不绝地倒入他的工厂和车间！ 经费充裕了，Enigma发展历程的分水岭也跟着出现了。仿佛上了高速路一般，Enigma的研制顿时就呈现出欣欣向荣的势头；同时，它也像种子一般，播撒到了世界各地： 1927年，EnigmaD开发成功； 1927年，EnigmaE开发成功； 1927年，EnigmaF开发成功； 1927年，EnigmaD在英国获得专利； 1928年，EnigmaD被美国军队获取； 1928年，EnigmaG军用型开发成功，德国陆军、空军开始批量采购； 1929年，EnigmaH开发成功； 1930年，EnigmaⅠ（这里是罗马数字Ⅰ）军用型开发成功，被德国陆军、空军批量采购； 1930年，EnigmaH在英国申请专利，次年获得专利权； 1931年，EnigmaK开发成功； 1932年，波兰、瑞典先后获得EnigmaK； 1932年，在EnigmaⅠ军用型的基础上，Enigma Ⅱ军用型开发成功，再次被德国陆军、空军采购； 1934年，日本购得EnigmaK； 1934年，Enigma Funkschlüssel M（海军型）开发成功； 1935年，西班牙、意大利先后获得EnigmaK； 1936年，在EnigmaⅠ军用型的基础上，改制出德国国防军型Enigma（Wehrmacht Enigma）； 1937年，日本依靠购来的EnigmaK，参考借鉴后成功研发出大名鼎鼎的紫密； 1937年，德国党卫队开始装备Enigma； 1938年，Enigma MOB38型开发成功，装备德国陆军、空军； 1938年，Enigma的海军型升级为Enigma Funkschlüssel M2型（即M2型Enigma）； 1938年，Enigma商业型（具体型号不详）被德国帝国邮政局采购并装备； 1938年，Enigma商业型（具体型号不详）被德国帝国铁路局采购并装备； 1939年，日本在EnigmaK及紫密的基础上，发展出日本海军型密码机； 1939年，Enigma MOB39型开发成功，装备德国陆军、空军； 1939年，Enigma的海军型再次升级为Enigma Funkschlüssel M3型（即M3型Enigma）； 1939年，开发出德国军事情报署型Enigma（Abwehr Enigma）。 随后，二战爆发了，但是Enigma繁衍的脚步并没有停息： 1942年，Enigma的海军型升级为Enigma Funkschlüssel M4型（即M4型Enigma）； 1942年，开发出德国-日本海军通用型号EnigmaT（或Enigma Model T型）； 1943年，海军型又升级出MB型、M8型； 甚至到了纳粹德国苟延残喘的1945年，全新开发的M5型和由MB型发展而来的M10型还分别装备了陆海空三军……如上所述，Enigma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般使用的商用型，以及特别制作的军用型。据估计，各种Enigma一共生产了大约10万台。就其中的军用型号来看，从1926年海军的首次采购开始，到1945年纳粹灭亡的短短19年间，仅仅是德国军队（不包括法西斯意大利军队，也不包括罗马尼亚、保加利亚等仆从国军队）就装备了大约4万台。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Enigma与“卐”字标志、普鲁士之鹰、铁十字并列，真真正正成为了纳粹德国的军事象征——而与密码相关的发现或发明，能享有如此显赫地位的事情，在历史上还从来没有发生过！ 图19德军士兵两人一组，在操作Enigma图20“德国装甲兵之父”古德里安将军和他的部队 图21士兵们在焦急的将军旁边 操作着Enigma 从诞生那天起，历经多年的沉默之后，随着时间和局势不可逆转地朝着二战的方向发力狂奔，令人眼花缭乱的Enigma家族终于迸发出了密码界最耀眼灿烂的光芒，一跃成为群星璀璨、光芒四射的星座。 而这个灿烂的星座，竟然完全是由丘吉尔先生一手托起来的，他老人家也不会不知道这里的故事。只不过，他心里究竟有没有为自己的口不择言而后悔，会不会因为那么多人成了自己信笔一挥的牺牲品而愧疚，又有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