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临时政府结束,政府北迁,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总统府和部会、议会政务和机构都很简单,他们都是新设机构,时间短暂,也没有接收过旧政府的什么遗产,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北京政府则继承了清王朝的遗产,一切都可以在原有基础上运转。中央政府的迁移似乎顺理成章。但南京地面,经过革命的洗礼之后,怎么整合呢?它从一个革命的首都,回复到原来地方省会的地位,这种转变甚至比政府北迁更加复杂、困难一些。 当时,袁世凯对南方还鞭长莫及。他既不可能派自己的北洋军到南方来,也不可能派自己的亲信将校来统率南方的军队。他在民国初年,精气神处于上升时期,在政治运作上处处表现出很有权谋,精于算计。袁世凯为了应对南京政府北迁后南方的军事、政治态势,于1912年3月31日任命黄兴为南京留守,这是安抚南方革命党人的一个措施。他把南京一带的军政权力仍然放在黄兴手里,军队也仍然归黄兴统辖,由黄兴来解决南京临时政府北迁后南京的善后问题。这些问题非常棘手,袁世凯自己是解决不好的,只好让黄兴来维持现状,等待局势的变化。4月13日发布的《南京留守条例》规定:“南京留守直隶大总统,有维持整理南方各军及南京地面之责。”该条例赋予留守的权力似乎还很大。但一则条例没有规定南京留守有财政权力,二则规定“俟南方军队整理就绪,即行裁撤”。也就是说,南京留守一职只是一个南方军队的善后机关,是一个临时性机构。同时,中央政府可以用财政权力控制留守府的运作。南京临时政府始终没有建立起中央政府应有的权威,也没有控制地方所必需的财政力量,即使要维持南京一带的局面,也非常吃力。临时政府北迁后,黄兴身上的担子就更重了。袁世凯完全可以睁一眼闭一眼,看看黄兴到底有多大的本事来应付复杂的局面,他没有必要操切从事,激起南方的反抗情绪。当然,无论是合法的还是非法的,黄兴是南方军队的领袖,这是个既成事实,如何运作南京留守一职,主动权还在黄兴和同盟会手里,就要看黄兴和同盟会方面的政治意向和对形势的判断了。 辛亥革命党人的政治素质和军事素质其实都还很幼稚,他们处在传统革命和中国近代革命的过渡时期,政治训练和军事训练都只是初级水平。南京开国以后,孙中山、黄兴动员了一大批军队到南京来,还在南京地区大量招兵,扩军备战。但事实上这些军队的素质很差,章太炎批评说:“南京招募之师,大半乞儿车仆。”这样的军队,表面上热闹,实际上是为了吃饭而来。黄兴从武汉指挥战争的经验中知道,他是无法动员这样的军队进行战斗的。南方的军队膨胀太快、太多而又无用,估计总额达到了80个师,远远超出了当时各省的财政支付的能力,因此,各省都面临着严重的财政压力。在南京一带,陆军部就直接掌握了16个师,以及一些杂编部队,总数达20万人。南北和议成立后,这些部队已经无用武之地,成为财政的沉重负担。《民立报》的编辑、记者,一心想着与袁世凯一起和平建设,批评南京陆军部说:江南各地,到处都是兵,军官的数目多得像毫毛一样。陆军部不仅不知道这些兵够用不够用,而且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兵。调查没有办法,遣散也没有办法;编制这些军队,又不好编这个不编那个,军队要求发饷,陆军部不敢不答应。呜呼!长此以往,可以确定这些兵足以让我们国家灭亡。 在野的人对当政者进行批评总是比较容易的,但要当局拿出真正行得通的办法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黄兴并非不知道他面临的问题,在南京临时政府结束时期,就在努力整理军队。他先后将驻扎在苏、皖、浙、闽的军队编成26个师、5个军。这5个军都是北伐集中到南京苏皖地区的军队,第一军军长柏文蔚,该军原是在江苏的军队扩编而来;第二军军长徐宝山,土匪出身,驻在扬州;第三军军长王芝祥,所部为广西参加北伐的各支部队组成;第四军军长姚雨平,该军为广东参加北伐的军队,系广东新军所组成,战斗力比较强;第五军军长朱瑞,该军为浙江新军所组成,比较有战斗力。4月11日,在南京的赣军及一部分桂军因欠饷发生兵变,在南京抢劫。当时部队供应很困难,甚至吃不饱饭,一些游杂部队就很容易哗变。黄兴镇压兵变后,深知有兵无饷的危险,因而加速裁军。但裁军也要钱,黄兴没有财权,就像被放到炉火上烘烤一样,日子非常难过。他只好以爱国为号召,鼓励军人自动离职,帮助新生的国家渡过难关。此后一段时间内,第一军除留在江苏的部队外,柏文蔚出任安徽都督,将部队随身带到了安徽。第二军归中央直辖。第四军解散,一部分回广东后也被陈炯明解散。第五军回到了浙江,后来朱瑞出任浙江都督。第三军的部分部队遣返广西,骨干部队编成第八师,归中央直辖。其余一些江苏的部队,后来交给江苏都督继续整理。 黄兴明明是个厚道人,一心要整理好军队,政治上没有野心,但同盟会的反对派可不是吃素的。他们一直千方百计迫使同盟会放弃政权,非常担心同盟会在南方继续拥有军队。他们不遗余力地攻击黄兴有割据东南的野心。袁世凯的亲信、参谋次长陈宧就声称:留守机关裁撤,民国即号称统一。黄兴本来就对政治趋向消极,经历了兵变事件,更加对权位失去了兴趣,希望功成身退,摆脱嫌疑。他认为:民国已经成立,只能进行和平的政治竞争,党派之间只是政见之争,而不希望再发生武力角逐政权的现象出现。何况,中国经过这次革命的破坏,元气大伤,如果再要经受一次战争,中国能不亡国吗?为了表示他对国家统一的诚意,于5月13日即向袁世凯提出辞职。袁世凯当然求之不得,但也一时找不到接替的人选,不敢操之过急,所以仍予以挽留。5月下旬,黄兴和熊希龄在借款问题上发生冲突后,他在财政上已经毫无办法,更加急于丢弃留守这只烫手的山芋。 同盟会毕竟是一个革命组织,从风浪中奋斗过来,有一部分人保持着敏感和警惕,对于时局仍然很担心,不信任袁世凯这个旧官僚,也不希望同盟会失去对江苏政权的控制。他们想了一些办法,提了一些建议,例如让黄兴辞去留守职务后担任江苏都督,或者由陈其美出任江苏都督。但黄兴本人对政治表示消极,其他人的努力当然就很难着力了。于是,有人就批评黄兴暮气太深了,只能和他谋划开局,很难和他一起去争取成功。尽管如此,南京地区的军队毕竟掌握在同盟会员手里,他们强烈要求保存革命实力,应付可能的事变。性格温厚的黄兴,毕竟是一个战士,军人有自己的敏感和利益,在一片和平声中,仍然存留着血性。在准备结束留守府的时候,黄兴和同盟会在南京的军事骨干们决定组建一支精锐部队,这就是第八师。第八师的基本部队是由广西参加北伐的部队组成,主要是受过良好训练的新军,同盟会员是这支部队的骨干,官兵多为广西、湖南人,建制上直隶中央。组建时,选择各遣散部队的优秀军官和装备充实该师,从师旅长一直到营连长,都是日本士官学校和保定军官学校毕业的同盟会员。武器除装备部队外,还有一份备存在军械库。第八师的领袖是陈裕时,喜用权谋,他推荐陈之骥担任师长。陈之骥也是同盟会员,与广西革命党人都是日本士官学校的同学,并在广西军中共事。陈之骥是北方人,又是冯国璋的女婿,陈裕时看中了这一点,希望通过陈之骥与冯的关系,为第八师的生存和发展创造条件,与中央政府打交道也比较方便。 那些年轻的同盟会员也太单纯了,这叫什么权谋?他们怎么可能依靠袁世凯系统的支持来发展自己,与袁世凯对抗?在当时扑朔迷离的政治形势下,一时搞不清政治发展方向,才有如此可笑的措施。他们还没有认识到,中国社会正在走向传统的解体的道路,军队在政治生活中的地位正在上升,不同政治素质和派系的军队是无法和平共处的。历史事实也很残酷,军人们正在结成自己的特殊团体,强化自己的发言权。经过了后来多年的冲突,同盟会——国民党军界的人才懂得了控制军队和地盘对于政治生存的重要性,于是,国民党自己也走上了军阀的道路,并且分裂成不同的派系。至于民主化的要求,就成了弱势一方的宣传话语,没有人能回答具体道路怎么走的问题,真诚的民主意向在生活中总是无法生存。如何消除军事派系,进行国家的整合是国民党始终解决不了的一个问题。这是中国社会生活的自然逻辑造成的,并不仅仅是某几个人的罪恶意图造成的。对历史的批判性语言,功过是非的意识形态评判,无法解释客观的历史逻辑。这是后话。 黄兴组建第八师的工作并不顺利。当时各部队正在响应黄兴的号召,以爱国的名义动员退伍,第八师却非常特殊,不仅不退伍,还在充实力量,招兵买马,甚至招收已经被裁遣的官兵。严重的反差,引起了其他部队的强烈不满,纷纷到留守府抗议,影响了裁遣的动员。第八师的组建工作被迫停顿了下来,黄兴甚至将正在招兵的团长何遂撤职,以平息各部队的愤怒。何遂躲过风头后,才回到第八师继续任职。 6月14日,江苏都督程德全到南京接收留守府,黄兴即交卸了职务,第八师的整编也就延搁了下去。黄兴下野后,如释重负。10月间,黄兴从上海回湖南家乡,正值39岁(虚岁)生日,在旅途上赋诗一首,看淡了功名富贵,感慨人生的迷茫: 卅九年知四十非,大风歌好不如归。 惊人事业随流水,爱我园林想落晖。 入夜鱼龙都寂寂,故山猿鹤正依依。 苍茫独立无端感,时有清风振我衣。 第八师名义上直隶中央,后来的许多活动仍然不是袁世凯所能控制的,黄兴的影响力也依然存在。不过,由于革命党人对时局的认识不清,并没有始终贯彻原来的方针,只是下意识地维护自己的地位吧。留守府结束时,黄兴将自己的警卫团划归第八师,团长林虎。林虎虽然是广西出身,但所带部队是广东的部队,与第八师不是一个系统。正好江西都督李烈钧需要骨干部队,林虎是李的同学,就将林虎一团调到了江西。与此同时,第八师的旅长赵恒惕也与八师其他干部发生矛盾,而湖南都督谭延闿因为军队互相冲突,正计划全部解散,需要一支裁军的监视部队,经过协商,就由赵率一团兵力,随负责整理裁遣军队的王芝祥到了湖南。其实前面说到,袁世凯对王芝祥的任命是非法的,但后来再也没有人计较这件事。这两支部队,在1913年爆发二次革命时,都是当地参加革命的骨干部队,尤其是林虎一团,首先与北洋军队发生战斗。南京的第八师,作为革命党人保留应变的骨干部队,只存下了第二十九团2000多人。第八师因为缺额太多,后来又进行了整补。当时一个师是两个旅,一个旅两个团。因为师长是北方人,就到北方招来了一个团。但这个团完全没有革命的思想基础,二次革命爆发后就解体了。尽管如此,第八师仍然是革命党人保留下来的最有战斗力的部队,后来就成为二次革命中南京保卫战的骨干部队。只是战斗爆发前,军官们都觉得战争已经没有希望,先后离开了部队,只有士兵不愿意解散,自动地进行了顽强的战斗,也是战争史上一个奇特的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