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痂 “天哪,米奇,我要杀了你!”坐在我后面 34 排的那位妈妈发出一阵嘘声,拍打着她的座位。“你又挤到我这边来了!啊,你的双腿,你又把它们横过来了。嘘——”那个男孩模糊不清地咕哝了几句话,猛地跪到我身后的飞机座位上,发出了一阵声响。接着他转过身子,我猜,背对着他的妈妈。我浑身僵硬,向窗外看去,然后闭上了眼睛,进入了沉思。 我们搭乘了午夜航班,从盐湖城飞往慕尼黑,我猜,现在应该到了加拿大的上空。坐在我们身后的那位妈妈和她年少的儿子仍然在争辩些什么。克莱尔就坐在我旁边,她茫然地盯着正前方,用小指戳了戳我的膝盖,转过头来迎上我的目光。我艰难地盯着她看了几秒钟,又闭上了眼睛,把头转了过去。 兰德尔坐在我的正前方。自从 7 月 21 日之后,他神情憔悴、目光空洞,似乎一夜间就老了 10 岁。他的眼睛里满含悲痛、泪水涟涟,他总是哭,总是哭。我想,他一定也听到了那位坐在我身后的妈妈的声音。我是了解他的,他一定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我凝视着我的孩子们。克莱尔看起来像是蜡做的一般,她脸部线条柔和,一动也不动。道尔顿和吕克坐在她的通道对面,双臂交叉在一起。这三个孩子都凝视着前方,没有电影也没有书本,只是呆呆地凝视着。他们看起来像是受到了处罚或被命令保持安静,他们拉到胸前的飞机毯子下仿佛隐藏着整个宇宙的秘密。 现在是8月份,但我感觉整个世界却如此寒冷,无法摆脱的寒冷。 “亲爱的?”兰德尔仍然闭着眼睛,轻声地喊我,这让我从游离的思绪中解脱了出来。我伸了个懒腰,他身旁的座位已经空了,我从克莱尔身边跨了过去,她现在闭上了眼睛。“嗯?”我含糊答应了一声,在他身边坐定,把我的手臂缠绕在兰德尔的手臂上,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闭上了眼睛。 “这场葬礼,”兰德尔轻声说道,“这真是……就是……我不敢相信他们都赶来了。”我不想让孩子们看到我们的泪水,连续两个星期,他们都是在看着我们哭泣、听着我们哭泣、和我们一起哭泣中度过的。 “他们从全世界飞了过来,所有的人,”我低头看向我们交握的双手。我们把头紧紧地靠在一起,头抵着头。我感觉到他在颤抖。 你活着时最不想见到的就是自己孩子的葬礼。在那些从很远的地方赶来参加葬礼的人看来,无论是从抽象角度还是心理理解,这一天都是所有的父母最难以忍受的时光。他们认为,在这一天,孩子的爸爸会突发心脏病而崩塌或者孩子的妈妈会在浴室里割腕自杀。这是只要你活着,永远都不想见到的一天。 但现在我们就在这里,我们这一对父母蜷缩在飞机上的 34 排,渴望温习葬礼上的每一幅画面。那天的阳光十分灿烂,散发着一种折磨人的眩晕感和异常耀眼的光芒,从清晨到黄昏,太阳一直居高不下,挂在天空的最高处,就像高亢的喇叭声一样,令人头晕眼花,烈日炎炎,散发着无尽的灼热感。所有的事情一并到来,这就是那一天的情况。“梅尔?亲爱的?”兰德尔的手指触摸到我的左手,我睁开眼睛,看到自己正抓着一个飞机靠枕、下巴绷紧、拳头紧握,我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后背像金属横梁一样紧绷。我看了看我的丈夫、我的孩子们,随着飞机如预期中一样平稳降落,每个人都表情呆滞(或只是筋疲力尽了)。 但我在迎接一种完全不同的降落。我试图停止这种跌跌撞撞、令人眩晕的骤然降落,穿过这个失重的宇宙,在这个宇宙中,随时随刻都有可能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情。在这里,孩子们被吸进了漩涡,再也不曾浮现出来。在这里,顷刻间就有一条鲜活的生命被剥夺。我试图在这个新的现实世界里寻求一个稳定的支撑点,试图平稳地站立、试图抓住一根树枝、把一根手指伸向空气中、抵抗那种失重茫然的引力、绕着自己的轴承、旋转着自由坠落。 在慕尼黑机场,我们都静静地站在行李传送带前,除了兰德尔之外,他只带了一个手提行李,我们每个人都拿着两个手提箱。就在那时,当我们从传送带上举起帕克的两个大箱子时——一个红色箱子、一个黑色箱子,还有他的背包,我认出了米奇,他和他的妈妈也在传送带的另一端。他们没有看到我,也没有看对方。我无所畏惧地凝视着他们。他们看起来离得很远,比我和他们之间的距离还远,似乎整整隔了一个世界的距离。他们母子间的距离太远了。就在那时,我想大喊一声,我也许真的喊了,但我并不确定。我感觉我是这么做了,但我确定自己仅仅在脑子里想了这些话 :“你!站在那边的女士,带着儿子的女士!听我说!女士,你是个傻瓜,一个盲目无知的傻瓜!你不值得有这样的儿子。你不值得拥有你的儿子!” 我用手捂住了嘴巴。 上帝原谅我,如果我有时会情不自禁地大声喊出来、如果在我剩余的生命中,但凡看到每一个带着儿子的妈妈,他们都会是我仔细观察的焦点,每一个和妈妈同行的儿子都是我保护的对象。 帕克的两个大箱子现在在我的手推车上,这两个箱子都是我买给他、然后和他一起整理打包的,新秀丽牌的箱包里装满了我为他挑选的、和他一起买的东西。“哦,天啊,亲爱的,好吧,这件衬衫上到处都写着‘受欢迎的帅哥’”。“是吗?”“真的,是的。这颜色棒极了,就像你眼睛的颜色!”“你是认真的吗?”“相信我吧。答应我一定要穿着它去参加第一场舞会,好吗?”我伸出手指,抚上红色手提箱的罗纹布面。我的双手看起来很苍老,我感觉自己已经苍老了。接着我抬起头来,碰巧对上了米奇的视线。他试图挤出一丝微笑,但仅仅勉强地咧了下嘴。他的头发乱蓬蓬的,但十分柔软 ;他的肩膀瘦削,但能引起人的拥抱欲望 ;他脸上长着 16 岁青少年才有的青春痘,但五官十分端正 ;他的眼神里透露着痛苦,但依然炯炯有神。他的妈妈走在他前面几步远的地方,把目光从她儿子的身上移开,对着电话另一端的某个人咆哮道,“再也不要这样了,听懂了吗?再也不要给我买紧挨着他的座位了。”米奇转过身来,勉强对我笑了笑,他的运动衫有一半拖到了地板上,他慢吞吞地向前走去。 爱达荷州一个和蔼的女人去了帕克的公寓,把他留在学生公寓里的所有物品都打包装好。一天深夜,我和兰德尔坐在某个人起居室的地板上,仔细查看着这些物品,他的日记和课堂笔记(他的手稿)、他的钱包、一张写着“记得给凯文打电话”的便利贴——一则简单却令人心碎的小花絮。这是一个痛苦的寻宝游戏。他那张薄薄的学生证,上面是他自然流露的、开朗的笑容。我把它紧紧地按在胸前。 现在我们坐在从机场出发、经过巴伐利亚农田、进入慕尼黑市中心的出租车上。我一手拉着道尔顿、一手拉着吕克,我看到兰德尔拉着克莱尔的手,我又低下了头,任自己沉浸在天鹅绒般柔软的思绪之中。 我们抵达了慕尼黑的公寓大楼,因为时差和葬礼,我们都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上了笨重的黑色和紫红色相间的楼梯入口,向二层的公寓走去。我现在只渴望能过上一种漫长、安静的隐居生活。但还没到达拐角处,我们就听到了电动工具尖锐的响声、锤子的重击声和男人们的大笑声。这些工人在早上 8 点钟就来到了这里。我完全忘记了这件事。三个月前,当宇宙还完好无损时,我们找到了这间公寓,准备把空置的房间设计成厨房(这是欧洲公寓的典型特征),我曾安排他们每天过来安装厨房。当我期待离开以前的生活时,这一天本该是充满欢乐的一天。这是我们新生活的第一天,我们崭新的生活。 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是这幢陈旧的慕尼黑公寓大楼入口处堆得高高的装修厨房的材料。走进这些陌生的前门,我们看到一个巴伐利亚安装工在捶打、钻孔、上门闩,迎接我们的是一个全新的世界。我们摆弄着钥匙,打开了双开门,为还沉浸在痛苦的情感创伤中的孩子们展现了一个他们从未见过的地方。只要向前跨出一步,我们就能进入与外界完全隔绝的世界,开启以后生活的大门。 我们沉默地拖着手提箱,穿过四十四号公寓的门槛,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个地址是指“修道院”。这个名字取得恰到好处,考虑到慕尼黑本身就是由修道士(德语里称他们为“Mönchen”)建造的。进入这间陈旧的公寓几乎相当于进入修道院生活、进入一个常人不曾进入的荒凉的世界。 我们从未在这片特殊的土地上居住,从未搬来过德国,但我们却在这片陌生、贫瘠的土地上感受到了悲伤,我们不知道是不是在葬礼过后,这种悲伤才成倍地浸入我们的生活。当我们朝着一个文雅但充满陌生人的世界前进时,这种悲伤逐渐开始侵入我们的肌肤。在精神鼓舞和全体哀悼之后,在所有出席葬礼的人对我们进行了深切慰问之后,朋友们都分散开来,恢复了他们正常的生活,每个人的小宇宙都回到了以前熟悉的轨道。与此同时,痛失所爱的切肤之痛久久萦绕在生存者的身体和精神上,挥散不去。一种沉闷的空虚感充斥了我们的整个世界。 这里要澄清一下,慕尼黑绝不是沉闷空虚的世界。事实上,它就像一张印着如画风景的明信片,是一个优美可爱、生机勃勃的城镇。那里的居民也十分可爱和善。除此之外,我们一直对搬到那里持有积极乐观的态度,甚至是在我们与巴黎陷入了长久的热恋之后。在生活被分割成两半之前,从许多方面来说,我和兰德尔都感觉自己本质上很像德国人。慕尼黑出其不意地就为我们指明了道路。因为这种机遇,我们一致认为仁慈的上帝无处不在。 接着就在我们要搬家的一刹那,这场灾祸不期 而至,那时,我们还不知道灾祸需要的是重新组合家人,重新调整生活和重建家园。你不需要任何人跟你闲聊或口若悬河地东拉西扯,也不需要任何人跟你谈论与这场灾祸有关的话题。你需要让那些人理解,什么时候你不想说话或什么时候你渴望畅谈一夜。你需要那些了解和熟知你的故事的人,那些当你因未来感到痛苦迷茫时可以陪伴在你身边的人。当你泪流满面、堆砌石头、准备重建家园时,你需要的是这种安静地讲故事或能够心神领会、和你分享这种沉默的人。 尽管慕尼黑既不沉闷也不空虚,但在我们看来,这里却充满了陌生人。这些人都不了解我们的过去,不了解我们度过的那些美好的时光。我们曾生气蓬勃、精力充沛地在农场婚礼上唱歌,或沿着北欧的小岛周围骑自行车,在凡尔赛宫和朋友们一起骑马,为了工作而环游世界,和幼儿园里的老师或官僚机构里的官员协商、模仿法国人的口音给迷路的游客指路,在音乐节上与鼓手一起跳舞。没有人知道两个星期前,我们曾站在那个漂亮的男孩帕克的墓前黯然神伤。 这些陌生人,都在努力消除与我们之间的隔阂。这些毫无恶意的人总是会问一些问题。在公交车站等车的妈妈、站在收款机后的店主、遛狗的老夫妇、活泼愉快的邮递员、温文尔雅的邻居,都会问一些典型的、本该是毫无恶意的问题。“你的孩子都在这里吗?”“在你们的暑假期间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都是类似这种令人心痛的问题,它们在面包店前切断了流向我大脑的血管、扯掉了我的理智和情感上的盔甲。所以我逐渐对社会产生了反感情绪,惶惶不安,觉得自己的心态日渐苍老。与此同时,只要一想到要做一些极其简单的事情,例如走过一个街区,到当地的杂货店买一打鸡蛋或者把我的两个孩子带到当地的公园里,都会让我战战兢兢、紧张不安。 一位年轻的德国母亲推着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孩在荡秋千,而放学后,道尔顿和吕克就在附近的娱乐设施旁发泄多余的精力。她随口问起我是否还有其他的孩子。 “是的,”我说,“还有两个。” “比他们大还是比他们小?他们在哪里?”她问道,一边推着她的金发儿子的鞋底。每当她挠他的小肚子时,他都会高声尖叫。每当秋千高高荡起再落下,他都会大笑着投入她的手臂里。我默默地回想我曾经也为蹒跚学步的帕克这样做过。 “我有个 16 岁的女儿,”我说,“而且,”我的血液沸腾起来,“九星期前,我刚埋葬我的长子,一个优秀的儿子,他整整 18 岁零 5 个月了 ”。 说完后我立刻看向这个陌生女人的眼睛。我竭力探寻她的目光,屏住了呼吸,暗暗期待着。她继续推着她的儿子荡秋千,然后摇了摇头,仿佛要把刚听到的内容忘掉,她吹了口气,额上的刘海随风飘起。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语气平稳地说道,“好吧,感谢上帝,你有其他三个孩子。” 我永远不会再去那个公园了。 第二个月,我坐在一个儿科医生的检查室里。11 岁的道尔顿患上了严重的支气管炎。在我描述道尔顿的病情时,一位穿着笔挺工作服的医生不停地做笔记,而我刚认识他不到 12 分钟。我想要些抗生素,这位女医生想要道尔顿的完整病史,而道尔顿想离开那里。他只穿着内衣,坐在灰色的检查台上,看起来似乎游离在我们的谈话之外。我们是用德语交谈的,我错误地相信道尔顿并不理解我们谈话的内容。 “你要知道,布拉德福德夫人,”她把笔平放在记事本上,“这个男孩似乎很忧郁。” “忧郁?”我强作镇静。“嗯。你是这么认为的?好吧,也许他只是看起来有些悲伤。”我表现出一副研究他的样子。他看上去确实很悲伤,甚至可以说是悲痛。 他虚弱地晃动着内衣里的腿,呼呼地咳嗽着,嘴角起了泡沫,又用手背擦了擦鼻子。女医生递给他一张面巾纸。 “那么你儿子感到悲伤的原因是……?”她问,又递给他一张纸巾。然后,她拿起笔,准备列张单子 :“我想你是刚从法国搬过来?新的学校?失去了朋友?” “其实……这些都不是理由,”我说。“嗯……也许除了最后一个原因。” 我已经感觉到事态发展下去会怎样,而且我希望,我可以在不探索内心那片神圣的净土的情况下,逃离这个地方。也许我会崩溃,在我忧郁的小儿子面前崩溃。女医生手里拿着记事本和笔,把我们当做实验室里的老鼠一样审视。在她面前崩溃,也会很糟糕。 我搜寻着道尔顿的眼睛。他的眼神就和三个月前,在爱达荷州的重症监护室里,在生离死别之际的眼神一模一样,痛苦地睁大了双眼。在这个漫长灼热的时刻,我感觉自己的内脏都在沸腾,我渴望回去。我想要逃离这一刻,摆脱这种语言,摆脱这家医院角落里女医生尖锐的眼神,没有安慰的目光,沉闷的、没有孩子欢笑的地方。 哦,亲爱的上帝,我想回到我们一家人都在的地方,把我带回去吧。 “布拉德福德夫人……?”她敲了敲手中的笔,抬起了眉毛,询问我。 我调整了坐姿,把双手叠起来放在腿上,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像晚间新闻的记者一样口述道 : 月 19 日,在美国西部农田中的一条灌“7溉水渠里,有一群大学生组织了水上活动,我们 18 岁的长子就在其中。那天晚上,他和另一名学生被吸进了水流之中,卡在一个隐藏的暗流里动弹不得。我的儿子两次都逃离了出来,但他又回到水中两次,试图挽救另一个男孩。另一个男孩活了下来,可我的儿子……” 我说完了。女医生把笔塞进了胸前的口袋里。她放缓了语气,极尽温柔地说道 :“哦,这真是致命的打击。你最好是不要去想它,继续坚强地生活下去。” 她不用给我提供任何纸巾,因为我的泪已经流干了,现在我的眼睛就和煤渣一样干涩。 我们在教堂里做礼拜。 好心的陌生人聚集在这个新组成的圣会里, 都在试图为我们做些什么。我知道这一点, 因为当我们神情凝重地 坐在教 堂的后座 上时, 我 看到许多人的眼神飞快地 从我们身上掠过。从我静止的身后传来我渴望听到的声音,简单诚恳的声音,“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很抱歉。”几个星期过去了,沉默的氛围充斥了整个教堂。 我的肠子缠绕在一起,拧成了一条厚厚的、又粗又硬的邮轮绳子,上面打了结。难道我还能冒昧地要别人和我一起感受这种伤痛吗?难道我能不合时宜地在演唱圣餐赞美诗时静静地哭泣吗?我的悲伤过于自私了吗?自我放纵?自怜? 现在这条绳子上打的结在呻吟。 后来深秋的一天,我们教堂里的一位成员,他从未跟我们说过话,大踏步地走到我面前,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并用另一只手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大声说道,“微笑!能活到今天简直太棒了!” 拉尔斯像是从《音乐之声》的演员阵容中走出来,他有着一头金发、湛蓝的眼睛、一排雪白的牙齿,他的脚步像巴伐利亚妖精一样轻快。他的身材完美,也许有 31 岁或 19 岁。他有一张不老的容颜。他随着席琳 • 迪翁的歌声轻柔地演唱着(在英语的映衬下,他的德国口音听起来十分美妙),径直向理发店的椅子旁走来,但我推迟了理发的时间。拉尔斯一边欣赏我们在镜子中的影像,一边试图跟我闲聊几句。我神情苍老、身体僵硬地坐在椅子上,他像小精灵一样灵活地踮着脚趾晃动。我感觉自己试图把自己从休眠状态中唤醒,张开嘴试图挤出一丝礼貌的微笑。从 7 月开始,几个月以来,我就没有真正开怀笑过了,但我实在没有力气微笑。 拉尔斯轻柔地低哼着、修剪梳理着头发。但我僵硬地坐着,内心充满了抑郁痛苦之情。我不敢开口说话,生怕会吐出不合时宜的话语。我的理智在惊惶狂乱地向前奔跑,试图策划一场逃生路线,逃离那些围绕家庭和孩子不可避免的问题。根据拉尔斯谈话的速度来看,在他剪下第一缕头发之前,我们就会谈到那个话题。 “生命很短暂,”他说,手里拿着一把剪刀,伸出手来抚平我的一缕头发。“对于我们最爱的人来说,时间永远是不够的。” 我蹦蹦跳跳、惊慌失措的心停了下来,就像我把它的尾巴踩在靴子底一样。我的喉咙紧了紧。 “拉尔斯,你是对的,”——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四个月前的今天,我埋葬了我的长子。” 他右手里的剪刀停住了,左手里抓着我的一缕头发,迟疑地把脖子伸向前方,眯起眼睛问道,“什么——什么……?” 我又轻声重复了一遍刚刚说过的话,但我无法再保持镇静了。 拉尔斯放下了手中的头发和剪刀,双手抱住头缓慢地左右摇晃,他从镜子前转向我,眼眶里盈满了泪水,微不可闻地呻吟了一声,弯下腰紧紧地抱住我的肩膀。“哦,不,不。我很抱歉,很抱歉……” 并不是每个人都像拉尔斯这样。 正因为他是如此与众不同,而我的情感又如此脆弱,我一次又一次地去找他倾诉,甚至在我的头发不需要修剪的时候。 春天的一个傍晚,我发现自己斜靠在拉尔斯理发椅上,头发上涂满了泡沫,他正在按摩我的头皮,突然问了我一件奇怪的甚至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所以,如果你是一个歌手,”他说,“为什么你从来都没有唱过歌给我听呢?” “ 唱 歌?”自从帕克的葬礼后,我没为任何人唱过歌。 你是“说……一首歌?” “是的,一首歌。为什么不唱呢?你喜欢唱歌。”他停止了搓洗泡沫的动作。“我想要你唱给我听。” 我闭上了眼睛,任拉尔斯用温水冲洗我的头发。情况总是如此,每当我任自己沉浸在思绪之中时,我的脑海里就会浮现出干燥、灼热的七月和爱达荷州那条充满恶兆的灌溉水渠。我感觉到泪水夺眶而出。 “而且……我应该在哪里唱歌呢?为你唱歌?”我闭上眼睛,咸湿的泪水夹杂着回忆流到我的太阳穴上,混合着水流喷洒进我的头发里。拉尔斯手里的淋浴喷头缓慢地涌出,融化了我绷紧的神经、焦虑的情绪、自我保护的意识以及激烈跳动的神经。我仿佛回到了一间温暖的洗衣房里,在那里,我注视着自己的双手在折叠孩子们的衣服,那些容纳娇小的四肢的紧身棉质衣裤和那些熨帖扁平的汗衫。我的手抚摸上面的纤维,隔壁房间里响起他们柔嫩的声音。然后我透过心灵向隔音窗外看去,看到那些翻滚的、永恒的、无害的、安然无恙的、洁白的雪纷纷扬扬地落在挪威的土地上。 “你要在哪里唱歌?那么,还有什么地方?”拉尔斯笑了笑。“当然,就在这里,现在就唱。” 我语无伦次地说了些什么,这种逃避的策略应该已经偏离了他的请求。但他并没有放松手上的动作。他不停地冲洗,现在更缓慢、更体贴、更温柔地轻轻地把我发际线上的最后一缕泡沫抹去。在我的脑海里,我打开了一扇小窗口,放眼望去,可以看到一个充满圣灵的峡谷,里面种满了松树,显得十分宁静祥和。我看着自己伸手打开窗户,感觉自己的嘴巴慢慢张开,呼吸着凛冽的挪威空气。我觉得自己的嘴巴张开,温暖的水流把痛苦的世界冲出我的脑海,冲进了理发店里的排水管里。
安然于行的幸福——结痂
书名: 安然于行的幸福
作者: [美] 梅丽莎·道尔顿·布拉德福德
出版社: 北京时代华文书局·阳光博客
原作名: GLOBAL MOM
译者: 王怡康
出版年: 2015-8-31
页数: 288
定价: 38.00
装帧: 平装
ISBN: 97875699028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