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逝 我数了数,有 7 道伤口。 但我抬不起手去触摸它们。“7”是多么完美的数字啊!他的前额上有 7 道伤口,大伤口、大伤口、大伤口、小伤口、小伤口、小伤口、大伤口,就像摩斯密码一样,传递着血红色的讯息。我试图在重症监护室里的死寂中破译这个密码,我从金属腿的椅子上冲到了轮床前。 摩斯密码,死亡密码。Portneuf( 波 特 纳 夫 ) 地区医疗中心,Port Neuf 是法语词汇。但我们现在在爱达荷州的波卡特洛。这是什么地方? 帕克就躺在闪烁的绿灯下,他面朝下躺在轮床上,从脚踝到腰部盖着一张薄薄的、皱巴巴的白色床单。他宽厚的肩膀上已经没有那件蓝色的 T 恤衫了,一天前我欢快地拥抱他时,他还穿着那件衣服,我的声音消融在灼热的夏日空气中,“几天后再见。” 那件事是发生在昨天吗?那是我们俩吗?那是躺在这里的男孩吗?这是我吗?这件事发生了吗?到底哪件事是真实的?除了一边的肩胛骨上一道道深深的伤痕之外,他的肩膀仍然和从前一样完好无损,但现在,它几乎一动也不动了。 我从未见过他这么平静,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甚至在他的睡梦中,我也不曾见过这种状态。他睡着了吗?这台机器又是什么? 他的嘴上卡着呼吸机,但他光滑的、肌肉强健的躯干却几乎没有任何起伏。我看到那个带着钢轮和导管的庞大的白色机器了,我心烦意乱,根本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一个棕色头发、戴眼镜的护士走到轮床前,检查对面的那台机器,她躲闪着我的眼神,但一定看到了我疑惑的神情,回答道 :“布拉德福德夫人,他们让你的儿子这样躺着,因为这种姿势或许能让他肺部的积水排出来。”我能感觉到,她在竭力保持镇定。她继续轻声说道,“这台机器能帮助他的肺部收缩和扩张。”一阵漫长、压抑、凝重的沉默氛围在屋内蔓延开来。“他是如此英俊。”她说。我点了点头,我知道他很漂亮,他会好起来的。帕克,你会好起来的。你能听到我说话吗?你在哪里? 我询问了一些关于生命维持设备的问题或面朝下躺着的必要性。宝贝,我是了解你的,你这样躺着怎么能舒服呢?我就像一个女学生一样,喋喋不休地问着问题,生怕错过任何明显的生命迹象。但护士只是说,“他现在在上帝的手中,全靠上帝来决定了。” 机器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就像被黏液堵塞一样。我表面上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但内心却在和上帝、和帕克进行着一场沉着稳定的对话。“这个男孩一定要活下来,这个男孩会活下来的,让这个男孩活下来吧。亲爱的,你看到我冰冷的双手在不停颤抖吗?”自从得知那 个噩耗之后,我的身体、我的整个世界都沉浸在眩晕、冰冷的黑色漩涡之中。晚上 11 点钟,电话响了,一个不知名的男性嗓音传入我的耳中,他告诉我出了一场重大事故。 “布拉德福德夫人,您能立刻来一趟吗?不要超速行驶,现在就过来。” 我并没有超速行驶,在我从犹他州赶往爱达荷州四个半小时的车程里,我从一个州穿越到另一个州、从一种存在状态变成另一种存在状态,终于,我在凌晨三点半抵达了医疗中心。我的身体因为那些未知的恐惧变得僵硬起来,根本不敢想象发生了什么事。但一下车我就狂乱地冲进了这间重症监护室,现在我正坐在这里,蜷缩在椅子里,守着我昏迷的孩子,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他的手臂。 “布拉德福德夫人,发生了一起严重的溺水事故。”电话另一端的男性嗓音传了过来,他甚至没有告诉我他的名字或者是我记不得他是谁了,因为我的脑海中已经自动排除了那些细节。但不知怎么回事,他联系到了远在犹他州的我。他是怎么找到我父母的电话号码的?在 搬运途中、在那两个奇怪的星期里,我们六个人分散在六个地点 :巴黎,慕尼黑……帕克在爱达荷州的一间学生公寓,道尔顿和吕克在位于普洛佛一间公寓长毛绒地毯上的睡袋里睡觉,而我就在那里度过了我的童年时光。克莱尔和卡洛琳 • 索伦森待在当地大学的青年营里,而我几天前才刚从慕尼黑抵达这里。兰德尔还在老地方,被标着“巴黎→慕尼黑”的箱子包围着。 给我打电话的这个男人是谁?他还有什么消息没有告诉我吗?我仔细聆听着电话另一端的声音,开始在脑子里整理发生的事情,我勉强开始理解他的意思了。 “那条该死的灌溉渠里似乎隐藏着一个漩涡,没有人能看到它,”那个男人几乎不带任何停顿,接着温柔地说道,“另一个男孩被卡在里面了。那些该死的灌溉渠总是会制造些麻烦。布拉德福德夫人,您的孩子跳了进去,看起来他是想把那个孩子救出来。现在的情况是, 另一个孩子被提早冲了出来,有人立刻帮他做了心肺复苏,但您的儿子……” “我的儿子……?” “呃,布拉德福德夫人,他在水里待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 “时间太长了?” “10 分钟,也许是 20 分钟……或更长的时间……或许吧。” 一片沉寂。 “现在,啊,布拉德福德夫人,我们会给您接通服务台,他们会告诉您有关赔偿金的细节问题。请您准备好卡,然后尽快一路赶过来吧。但也别开得太快,好吗?今晚我们创伤中心不需要两场事故。” 这件事情没有发生,不会发生这种事情的。我拿着一个星期前刚在慕尼黑买到的新手机,理了理思绪,开始打电话。我第一个就打给了兰德尔 :“亲爱的,来爱达荷州吧,就是现在。 ”他接到我的这通电话后,开始在小路上不停地奔跑,跪在飞机场和飞机上的卫生间里, 祈祷哭泣。他冲到服务台前,恳求机场人员把他的行李从这架飞机上拿下来,转移到另一架飞机上去,接着一个飞机乘务员在餐巾纸上给他标出了从飞机场到国内服务台的另一条捷径,最早能让他在星期五午夜抵达波卡特洛。出人意料的是,他在接到我电话的 20 个小时后就奇迹般地抵达了这里。与他以前的旅程相比,他从未感受过在天堂与地狱间穿行的如此漫长痛苦的旅程。 我们联系上了克莱尔,她正待在和卡洛琳合住的屋子里。令人意外的是,整个晚上她的手机都保持着开机状态。在波士顿的格雷格和克里斯蒂娜把我们聚集在一起 :在慕尼黑的兰德尔、在普洛佛的克莱尔、在赶往爱达荷州路上的我。我们每个人都试图理清这令人费解的事情,放声哭泣,彼此安慰。我们仍然在哭泣,试图能让克莱尔从青年营中出来,这样她就可以和亲戚朋友们一起驾车赶往爱达荷创伤中心了。 在犹他州度假的朋友们把道尔顿和吕克从公寓里接了出来,向北开了 5 个小时的车把他们送了过来。这样,当兰德尔最后抵达这里时,我们——朋友们、包括我们自己六口之家在内的大家庭可以聚集在一起。 我们六个家人,聚集在一起。 我正在科罗拉多度假的父母,在方向盘后收到了我在凌晨一点到两点之间发出的语音邮件,他们正坐在租借的“拓远者”汽车里,刚穿过犹他州和爱达荷州朦胧月色下的边界线。“妈妈,爸爸,我是梅丽莎。拜托、拜托你们接电话,拜托你们。发生了一起可怕的事故。拜托、拜托你们接电话或者打给我。这是慕尼黑的号码,所以必须先拨0-0,再拨……” 我 70 岁高龄的父母一路上都在祈祷,他们一边调转了车头,连续往回开了 11 个小时的车,一边用手电筒查看破损不堪的地图。他们来到重症监护室时,发现他们已到中年的女儿面色苍白地裹着医院的毛毯,正在他们一动不动的长孙旁边祈祷。 帕克的舅舅阿龙把我们的姐姐也带了过来,他紧紧搂住她的肩膀,扶着她向屋内走去。他们一进到屋里,我们的姐姐就几乎瘫软到地板上了。我抱着我的弟弟阿龙,一起放声大哭起来,泪水几乎淹没了我儿子的身体。一个人站在床边浑身颤抖、内心痛苦,而另一个人则一动不动、平静地躺在聚光灯下。 克里斯蒂娜和马娅分别乘坐波士顿和旧金山的最早一班飞机来到这里。邦尼 • 珍、伊莱恩、莎伦和其他人从美国各个角落彻夜不眠地开车赶了过来。梅勒妮从附近的城市赶了过来,带来了一系列的旋转保温壶,里面装着食物和饮料,以便提供给源源不绝赶过来守候的人们。无数的电话打进我的手机里,我必须把电话交给别人接听。从巴黎、奥斯陆、盐湖城、费城、罗马、慕尼黑打过来的电话,又是巴黎、巴黎、巴黎打过来的电话。遍布全球和轮床前的家人和朋友都在静静地守候着。 兰德尔不在我身边,我感觉自己只能用一只肺呼吸,周围凝重、恐惧的氛围几乎让我喘不过气来。我不得不坐下,身体向前倾,用交叉的双手支撑着自己的头部,有节奏地轻轻来回晃动身体,向上帝哭诉,和上帝交谈、试图接受这个残忍的事实。每当我独自一人的时候,我总是要摊开经文,大声朗读许多遍,我放入旅行袋里的第一件东西就是经书。当我朗读经文时,我靠近帕克,几乎能闻到他肌肤上熟悉的麝香味。我在他的左耳边轻声诵读了很长时间,只有当我去研究机器上的曲线图时,我才会撤回身体。这个柔软完美的小婴儿,他奇迹般地降临到这个世界上。就在几个星期前,在他的高中毕业典礼上,我坐在他身后几排开外的座位上,还盯着他的左耳发了会儿呆。他穿着闪闪发光的宝蓝色学位服,骄傲地坐在那里。在巴黎,那天下午他看起来泰然自若,甚至显得十分庄严高贵。但我清楚地知道 :他在等待毕业证的时候,心里十分激动忐忑。我知道这一点是因为他一生中,每当他的神经反射系统抬起收缩,只要轻轻一拉,他的一只耳垂就会随着肾上腺素激增而变红。在那天的毕业典礼上,他那只熟悉的左耳垂又变红了。但现在不会了,我只看了一眼那只耳垂,就知道它传达的意思了,他的手掌不可思议地僵硬着,无论我怎样抚摸它的纹路都毫无反应。我把嘴唇伸到他的左耳边,轻声呢喃道,“帕克,我的爱,听我说。我会让你活过来。” 在这个撕心裂肺的时刻,我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是我该放手的时刻了。”让自己解脱吧!这个想法告诉我,我可以失去理智,可以彻底崩溃、陷入疯狂的状态之中,永远都不要恢复正常。没有人会责怪我,他们会为我这种精神错乱、幽怨痛苦、中途变节、疏忽大意、 愤怒狂暴的状态找到合理的解释。在我失去理智的画像下方会标注一行字幕,我蜷缩在角落里或挣脱束缚、陷入狂乱的境地之中。“哦……梅丽莎?是的,这太令人悲伤了。我是说他的大儿子出了那 样的事故,你知道的……接着她就变得……呃……不太对劲了。我想你不忍心责怪她吧。” 那种思想嘲笑了我 30 秒左右。 再也没有回来过。 星期五晚上 7 点,兰德尔脸色苍白、气喘吁吁地闯进了重症监护室的门。一幅幅无声的画面从我眼前掠过,我感觉自己的意志力在逐渐瓦解。当我亲爱的丈夫看到这一幕时,他晃了晃,竭力稳住了自己的身体。他仿佛一夜间就苍老了 50 岁,“哦,帕克,我亲爱的儿子,亲爱的儿子。” 屋内充斥着沉寂和恐惧的氛围,有些特殊的时刻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 我、兰德尔和克莱尔在黑暗的角落里紧紧地抱在一起,主治医生低声向我们解释了医学报告书上的内容,其他人离开了我们,留给我们足够的空间,让我们努力消化刚听到的消息。克莱尔勇敢地说出了我们根本不敢想象的话,更别提这句话了:“如果他的身体不健全了,他也不会想要活下去了 ”我抓住她的手,抑制住眼眶里汹涌而出的泪水。听到克。莱尔坦率的言论,我震惊了,为她如此理解她亲爱的哥哥感到震撼。这个男孩十分爱惜自己的身体,他有着健全的血肉之躯,他是生活在地球上的创造物,他扎根于这个世界,他是我见过最生气勃勃的孩子。而现在医生却对我们说 :“布拉德福德先生和布拉德福德夫人,存活,任何形式的存活率,从概率上来说,不到 10%。正常的存活率只有不到 5%。” 整个神圣的夜晚,我们都在迷宫一样的走廊里徘徊,同时也在脑海里徘徊思考,试图接受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噩耗。尽管“试图接受”不仅仅需要一晚上的时间,而且需要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漫长的心理煎熬,但事实上,我们确实感到自己逐渐被包围起来。“包围”,这是我可以找到形容目前这种状态最好的词。我和兰德尔缓慢地注意到周围涌来一种坚定的信念,这种信念让我们稳定下来,让我们得到了深刻的安慰,就像你站在沙滩上挖洞,准备将自己埋进去。但当你一脚踏进去后,你发现湿润沉重的沙子将你的身体稳稳地托住,支撑着你,这时你就知道你不会被打倒了。就是类似那样的感觉,那种被沙子包围的感觉。我们既不会跌倒,也不会被完全冲进海里。 我们走出了波特纳夫医疗中心,经过了直升机起降场,那里停着那架直升机,就在几个小时前,我的儿子就是这样被送到这里来的。我们站在漆黑的夜幕下,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似乎也感受到了我们的恐惧。在大声对上帝和帕克说了些话之后,我们沿着原路返回,回到了重症监护室。我们待在房间里一直等到天亮,最后决定性的考验来临了。 冥冥之中,我已经知道这一幕了。它看起来是如此的遥远,又是如此的熟悉 :爸爸、妈妈蹲在病房里的一个角落里,日光灯、医疗人员,机器发出有旋律的哔哔声,病房里充斥着抗菌剂的味道,白色的床单以及一个抢救无效的孩子从一个世界到达另一个世界。随着我们每个孩子的出生,我和兰德尔都迎接充满希望的新生命的到来,感觉生活变得充盈起来。作为赋予他们生命的我来说,我并不觉得生孩子是一项艰巨的任务,相反的,我觉得这是一项充满禅意的事情。在生孩子的过程中,我几乎感觉不到任何痛苦,但我能感觉到由于子宫强大的收缩压力,孩子被推出来、呱呱坠地的那一刻。在分娩的过程中,我能想象到身体的扩张、狭窄的阴道在扩张延伸以便为小生命的出来提供通道。我能体会到增加的压力频率、阴道的扩张、欢迎新生命降临的感觉,随着身体的扭曲,我的身体里分离出另一个小躯体。 现在,在波特纳夫,一种不祥的预兆笼罩了整个房间,我们感觉生命正在逐渐抽离,一点一滴地流逝。我们感觉身体被撕开了巨大的口子,鲜血淋漓,痛入骨髓。当一个人游离在世俗生活中,被厚重的外壳和泰然自若的盔甲所包围时,那种体无完肤、痛彻心扉的状态足以让人接受那些突如其来的变故。 我们把所有等候在外面的家人和朋友带到了帕克的小房间里,聚集在他的床边。房间里弥漫着对生命的敬畏之情,以至于这个房间比外面的走廊更厚重、更明亮,跨进这道门就像穿越屏障一般。那时,帕克的身体已经被翻转过来了,在和他进行最后一刻的私密的交流时,我们终于可以无拘无束地审视、记住他的面容了。我环顾四周,所有的人都低着头。兰德尔动容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已故的伦布兰特 1 的自画像。道尔顿的神情就像 45 岁的中年人一样凝重肃穆 ;克莱尔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含泪盯着帕克 ;我的父母显得如此脆弱无力,他们的身体在不停地战栗 ;我的朋友和家人脸上都显现出柔和的表情 ;我还感觉到有其他人站在那里,虽然我看不到他们,但他们显得如此真实,站在所有空白的角落里。帕克完美无瑕的身体被一张纯白色的床单覆盖着。 然后,我感觉自己穿过荒芜的灵魂,唱起了歌,这让我很震惊,在我毫无准备也没有预料到的情况下,我就开口了。房间里一片沉寂,只有微弱的灯光在闪烁,我开口唱道,“我知我救赎者长存……”在我唱完这一句后,整个房间里的人都加入到我的歌唱当中。天堂飘浮下来,像一片巨大的、轻如羽翼的天蓝色丝绸将我们紧紧包围。我又唱了一首写给儿童的教会歌曲——《我是上帝之子》。我用挪威语和法语两种语言各唱了一遍,因为帕克自己也经常用这两种语言唱这首歌。整个房间里的人都在唱歌,泪水顺着我们的脸颊流下来,我们用颤抖的嗓音,轻柔地唱着歌,强烈的情感几度让我们哽咽。我们站在那里,围着帕克的身体,一起唱歌。我们对着帕克、对着天堂,发自灵魂深处地歌唱。当我唱到《奇异恩典》这首歌时,道尔顿也大声唱了起来。当我唱到《请你记得》这首法国摇篮曲时,吕克也齐声唱了出来。此时此刻,我们聚在一起,站在这个临时的圣台脚下,为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唱着赞美诗。我们唱歌,一直唱下去,把帕克送上天堂。 然后那副天蓝色的丝绸窗帘将我们静静地包围,我们倾耳聆听着。 我看到上帝显灵了,他对我说了两个字 ——Port Neuf( 波 特 纳夫),当然是用法语说的。波特纳夫是隐藏在爱达荷州乡村角落里的地区医疗中心。在所有的地方、所有的名字之中,波特纳夫与我们说法语的男孩息息相关,他就是在这里度过了最后的时光。上帝传达给我们的旨意十分明显,他在为我们的儿子导航,为他的儿子导航,把他送达一个新的安全港口。他在带我们的儿子回家。我们低着头,沉浸在不敢想象的重压之下,上帝要求我们把帕克还给他。 我想起自己曾匆忙赶到北部去见我刚上大学的儿子,帮他把巨大的非洲手鼓放到第一间学生公寓里。下午 3 点,我在停车场跟他告别,在夏日明媚的阳光下,我和他紧紧拥抱,我还能感受到他强有力的心跳。而在 7 月 21 日,星期六早晨,帕克 • 费尔伯恩 • 布拉德福德被宣布脑死亡。生命维持设备被摘除了,他的肺部发出最后一缕对地球空气留恋的叹息。随着他的头部优雅地倾斜到一边,地球就脱离了既定的轴线,开始以一种怪异的姿势东倒西歪地旋转,旋转进无迹可寻、难以接近的区域,只有上帝才能逃脱,也只有上帝才能拯救。 “布拉德福德先生?这里有你的电话。” 重症监护室里的护士将电话递给了兰德尔,我从墙边拉过来一把椅子坐在他旁边,仔细听着。站在接待台后的护士十分瘦弱,棕褐色的肤色和挑染成银色的头发,手腕显得强健发达。她没有戴婚戒,可我记得她曾经提过她有个儿子。在我们围在轮床前的最后一刻,在一片厚重和神圣的寂静中,她试图对我们表现得亲切随和一些,她夸奖我们的儿子很英俊。她笑容满面地说,我们的儿子和她的儿子几乎一样大。 现在,我们这对从二号房间里出来的父母正坐在同一个略显斑驳的胶木接待台前,接着我认出了那位瘦瘦的护士,她是一位单亲妈妈,还有一个和我的儿子年龄相仿的儿子。她把话筒递给我们。因为我的腿和手甚至我的肩膀和肋骨都开始颤抖,只能让我的丈夫进行谈话了。我的牙齿打颤,指甲由于过度悲痛成了灰白色。我把天蓝色的毯子更紧地围在大腿周围,把它拉到肩膀之上围住自己的脖子。我丈夫的嗓音缓慢而温暖,护士走开了。 他要回答器官捐献中心提出的问题,他要向我断断续续地重复这场电话访谈冗长无休止的询问。考虑到二号房间已经移除了生命维持设备,出于这种必要性,这场器官捐献的访谈计划在两分钟内结束。 “你的儿子服用过娱乐性药物吗?”电话另一端的人询问我的丈夫。 “从没有过。” “甲苯磺酸索拉非尼片?甲安菲他明?滥用过处方药?” “没有,从没有过。” “他酗酒过或甚至在社交场合喝醉过么?” “从没有过。” “性活动。布拉德福德先生,你的儿子在性活动方面活跃吗?” “不。他从未参加过任何性活动。”“布拉德福德先生?呃,你确定吗?你知道,这是为了排除任何可能感染性传播疾病或艾滋病的风险。哪怕他的免疫系统里有任何一丝这样的病毒,我们都不能使用他的器官。任何性活动?和女人的性活动,布拉德福德先生?或者是和男人的性活动?” “不,从未有过,我很确定。” “那好吧。啊……是啊,好吧,下一个问题,布拉德福德先生。我们还有许多问题……” 当电话另一端器官捐献中心的人员继续询问细节情况时,我看到另一位护士向我儿子的房间里走去。我坐在这里,听着兰德尔的回答,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静静地抽搐,我根本不知道那位护士要干什么。但她向房间门口走去,进了房间,和我的儿子待在一起。我没有丝毫力气去追随她或者是继续想下去。我只能试图待在这里,待在这张塑料椅子上,在兰德尔接这一通令人迷惑的电话时,给他以无声的爱和支持。 “布拉德福德先生,您的儿子活着时都住在哪里呢?爱达荷州,对吧?” “只在那里住了 9 天,如果要把这个算进去的话,”兰德尔回答道。“还有犹他州、香港、宾夕法尼亚、新泽西、凡尔赛和巴黎。” “哇哦,好的,”那个声音轻轻笑了起来,“我知道了,继续说下去。” “还有挪威。” “挪威?” “挪威奥斯陆。” “布拉德福德先生,那是什么时候?” “很多年,从 1994 年到 1999 年,我们在挪威住了 5 年的时间。” “好的,布拉德福德先生,您能稍等一下吗?” 兰德尔看了看我,把天蓝色的毯子拉到我的下巴,正好遮住我的脖子。我流着泪对他微笑,尽管这种微笑显得很怪异,但显然,我对他微笑并不是仅仅出于礼貌。 “布拉德福德先生,这里似乎出了点儿问题。政府档案里的记录显示,在你们居住的那五年中,挪威出现了三次疯牛病例。很不幸的是,这意味着您儿子的器官不适合捐献。但我们衷心感谢您能抽出时间接受我们的访问,布拉德福德先生。” 我现在处于一种黏浊的状态,除了灵魂,所有的感官都向残酷的现实妥协了。尽管我浑身冰冷,但我所有的关节都变得柔软无力,我的意志也脆弱得不堪一击。“所以我们甚至都无法捐献他的器官。”我想。“他要是知道了,肯定会不高兴的。”我无法从这张带有铝合金的椅子腿的医院的椅子上站起来,我盯着自己的双手。兰德尔把手伸了过来,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一位扎着棕色马尾辫的护士走进了二号房间,清洗了手臂,又消了消毒,准备着手做应该做的事情,她一向训练有素。她向我的儿子走去,向我儿子的尸体走去。我的儿子躺在轮床上,他是如此的英俊、美好、贴心。那是他的双脚,我曾经教他怎样修剪脚趾甲。那是他的双手,在产房里,当他躺在我怀里时,我曾经为他的小手感到惊叹。在我给他喂奶的那 11 个月里,他曾经用手推挤我的乳房。吸奶时,他用那双不可思议的小手推啊推,总是用小手揉捏我胸前的肉。同样也是这一双手,在长时间地练习敲击非洲手鼓之后,他和小伙伴站在夏乐宫的台阶上时,骄傲地向我展示手上磨出的硬茧和水泡。 现在这个陌生人,这个穿着白色护士鞋、推着金属旋转手推车的女人,正在向我的儿子手边走去,她不会理解那双手上的硬茧意味着什么。她朝着那副陌生完整的血肉之躯走去,对她来说,我的儿子完全是个陌生人。接着,她优雅地迈着轻柔的步伐,无声地继续进行着有条不絮的工作,翻转、抬起、裹住、弯曲,把布浸湿在冷水里,擦洗四肢,再把医用布在一个实用的金属盘子里扭绞一下,把水挤出来。这位不知名的女人沿着他僵硬的身体曲线一路擦下去,分享着他最后的圣礼。 亲爱的朋友们和同事们 : 我和梅丽莎怀着无比悲痛的沉重心情证实我们亲爱的儿子帕克 • 布拉德福德在一次溺水事件中不幸身亡。他在 2007 年 7 月 21 日星期六早晨11:19 去世了,他才只有 18 岁。在我们悲痛欲绝的时刻,任何言语都只会显得苍白无力。在我们四个可爱的孩子中,他是我们的长子,但他不仅仅是我的儿子,还是我最亲密、最喜爱、最珍惜的朋友。他在 7 月份从法国巴黎的一所高中毕业,两个星期前进入了爱达荷州一所大学,和其他 350名学生成为了学校新生。上个星期四晚上,他和 20 名新生一起到当地常见的灌溉渠里游泳,帕克和一个同班同学突然被一股隐藏的逆流冲到小桥下的一个漩涡里。帕克以某种方法挣脱了钳制,手指抓住了桥下一小块混凝土壁架,悬在半空中呼救。两个经过此地的学生听到了他的呼喊,赶去召集其他人过来帮忙。但是,在其他人赶过来之前,帕克又潜进了漩涡去救那个学生。接着帕克游出了灌溉水渠,站在岸上呼喊其他人一起,形成人链,下水帮忙,他又带头跳了进去。4 名学生在水里手拉着手,但人链断开了,帕克和先前被困住的学生仍然卡在漩涡里,水流淹没了他们。过了不久,那个学生的身体被冲出了漩涡,通过施行心脏复苏术,他活了过来。然而帕克依然卡在水下。又过了几十分钟,他的身体被冲了出来,接着漂到下游,在瀑布中撞上了一块参差不齐的火山岩上。他的身体被冲上海岸时,整个人已经失去了意识、没有任何呼吸、撞击严重。朋友们为他施行了 30 分钟的心脏复苏术,直到护理人员赶到,设法让他恢复了一点微弱的心跳,紧接着又用直升机把他送到了爱达荷州波卡特洛的波特纳夫医疗中心。医生们竭尽全力抢救了整晚,但他只能靠生命维持设备支撑身体机能,再也没有恢复脑部活动,他的身体缺氧太长时间了。 我想要告诉你们,我们的朋友、家人和我工作中结识的同事,我们对你们的支持感到十分温暖。你们源源不断的鼓励、美好的祝愿和帮助简直就是雪中送炭。尽管我现在仍然感到无助和悲伤,每晚都不曾合眼,渴望把我的儿子再次拥进怀中。自从他离开人世后,你们无尽的仁爱、善解人意的行为和虔诚的祈祷帮助我们减轻了灼热煎熬的痛苦。他是如此英俊,我为他卓越的一生和他做出的选择感到骄傲,包括他最后的决定。我为有帕克这样的儿子感到自豪,我很荣幸能成为他的父亲,一直都是。 我对你们致以深深的感激之情。 德尔 • 布拉德福德
安然于行的幸福——伤逝
书名: 安然于行的幸福
作者: [美] 梅丽莎·道尔顿·布拉德福德
出版社: 北京时代华文书局·阳光博客
原作名: GLOBAL MOM
译者: 王怡康
出版年: 2015-8-31
页数: 288
定价: 38.00
装帧: 平装
ISBN: 97875699028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