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入山林,最基本的修炼,是成为自给自足的背包客。这里背包客的定义和自助旅行的背包客有些不一样,山林里,没有现代设施,背包里的法宝,必须完全照顾食衣住行,走到哪,都可以变出厨房和卧室,等于是把家背在身上。 自从开始从事户外运动以来,四海为家,山林野宿的日子,恐怕已经有好几百个日夜,第一次山野背包行的记忆,依旧栩栩如生,就例如,在2003年炎炎夏日中,那五味杂陈的两天一夜。 因为我没有买滤水装备(在户外我们使用滤水过滤湖水或是河水,就不用背太多水,因为水很重,沿途补给就好,但我那时还没有购买滤水装备),只好带了足够的饮水。没有炉子,也没有锅子,带的食物纯粹是干粮,午餐、晚餐、早餐、午餐,做了四个花生酱三明治。背包是借的,帐棚和登山杖是新买的,只有睡袋跟了我几年。鞋子则是前一个冬天买的,从没上过脚。没有轻量的雨具,只好抓了滑雪用的防水衣裤替代,天真地祈祷已经连绵数天的阴雨天气,会因为我消散而让太阳展开笑靥。此外,还带个领队交代一定要的大垃圾袋。 夏天的山林是可怕的,到了集合地点,背包尚未上身,蚊子已经围着我周身飞舞。自我介绍混杂在喷防蚊液的嘶嘶声,谁也不记得谁的名字。一个曾经带过儿童夏令营的女老师,背了似乎可以吃一个礼拜的食物;一对跟我一样也是没有任何经验的情侣;一个貌似严肃、随时收听着气象预报的男子,一副有备无患的模样;一个娶了个日本老婆的老伯,很高兴我也喜欢喝茶和吃米饭,最后再加上领队、副领队,喔,还有领队的男朋友,一行九人,鱼贯地穿入林间小径,而我终于会知道,我的第一次,是苦瓜菠萝盅的滋味。 这次山野背包行的地点,是一个叫做雷沼泽的地方。地势低洼,树影层层迭迭,加上连日的雨水,沁凉地感受不到一丝暑气。若有心,低头仔细搜寻,会发现各式千奇百怪的蕈类、菇种,迫不及待似的从土中挣扎出来,和你探头招呼。突然,一道亮闪闪的身影略过眼角,这些橘色的迷你蜥蜴穿巡脚胫,正是来此探幽访胜的旅人最爱的惊喜。 雷沼泽是有名的湿地,林中数以百计的细小涓流日夜不停的奔流,因为前些日子的雨水,许多细流默默地汇成小溪,小溪汇成河,多染绿了不少岩石,也成为我们这一行人的阻碍,地图上标示的溪流处多已成为参考数据,前人搭起的桥梁也已经腐朽坍塌。我们时时都必须另辟蹊径,颠巍巍地踏过不知何年何月倒折的树干,如履薄冰似地尽量轻盈地舞过溪流中突出的湿滑惨绿石块,彷佛他们是我们唯一的依靠,最后的亲人。 在肩上背负着十来公斤的生活补给,注意力又与河流抗衡的情况下,连我在内很多人都累了。女老师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严肃男若有所思地聆听气象预报,情侣组交换何时可以扎营的絮语。渐渐地,大家又默不作声了,收音机里传出的气象播报声在空气中扩散开来,而此时,雨水像是商量好似地,淅沥沥地落下,大家慌了手脚,乱哄哄地穿上了雨衣雨裤,背包绑上大垃圾袋,像是小青蛙顶着片观音莲。我笨拙的套着属于冬季厚重的滑雪外套,拒绝套上更不相称的滑雪裤,执拗的不发一言以伪装我的坚毅。雨就这样一直下、一直下、下个不停,老天还真是很顽皮,累得大家谁也记不得要抱怨。 好不容易到了传说中的扎营地,甩下了哭个不停的背包,敲出了新买的帐棚,我楞了,从来没有在大雨滂沱之下搭过帐棚的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好心的领队走过来,抖起遮雨布说:“在雨中扎营的时候,要把遮雨布覆盖在主帐之上,这样可以降低主帐进水的机率。”我暗骂了自己一声愚蠢,随即手快脚快地搭起了帐棚,这就是我今晚甜蜜的家。真想马上就呼呼大睡,可为什么每个人都还悛巡在外,莫非担心什么洪水猛兽? 倦极的我, 勉强撑起身躯,移动到离人群最近的一块岩石上坐下,虽想参与讨论,但轰然的雨点还是成功地打散了所有想借空气传过来的每个单字。唯一能做的是保持无神的双眼睁开,也许脑袋瓜儿会灵光一现诠释视神经传递给它的信息,直到聚集的众人又散了,我仍然未捕捉到蛛丝马迹。只是像是被静坐于树下一脸肃穆的严肃男感动一般,眼皮乖巧地沉下,梦的世界开始涌现,此时,雨,还是下个不停。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在雨中醒来,严肃男已不知踪影,慌忙四顾,只见他在预留下来的平地上才竖起帐棚!树林深处,副领队的单人帐也悄悄的出现了。一群人又聚集在一块,借着被树叶屏障的天然石桌准备着晚宴,锅炉滚滚地烧起热水,照烧乌龙面与桑椹果茶的香味互相争竞,我连忙摸出我的花生酱三明治,靠近炉火,彷佛我就是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 娶了日本太太的非利普先生亲切地问我晚餐准备了什么好吃的?我羞赧的扬起我剩下一半的花生酱三明治,嗫嚅地说这就是我的晚餐。副领队取笑着说:“她是个简约主义的虔诚奉行者”,又激出我另外一个赧然的微笑。非利普先生也笑着说:“尝一些我带来的桑椹茶吧,淋了全身的雨,吃些热的东西会舒服一点。”从小的礼仪训练只让我迟疑了数秒钟,就接过递过来的热茶,又是一个赧然的微笑,却是温暖了许多。 一会儿,众人都填饱了肚子,副领队提着个大垃圾袋搜刮大伙儿剩余的粮食,丢进我包着另两个花生酱三明治的小包包,不知道怎么地,有一点心不甘情不愿。很快地,深夜熊先生悄然造访的想象,平服了这暂时的失落感。副领队带着两个壮汉,利落地将食物吊在雀屏中选的树干上,遥远望去,高高悬起的食物袋,像是保障今夜安宁的平安符 。 是时候好好休息了,天可怜见,睡袋的防雨措施相当周全,可能是我所有携带的装备中,唯一一个没有沾上一点雨水的。在城市的生活中,三不五时总容易有些额外的需求,好食物、好音乐、好电影,什么都好了,又觉得平凡无奇。而在这里,一个干净清爽的帐棚,暖暖干燥的睡袋,却让我好满足好满足,幸福也不过就是如此罢了。雨,这一夜没有停过,在我的小天地里,我始终是如此舒服地、温暖地睡着。 阳光起得好早,洒遍了营地。流水声细细,四面八方涌来的清亮鸟啼,嘲笑或是怜悯地充当起床号。大自然就是有这么神奇的力量,一下子就驯服了城市生活,培养出来的赖床习惯。我爬出睡袋,一拉过昨日脱下的长裤,心中不禁叫苦连连,长裤在昨日雨水的浸润之后,还舍不得从湿软的温柔梦乡醒来,这可怎么穿?偏偏唯一剩下的裤头,是件坚强耐雨雪的滑雪裤,权衡再三,一咬牙套上了滑雪裤,心中开始祈祷今天千万要下雨啊! 着装完毕,爬出帐棚,只见众人已经聚集在石桌旁,愉悦地聊天进餐,我相准了那两个花生酱三明治,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取得食物,接着占据了一个不为人注意的小角落,像只松鼠般一小口一小口地啮着粮食,偏偏花生酱三明治再怎么丰富,也就不过两片面包,数分钟就荡然无存了,黯然神伤的我打起精神收拾起帐棚睡袋,整装待发。 不知道是否一晚的好眠补不足昨日流失的精神,只见今日整个团队气势并不如昨日高昂,队友与队友的间距也逐渐拉大,在前头的人不时停下翘首盼望,却又恐怕速度一缓,失去了那股惯性,将来耗费的体力更多,所以只要一撇见后方来人的身影,又开始埋头苦干地前进。 我本着我的老二哲学,不领头,也不落后,免却了走走停停,就那么维持地恒速前进,好比前头的严肃男仍旧永不止息地聆听着他的气象预报。只可惜我听不到一点老天以雨水消暑的打算,随着太阳逐渐高升,我的双腿逐渐受不住被滑雪裤逼回的汗气,我感觉到我的体力正以昨天两倍的速度消逝着,背上的行囊似乎更重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原以为昨晚已然安抚好的右脚后跟,也逐渐燃烧起来,想象它将随着我的一步一脚印,滚滚沸腾煮出一笼好泡馍,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只是这一瞬即过的清凉,攻占不下滑雪裤建造起的坚强堡垒。于是,上下相逼的结果,我一会儿自怨自艾准备不周,未曾在行前好好驯服那一双会磨脚的新鞋;一会儿是忙不迭地计算剩下里程数若干,还有若干时间才可以离开这个清幽的鬼地方。 真是境由心转,昨天还在赞叹菇蕈类植物的群种浩繁,惊喜橘色迷你生物的敏捷生命力,醉心阳光洒荫林间的掩掩映映,今日景物依旧,阳光更加洋溢笑脸,却打不起精神再好好地环顾低回这个洞天福地。 严肃男向领队报告他将省略最后四英里的行程,该处也是到终点之前,另一个林道与车道交叉的小停车处,当初领队的意外考虑,本就安排停放了两辆车。累瘫的一行人知道可以早一步回归文明生活,不禁绽放出一抹笑意,我也心下暗暗地琢磨。 终于到了关键的交叉路口,毫不迟疑地决定继续完成剩下的旅程的,只有副领队和非利普先生,副领队看了我一眼,说:“你呢?决定怎样?”琢磨再三,我决定走完这趟旅程,毕竟这是我的第一次,句点就算不漂亮,还是得有个说的过去的结局。但考虑当时的体能状况,我卸下了所有的装备,只带了外套和饮水。 谁知道,少了众人的羁绊,副领队和非利普先生行进如风,谈笑风生,远远落后的我一步一顿的穿过风摆林梢扫来的阵阵隽语,好不黯然。不知道经过多少次领头人的驻足等候,多少次落后者的抱歉拖累,我示弱了:“脚后跟像是火烧般地灼热,恐怕是长了水泡。” 水泡恐怕是背包客最讨厌的状况之一了,双脚是背包客的生命,如果长了水泡,就会如同千钧重一般,更遑论“脚上一磅相当背上两磅”的比喻了。果然,水泡的灾难换取了副领队和非利普先生的同情和谅解,副领队更提供超黏水泡固定神奇贴布。贴布是不怎么神奇,不过,四英里也就这么走走停停地结束了,当我遥遥望见副领队的车子的时候,眼泪差点就掉下来了,我终于做到了。 现在再回头看这趟旅程,已经是微不足道,有自信虽然也许不能行进如风,也一定可以谈笑风生,大快朵颐沿途美景。唯一永不能忘怀的是,当晚帐棚外头下个不停的雨,帐棚里头始终舒适干燥的环境,所带给我的满足和神奇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