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如果是回忆幸福,那就好比一罐子泡泡糖;如果是回忆苦闷,就是嚼了金鸡纳树皮(据说这种树皮极苦)。 负面的回忆一开始,赶紧打住。因为每个人内心的能量,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般强大。不要制造剑拔弩张的险情,考验我们饱经磨砺的灵魂。我们的情绪依循着单向的轨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我们常常会说,等待时间吧,时间可以愈合一切。但时间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没有处理过的负面回忆,就像用冰雪掩埋的尸体,一旦表面的冰雪被风暴吹走或是消融,尸体就会重新栩栩如生地显现,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请你有意识地将这些回忆重新拾起,破碎的将它黏合,只看到反面的把正面也翻过来瞅一瞅,搞错了的重新恢复原状。最主要是赋予它们不同的解释和意义,你的伤口才有可能真正地愈合。而另外一些伤口,用羊肠线不能缝合,用止血钳不能锁闭,用皮肤不能覆盖,只能犹如鱼嘴般敞开着,直到墓土将它掩埋。 但无论表面上我们如何伤痕累累,一蹶不振,破败不堪,我们依然是有价值的,这个价值与生俱来,谁也剥夺不走。除了你自己,没有任何人可以让你贬值。我们不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事件,但可以改变这些事件对我们的影响。不要让过去,破坏我们享受眼前美好快乐的能力。 生命中的痛苦就像盐,看你把它溶解在一个多大的容器中。如果放入一只袖珍的奶锅,完蛋了,你会被腌成酱菜。如果是海湾,那便云淡风轻了。放下旅游是一味草药 她是一个抑郁症患者。吃了很多药,总是刚开始的时候有效,后来就渐渐失效。神经科的医生对她说,你在吃药的同时,还要进行心理治疗,于是她找到了我。 她把厚厚一沓药物说明书递给我,说:“您看看它们的名字,也就懂得了我。在我的血液里,都是这些药片,所以,你看到的我不是我,是这些药片的化身。” 在进行过一段治疗未见显效之后,我同她说,你要去运动。 她是一位女白领,因病已经很久都没有工作了。她漠然地说:“我从小就不参加任何运动。现在我都病成这样了,哪里还有心思去参加运动呢?” 我说:“请你坚持。要尝试着走出家门,去参加比较剧烈的运动,要出汗,要跑跳得上气不接下气,心跳要到每分钟120次以上。你要拯救自己啊。” 她同意了。过了一周,当我以为事情可能会有某种变化的时候,她说:“对不起,我一次运动也没有参加。” 我说:“为什么呢?” 她回答说:“我连早上起床这件事,都要在床上挣扎1个小时40分钟才能决定下来,最后总算起了床,一转身,就又跌落在沙发上,缩成一团。我没有勇气参加任何运动,我根本做不出任何决定。除了……”她稍微停留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自杀……” 我知道无法做出决定和不能付诸行动,是抑郁症患者非常显著的特点。他们对什么都没有兴趣,只有自杀这个黑暗的旋涡会吸引他们的目光。他们自己也不喜欢这种状态,可是没办法。如同一个四肢百骸均已断裂之人,你告诉他100米外有药草,可以救他,他动弹不了,只能等死。死亡是抑郁症者最爱琢磨的一件事情,他们觉得这样就一了百了了。 怎么办呢?我知道严重的抑郁症患者有高达30%的自杀成功率。我要尽力帮助她。 我思忖着说:“你旅游去吧。” 她说:“一点兴趣也没有。” 我说:“既然想治病,你就要听医生的。你必须出发。” 她半信半疑地说:“真的能治好吗?我已经吃了很多药,用了很多方法。很多对别人有效的方子,对我都像泼冷水一样,没有效果。旅游,这都是度蜜月和老年人才干的营生,对我会有效吗?” 我说:“我不能给你打保票。不过,可以试一试。” 她说:“也许我会死在半路上。” 我说:“也有另外一种可能——你会康复在半路上。” 她终于艰难地决定试试旅游这件事。问:“到哪里去呢?” 我说:“你想到哪里去呢?” 她迟疑着说:“对于我现在来说,到哪里都是一样没意思。不过,要是按照我没得病之前的想法,我希望到欧洲去。” 我断然说:“欧洲不能去。” 她无可无不可地说:“不去就不去。那您说到哪里去呢?” 那是正是盛夏,气候极端炎热,闷得人恨不得将胸膛撕个口子透透风。我说:“就在国内吧。省钱。” 她漠然道:“请不必为我考虑钱的事情。我虽不富有,现存的这点钱,很可能还没用完,我已不在人间。” 我不搭理她这些悲观厌世的话,说:“我建议你到三亚去。” 她说:“北方已经热成了这个样子,海南多不舒服啊。” 我说:“听我的吧。” 过了两天,她打电话说正在旅行社报名,有三星级、四星级、五星级的团,到底参加哪一个呢? “参加最便宜的团。”我说。 她在电话的那一头说:“毕老师就不要为我考虑省钱的事儿。无论哪种团,都比旺季要便宜至少三分之一。现在是淡季,又闷又热,马上还要来台风,几乎没有人到海南旅游。来报名的都是一些底层民众和大学生,图的就是特便宜。” 我说:“这太好了。” 她不解:“说好在哪里呢?” 我说:“好在有台风啊。” 她说:“很多人听说有台风,就都退团了。您却说好,真是不明白。不过,反正我是无所谓的,我连死都不怕了,还怕台风么?我这就报名了。” 我说:“回来之后,你就报名去西北大漠。” 她说:“就不歇歇吗?” 我说:“不用。你可以支撑得了。” 等到她一个月后从海南和西北回来,简直像换了一个人,语速增块了一倍,两眼炯炯有神,拿出一个椰子壳做成的披头散发的小娃娃,说是送给我的礼物。 她微笑着说:“我知道心理医生是不能收受来访者礼物的,所以那些比较贵重的东西,我就不送您了。这个椰子娃娃只要两块钱,您收下吧,以后你看到她,就像看到了我。我觉得自己已经好了,我就不再常常上您这里来了。希望我再也不会和您见面。这对一般人来说,是伤感的事情,但对我来说,是快乐的事情。您作为我的心理医生,是不是也不愿意再看到您的来访者啊。如果他们永远不再来,您是不是特别高兴啊?” 这番话讲得多好,我感觉她已经走出了生命的幽暗巷道,看到了曙光。我收下了那个嘻嘻笑着的椰子娃娃,说:“有一个小小的纠正,我虽然希望永远不在诊所里再看到你,但我希望确切地知道你在这个世界上,好好地生活着。” 她说:“会的。从这次旅游中,我深深觉得生活的美好。以后,若是一发现自己有复发的苗头,我马上就报名参加一个旅行团。记得我上次同您说过,我还没有去过欧洲呢。” 我说:“如果你是单纯的旅行,你可以到欧洲去。如果真的像你所说的,是要把自己抑郁的症状,在第一时间反击回去,那么,欧洲可能不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她有些不解。 我说:“请你告诉我,这一次,让你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 “台风。”她说,“我以前只是听说过台风,并没有亲见过。狂风暴雨惊涛骇浪,太可怕了。有好几次,我真的觉得自己要死了。我以为自己是不怕死的,但在大自然的暴虐威力下,我开始珍惜自己的生命。” 我说:“还有什么?” 她愣了一下,说:“肮脏。您让我报的是比较低档的旅游团,住宿和饮食的卫生状态都比较差,又正是炎热的夏季,那么多苍蝇,经常被臭鱼烂虾包围……在西北,我看到苍凉大漠,脏倒是不脏,可那是多么干旱和枯燥的所在啊。” 我说:“还有呢?” 她突然有点不好意思,说:“抢着吃饭。” 我说:“这是怎么回事哦?” 她说:“旅行团是10人一桌。每天都是在低档小饭馆吃团餐,我不敢说人家一定苛扣了伙食费,但几乎每顿都吃不饱是千真万确的。当然,说吃不饱也不完全对,米饭是管够的。每天吃饭的时候,先上一大盆米饭,让大家把肚子基本上填个半饱,然后才上菜。盛菜的盘子很小,根本就不够吃的,9双筷子蜂拥而上,每人只夹了几下,盘子就见了底儿……” 听到这里,我打断她说:“不是10个人一桌吗,怎么只上了9双筷子?” 她苦笑着说:“我哪里见过这阵势啊?拿着筷子还在那里等着你谦我让呢,没动手,桌上已是风卷残云,只剩下残汤剩饭了。” 我说:“这就是最基本的生存法则。” 她说:“是啊,我只好抖擞精神,加入到生龙活虎的吃饭大军里去了,三顿饭之后,就毫不示弱地争抢了;三天之后,简直变成一个饕餮之徒。” “然后呢?”我问。 “然后我的心情就在不知不觉中起了变化,我会在听到海鸥的叫声时露出微笑,您知道,我已经许久不会微笑了,因为我找不到微笑的理由。现在我知道了,微笑不需要多么惊天动地的理由,只要感受到清风朗月,大自然的生机,就可嫣然一笑……大漠的苍凉,让我觉得人如果不好好珍惜,就如同一粒沙子单调。我不是看不起沙子,可沙子不能思想,我要掌握自己的生命啊。” 话说到这个份上,真让我觉得她不虚此行。到此刻,我几乎确信,她渐渐走出了抑郁症的阴影。 她兴致勃勃地说:“大约在旅游两个星期之后,我感觉到了自己体内悄然而生的变化。我不再那样百无聊赖地头脑空白了,我也不是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兴趣了。好像一颗小小的蜡烛,在我内心深处微弱但是蓬勃地燃烧起来。我要感谢海南,感谢西北,这是我的再生之地。您能告诉我,当初,您为什么一定要我到海南去呢?而且要报一个低档团,要迎着台风出发呢?” 她是个聪明的女生,好奇又回到了她的身上。这是大好事啊,抑郁症的病人,就是对一切,除了死亡,都兴致索然味同嚼蜡。 我说:“我想让你到一个和现实生活有很大反差的地方,五官和四肢百骸就开动起来,古老的生存法则就开始起作用。你看到新的景物,听到新的声音,闻到不同的气味,连空气的冷暖都是不同的,机体就动员起来,不再像破抹布一样萎靡不振。特别是遇到台风这样极端的气象条件,挑战就更猛烈了。抢着吃饭的体验,对很多人来说,已经非常陌生。人生理上古老的动力是很有激情的,会调动起身体的内分泌系统开始工作,而不是先前的一潭死水一盘散沙。我之所以说欧洲不是一个治疗抑郁症的首选之地,是因为我觉得他们那里的抑郁症本身发病率就比较高,再说各方面的条件都太舒适也太优越了一点。如果说尚未完全进入现代化的某些原生态地方,对于我们的身体来说,是一声冲锋号的话,欧洲有点像温柔的慢板和催眠小夜曲。也许对于燥狂类型的抑郁症比较相宜,对你来说,就略显同病相怜了。” 她说:“您这个理论,或许能解释为什么有的人要到荒野中露宿,要在沙漠中徒步,甚至重走某一条路……是不是都想用这种返璞归真的方式,重新调动起生命的激情?” 我说:“这个我没有更多的调查研究,不敢下定论。但我想,大自然具有疗愈我们的神奇疗效,我们本来就是自然之子。美好而具有震撼力的风景,对人肯定是有正面作用的。不过,得了什么症候,到什么地方去旅行更能事半功倍,可能是心理学一个未来的研究方向啊。” 旅游是一味草药。 从那以后,我再没有见过她。祝福并相信她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地方,快乐地生活着、旅行着。最重的咨询者 我猜你第一眼看到这个题目,一定以为是“最重要的咨询者”。很抱歉,不是最重要,是最重。你可能要大吃一惊,说你们的心理咨询室里还设磅秤吗?每个来咨询的客人,都要量体重吗? 并没有人体秤,我也从来没有问过来访者的体重。只是这位来访者实在太胖了,不用任何器械,我也能断定他是我所接待过的来访者中体重第一。 他穿了一条肥大的牛仔裤,一看就是那种出口转内销的外贸尾单货,专供欧美等国的特大号胖子。上身是一件黄蓝相间的花衬衣,有点苏格兰格子的味道,想来是从国外淘买回来的,亚洲人难得有这样庞大的规格。他名叫武威,正在上大学三年级。 “我好着呢!什么毛病也没有!”武威开门见山地说。他小山似的身体将咨询室的沙发挤得满满当当,腰腹部的赘肉从沙发的扶手镂空处挤出来,好像是脂肪的河流发山洪,外溢了河道。我暗自庆幸当年置办办公家具的时候,选择了不锈钢腿的沙发。若是全木质精雕细刻的,在这样的负荷之下,难免断裂。 我说:“既然您觉得自己一切正常,为什么到我这里来呢?” 我问这话,不单单是一个询问策略,实实在在也是自己心中的困惑。当然了,武威的体型令人瞠目结舌,但如果当事人不觉得这是一个问题,心理师也犯不上自告奋勇迫不及待地为人排忧解难。 武威一笑,笑容有一种孩子般的天真。他说:“我说我觉得自己正常,但这并不代表着我的家人也觉得我正常。” 我说:“这么说,是家里人让你来看心理医生的?” 武威说:“可不是吗!他们说我太胖了,马上就要面临大学毕业找工作,像我这样的体型,会受到歧视。更甭说以后找对象结婚的事了。总之,他们逼着我减肥。我吃过各式各样的减肥药,喝过名目繁多的减肥茶,还尝试过针灸推拿揉肚子……” 我问:“什么叫揉肚子?” 武威说:“一种新流行起来的减肥方法,就是好几个人在你的肚子上像和面一样揉啊揉的,据说能把腹部的脂肪颗粒粉碎,这样就可以排出体外了。还有一种吸油纸,就像胶布一样贴在你想减肥的部位,大概过上一个小时,就会看到那片纸变透明了,全都是油滴。” 我大吃一惊。以我当过20年医生的经验,绝对不相信人体内的脂肪会被一张纸榨出来。 “这是真的吗?”我问。 武威说:“有一次,我把吸油纸贴在冰箱外壳上。一个小时之后,吸油纸也是油光闪闪的。” 我愤然:“怎么能这样骗人!” 武威说:“现在社会上流行以瘦为美,商家就利用人们的这种心理,大发减肥财呗。” 我发现武威虽然看起来动作迟缓,但思维清晰敏捷。 我说:“想必你尝试过种种减肥术方法,都没效果。” 武威说:“您说对了一半。就我尝试过的方法,公平地说,除了吸油纸是彻头彻尾的骗术以外,其他的多少都有一些效果。它们之中要么是用了泻药,要么使用了西药抑制人的食欲,每次我都能成功地减肥几十公斤。” 我又一次坠入雾海。若是每一次都减肥成功,那么武威目前就不会如此庞然大物了。或者说,他以前简直重如泰山? 看到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武威说:“是的,每一次都成功,可是,您知道反弹吗?” 我说:“知道。就是体重又恢复到原来的分量了。” 武威说:“岂止是原来的分量,更上一层楼了。我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减肥,然后一次又一次地比原来更肥。” 我觉得武威说完这句话,应该愁眉苦脸,起码也会叹一口气吧?可是,武威依然是安之若素的模样,甚至嘴角还浮现出隐隐的笑意。 我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神,但是,没错,武威脸上并没有任何沮丧的神气,看来,他说自己没有问题,也不是毫无根据的。但是,面对着这种明显不正常的体重,还要说一切正常,这是不是正是要害所在呢? 我对武威说:“我看你对自己的体重,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 武威好像遇到了知音,说:“哎呀,您可真说到我的心里了。我并不觉得这不正常。” 我说:“武威,你可以有一个选择。你要是觉得自己没有一点问题,你就可以走了。你要是希望自己变得更好,咱们就来探讨一下有关问题。毕竟,你的体重超标了。这是一个事实。” 武威迟疑了一下。看来,他是一个好脾气的胖子,所以,他并不想忤逆父母的意愿,就乖乖地来见心理医生了。不过,他本打算走个过场,然后就照样我行我素。现在,面临选择,他费了思量。过了一会儿,他说:“你说这话我愿意听——谁不愿意把自己变得更好呢?我愿意和你讨论一下我的体重问题。” 很好,显著的进步,武威终于承认自己的体重是一个问题了。 我说:“你从小就比较胖吗?” 武威连连摇头说:“我小的时候一点都不胖。从12岁零3个月的时候,开始发胖。以后就越发不可控制,差不多每年长20斤。要说一个月长一斤多肉,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但日积月累,就成了现在的样子。” 这段话初听起来,好像很普通。但我注意到了一个奇怪的数字,12岁零3个月。按说体重增加并不是突然发生的,但武威为什么把日期记得那样清楚呢? 我说:“武威,当你12岁零3个月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武威低下头说:“我不能告诉你。” 我说:“为什么?” 武威说:“因为一想起那段日子,我太悲伤了。” 我说:“武威,将近10年过去了,你还这样痛苦。我猜想,这也许和你的一位挚爱的人离去有关。” 武威抬起头来,我看到他的眼珠被泪水包裹。他说:“您说对了。我从小就和外婆在一起,她是个非常慈祥的老太太。我从她那里,得到了温暖和做人的道理。我觉得她这样好的人,是永远不会死的。可是,她得了癌症。很多人得了癌症,也都可以治疗,比如化疗什么的,就算不能挽回生命,坚持个三年五载的也大有人在。可我外婆什么治疗都不能做,从发现患病到去世,只有短短的20天。我痛不欲生,拼命吃饭,从那以后,就踏上了变胖的不归路……” 我的脑海开始快速运转。按说痛不欲生的结果,是令人食欲大减,饭不思茶不饮的,似这般暴饮暴食胡吃海塞搞得体重骤升的,实在罕见。 我说:“原谅我问得可能比较细,你吃下那么多东西的时候,想的是什么?” 武威说:“我想这就是纪念我外婆的一种方式。” 我又一次糊涂了。祭奠亲人的方式,可能有千千万万种,但用超常的食欲来思念外婆,这里面有着怎样的逻辑? 我说:“你外婆一直鼓励你多吃饭吗?” 武威说:“没有。外婆是非常清秀的江南女子,直到那么老的年纪,都非常美丽,每餐只吃一点点饭。” 我说:“那么,你为什么要用吃饭悼念外婆呢?” 武威陷入了痛苦的回忆。许久,他喃喃地说:“也许……是因为……我听到了一句话。” 我说:“那是一句怎样的话?” 武威用手支撑着头说:“那一天,我到医院去看望外婆。正是中午,大家都休息了。当我路过医生值班室的时候,听到两位值班医生在说话。男医生说,13床的治疗方案最后确定了没有?女医生说,没有什么治疗方案了。就是保守对症,减轻病人一点痛苦。男医生问,干吗不手术呢?女医生答,年纪太大了,如果手术,很可能就下不了台,比不做还糟糕。男医生又说到,那么化疗呢?资料上说,现在新的药物对这种癌症效果不错的。女医生接着回答,13床太瘦弱了,化疗方案一上去,人肯定就不行了,还不如这样熬着,活一天算一天…… “13床,就是我的外婆啊。 “医生们的这段对话,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我觉得外婆的死,就是因为她太瘦了,瘦到无法接受治疗,如果她胖一点,就能够战胜死神,就能一直陪伴在我身边……” 武威断断续续地讲着,他的眼泪一滴滴洒落在黄绿相间的格子衬衣上,每一滴都像一颗透明的弹球。 我默默地坐着,能够想见至亲的人离去,给当年的小男孩以怎样摧毁般的打击。他以自己的方式表达着痛入心肺的哀伤,表达着对于死神的强大愤怒,表达着对于外婆的无比眷念……难怪他不认为这是不正常的。 在接下来的多次咨询中,我和武威慢慢地讨论着这些。当然,我不能把自己的判断一股脑地告知他,而是在我们的共同探讨中,渐渐向前。 武威后来成功地减下了50公斤体重,成了英俊潇洒的靓仔。对外婆的悼念也化成了力量,现在的他各方面都很优秀。 速递喜糖 来访者是两个人,一男一女,大约30多岁的年纪,衣着整洁,面容平和。一般人如果有了浓重的心事,脸上是挂相的,但这两个人,看不透。第一眼我都不知道到底谁发生了问题。 我说:“你们到我这里来,有什么需要讨论的?” 身着笔挺西装的男子说:“我是大学的副教授。” 端庄女子说:“我是他的未婚妻,我们就要结婚了” 难道是要来做婚前辅导的吗?男子不愧是给人答疑解惑的老师,看出了我的迷惘,说:“我们很幸福……” 我越发摸不着头脑了。一般来说,特别幸福的人,是不会来见心理咨询师的。这就像是特别健康的人,不会去看医生。 女子有些不满地说:“我们并不像外人看到的那样幸福。的确,我们是在商量结婚,但是如果他的问题不解决,我就不会和他结婚,这就是我督促他来看心理医生的原因。现在,我们到底能不能结成婚,就看在你这里的疗效了。” 我还是第一次碰到这样棘手的问题——一对男女,是否能结婚,全都维系于心理医生一身,这也太千钧一发了吧?我说,我会尽力帮助你们。但是,首先让我搞清楚,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副教授推了推眼镜对未婚妻说:“我觉得这不是个问题,是你非要说这是个问题。那么好吧,就由你来回答。” 女子愤愤不平地说:“这当然是个问题了。要不,我们问问医生?!” 于是,他们两个就眼巴巴地看着我,我是真叫他们搞糊涂了。我被他们推为裁判,可截止到目前,我还根本不知道进行的是何种赛事! 我说:“你们俩先不要急。请问:这个问题,到底是谁的问题?” 女子斩钉截铁地说:“是他的问题。” 男子说:“我不觉得是个问题。” 女子着急起来,说:“你每个月都把自己的工资花得精光,博士毕业后工作八年了,统共连一万块钱都没攒下来,你说这是不是个问题呢?” 我还是有点摸不着头脑。并不是每个博士都很富有,如果他的钱用到了其他地方,比如研究或是慈善,没有攒下一万块钱,似乎也不是非常大的问题。 男子说:“你说过并不计较钱,我也不是个花花公子。每一笔钱都有发票为证,并没有丝毫的浪费。这怎么就成了问题了?” 女子说:“这当然是问题了。你是强迫症。” 男子说:“关于强迫症,书上是这样描述的——强迫症是指以强迫症状为主要临床表现的神经症。患者知道强迫症状是异常的,但无法控制、无法摆脱。临床上常表现为强迫观念、强迫意向、强迫行为。如强迫计数,即不由自主地计数。强迫洗手,即因怕脏、怕细菌而不断反复地洗手。强迫仪式动作,即以一种特殊的动作程序仪式性地完成某些行为……要知道,我没有犯其中任何一条。”副教授滔滔不绝。 在心理诊室常常会碰到这种大掉书袋的来访者,他们的确是看了很多书,却还是对自己的问题不甚了了。 我说:“我不知道自己理解得对不对:未婚妻觉得自己的未婚夫是强迫症,但是,未婚夫觉得自己不是。是这样吗?” 两个人异口同声说:“是的。” 我说:“你们谁能比较详细地说一说到底是什么症状?” 女子说:“我和他是大学同学,那时候,他好像没有这种毛病。中间有几年音讯全无,大家都忙。最近同学聚会又联络上了,彼此都有好感,现在到了谈婚论嫁的关头。我当然要详尽了解他的经济基础怎样了。我不是一个见钱眼开的女人,但要和一个人过一辈子,他的存钱方式花钱方式,也是我必须要明了和接受的现实状况。没想到,他说,自己几乎没有一分钱存款。我刚才说不到一万块钱,还是给他留了面子。我们都在高校里当老师,谁能拿到多少薪酬,大致是有数的。我知道他父母都过世了,也没有兄弟姐妹,这样就几乎没有额外花钱的地方。而且他不抽烟不喝酒,连这种花销也节省下了。那么,钱到哪里去了?我设想了几种可能,要么是他资助了若干个乡下孩子读书。如果是这样,结婚以后,就还要把这个善举坚持下去,不能虎头蛇尾,只是规模要适当缩小。要不他就是在暗地里赌博,把钱都葬进去了。我再想不出第三种可能性了。我问他,他说关于希望工程那方面,他还没有那么高尚,只是单位捐款的时候出过一些钱,并没有长期的大规模资助活动。关于赌博,他说自己没有那样邪恶,谦谦君子洁身自爱,要我相信他。我说,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钱到哪里去了?他淡淡地回答,钱都请客了。我说,你也不是开公司的,也不是公关先生,为什么要老请客呢?他说,他也不知道,就是喜欢大伙儿热热闹闹地在一起吃饭。我说,吃就吃呗,轮流坐庄。他说,没有什么轮流坐庄,也没有AA制,凡是有他出席的饭局,一概都是他买单。这样日积月累下来,就不是一个小数目,几乎把他的家底都耗费光了……” 总算理出了一点头绪。我问副教授:“是这样的吗?” 副教授说:“完全正确。这些年来,我是一个酷爱请客的人。不管是同学同事,还是朋友助手,甚至是萍水相逢的人,只要是到了饭点,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请人吃饭。还不能凑合,不能到街边的大排档或是小店一碗面几个小菜就打发了,一定要到像模像样的馆子,正儿八经地坐下,铺上餐巾,倒上茶水,大张旗鼓地进餐……而且,一定要由我来结账。如果不是我结账,我会非常痛苦不安,觉得自己对不起人,没有尽到职责。您想想,现在吃饭也两极分化了,稍微上点档次的馆子,笑眯眯地宰你没商量。所以在这方面的花销积累起来,就不是一个小数字。特别是近年来水涨船高,我请人吃饭上了瘾,请的人越来越多,饭店的档次越来越高,这样就像一个无底洞,每月发的工资,加上我的稿费,还有补助费什么的,就一股脑儿地投入到里面。以前是我一个人过,说不上是钻石王老五,也能算个玻璃王老五。经济上实在紧张了,就忍痛少请两顿,以不欠外债为底线。现在打算成家,未婚妻对我的这个爱好深恶痛绝,让我有所节制。可是,我改不了。只要是大家在一起吃饭,我就要买单。如果谁不让我买,我就要跟他急,觉得是对我的权利的剥夺……未婚妻说我是强迫症,要我看心理医生,说要是不医好这个毛病,就不跟我结婚了。您说如何是好?” 我恍然大悟。说真的,做心理医生也算阅人无数,以这种症状求助的,还真是头一份。 我说:“咱们先不说这是个什么症,不扣帽子。我们来确认一下——每月请人吃饭到了两袖清风的程度,这是不是一个问题?” 女子跳起来,说:“这当然是一个问题了。” 男子执拗地说:“我觉得这不算问题。” 我一直想和这个男子单独谈谈,但贸然地让未婚妻离场,对大家都不好。于是心生一计,对女子说:“既然你觉得是问题,他觉得自己没有问题,那就请他走,咱们两个单独谈谈,你看如何?” 女子大叫冤屈:“说我又没有问题,咱俩谈,有什么用?钱包在他手里,每个月把钱花得一干二净的也是他,当然应该是他和您单独谈了。” 我说:“好啊。那我就和他单独谈谈,请您到外面等一下。” 女子离开了。当房内只剩下我和副教授的时候,我对他说:“现在,我希望您非常认真地回答我的问题。这就是——一个成年男子,每个月都把自己的薪酬花光了请人吃饭,变得无法控制,婚姻又面临着危机……你觉得这是一个问题吗?如果你觉得是个问题,咱们就向下讨论。如果你觉得这不是个问题,我会尊重你的意见,送你们离开,你已经交付的费用,会退还给你。天下没有人会去帮别人解决一个子虚乌有的问题。” 说这些话,自己都觉得有点像绕口令,之后就是耐心等待。副教授愣了片刻,思忖着说:“如果我一个人过下去,我就不觉得是个问题……但是,我现在要结婚了,这就是一个问题。因为婚姻是两个人的事情,还有经济压力……” 承认这是一个问题,事情就有了曙光。在现实生活中,很多我们判断出有复杂问题的人,自己却浑然不觉,心理医生也只有尊重他们的选择,听之任之。毕竟这是助人自助的事业,如果本人不奋起变法,所有的外力都丧失支点。 我说:“你想改变吗?如果你不想改变,你可以保持原先的做法。若果你愿意改变,咱们就继续向下进行。所有的改变都会带来痛苦和不安,如果你没有做好准备,不妨好好思考后再做决定。” 我并不打算用这些话激将他,而是实事求是。不想副教授在未婚妻走出去以后,仿佛换了一个人,急切地说:“我愿意改变。不单单是为了婚事。一个人挣了钱,却总是在迷迷糊糊之间就一贫如洗了,到了真正需要做研究买书或是旅游、买房子、买汽车的时候却身无分文,这让我很苦恼。说实话,我也用了书上写的治疗强迫症的方法,比如在自己的手腕上缠橡皮筋,一有了想请客的冲动,就拉紧橡皮筋,让那种弹射的疼痛提醒自己……但是,没有用。橡皮筋扯坏了多少根,把皮肤都绷肿了,可我还是一边忍着痛苦一边请客……”副教授苦恼地看着自己的手腕,我看到那里有一圈暗色的痕迹,看来真是受了皮肉之苦。 我说:“你的意思是说自己明知故犯?” 副教授说:“对。我是明知故犯。” 我说:“那你在这种请客的过程中,一定感到很快乐?” 副教授说:“你猜得很对,我就是感觉到快乐,非常快乐。如果不是快乐,我怎么会乐此不疲!” 我说:“最让你快乐的是什么时候?是哪一个瞬间?” 副教授说:“最让我快乐的是大家团团圆圆地围坐在一张大餐桌前,有说有笑地进餐,觥筹交错、欢歌笑语,其乐无穷。” 我说:“谢谢你这样坦诚地告诉我。不然,我还以为最让你快乐的瞬间是掏出皮夹子,一扬手几百上千的买单,十分豪爽。大家都觉得你是及时雨宋江一样的好汉,专门接济天下弟兄。” 我佯作困惑。副教授说:“您这样想就大错特错了。把钱花光,不过是个表象,给人留下慷慨大方的印象,并非我初衷。我喜爱的只是那种阖家欢乐的氛围。你知道,我的父母都不在了,也没有兄弟姐妹,所以,我所渴望的那种氛围,在通常的情况下,都和我擦肩而过。大家都很忙,没有人陪着我玩,我只有自己用钱来买欢乐时光。这就是我花钱的动机。” “哦哦,是这样。”我已经初步理清了脉络,原来花钱如水只为掩盖独孤,原来聚啸餐馆只为千金买乐。 还要继续挖下去。我说:“为什么阖家欢乐对你如此重要?” 不想这个问题,让面容持重的副教授热泪盈眶。他说:“我从小就在一个革命家庭里长大,父亲母亲永远把革命看得比我更重要。在我的记忆里,他们没有为我过一次生日,也从来没有带我去过公园。甚至逢年过节的时候,也极少在家吃饭。永远都是脖子上挂着钥匙,到大院的食堂包伙。晚上一个人睡下,因为害怕,我把家里所有的灯都打开,困得实在受不了,才迷迷糊糊睡去。后来爸爸对我说,灯火通明太浪费电了,从此我就在黑暗中闭眼,觉得沉没到大西洋底下了。我把全家人能在一起吃顿饭,看成是最大的幸福。父母都在原子基地工作,后来又几乎在同一时间得了恶性肿瘤,英年早逝。他们以生命殉了所热爱的事业,但却给我留下无尽的伤痛。等我念完博士之后,回顾四望,孑然一身。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能够分享我的快乐与哀愁,也没有人能弥补我内心深深的遗憾和后悔。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后悔什么,我不能改变我的父母,我也不能再做什么了,唯一可以寄托愿望的就是请一帮朋友吃吃喝喝。我知道这里面并没有多少可以肝胆相照的人,但我如痴如醉地喜欢那种其乐融融的气氛,让我恍惚回到了童年的梦想……” 不知何时,副教授已泪流满面。 我把纸巾盒推给他。他抽出一叠,铺在脸上,纸巾立刻就湿透了。 许久之后,我说:“其实你是用金钱完成自己的一个愿望。” 副教授说:“是。” 我说:“你完成了吗?” 副教授说:“没有。当我这样做了之后,得到了暂时的满足。但曲终人散之后,是更深的孤独。我期翼着下一次的欢聚,但也深深知道,之后就是更深刻的寂寞。我好像进入了一个怪圈。如果不请人吃饭,我很难受。如果请人吃了饭,我更难受。” 我说:“看来请人吃饭这件事,并不是救赎你的好方法。且不论你是否有足够的财力支撑这种大宴宾客,也不论人家是不是都会来捧场,起码,你没有从这种方式之中获得解脱。” 副教授说:“正是这样。” 我说:“如果你有一天再去祭奠你的父母,请在他们的墓前,表达像我这样的普通中国人,对他们的怀念和对他们所做出牺牲的敬意。” 副教授点点头说:“他们为了祖国的强盛,贡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我说:“不仅仅是这样。包括你——他们的孩子,直到今天所蒙受的这种痛苦,也是他们所做出的牺牲。那个时代的人,忽略了对儿女的亲情,让你在一个很少有爱意流露的空间里长大。直到今天,你还在追索这种温暖的家庭氛围。我想,这既有那个时代的必然,也有你父母对你的忽略。这一切,都无法改变。如果你还心存怨怼,你可以到父母的墓前诉说,我相信他们愿意用一切来弥补对你的爱,只是这已不能用通常的方式让你感知。然后,我建议你把这一切都告知你的未婚妻,让她更深入地了解你。这不是你的失控,而是有更深层的心结。当这一切都完成之后,我觉得你还可以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你那一批常常聚餐的朋友们,我相信他们也愿意和你一起分担改变。至于具体的请客频率,你也不必一下子对自己要求太高,可以循序渐进。你给自己定一个计划,一点点地减少用于会餐的费用。你看如何?” 副教授很认真地想了很久,说:“我看可行。” 大约半年以后,我接到了副教授的电话,说:“我请你吃饭。” 我说:“谢谢你。谁付费啊?” 副教授说:“当然是我。” 我说:“我不去了。” 副教授说:“这一顿饭,你一定要吃,这是我的婚礼。” 我说:“恭喜你们。只是,心理医生不能和来访者有宴请这类的私下关系,我只能在远处祝福你们。” 副教授说:“我已经提前完成了压缩请客开支的计划,现在已经基本正常了。” 我说:“从你结婚这件事,我猜你已皆大欢喜。” 过了几天,我收到了一包速递来的喜糖。没有喜帖,也没有名字,但我知道它们来自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