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这个东西的有无,在没有宗教信仰的人这儿,一直是悬案。就算是虔诚的祥林嫂,到了快要逝去的时候,也对此产生了强烈的质疑。她挎着自己的讨饭筐,一遍又一遍地追问——人到底有没有魂灵呢? 我以为,灵魂不是一个如何死的问题,而是一个如何生的问题。人思考死亡,是为了更好地生存。 我年轻时候,在藏北高原海拔6000米以上的旷野,在我用自己的雨衣搭起的简易帐篷缝隙里,在雪寒冰重的黎明,看到过这一生中最大尺寸的星辰。正是最黑暗的时刻,月亮悄声隐没,唯有群星闪烁。地上的冰原反射着天上的星海,恍惚中,我已置身星际的360度裹绕。 阿里的时间晶莹剔透,那是冰和星的旷世合谋。 星空教给我最重要的知识,是人类的渺小。面对星空的时候,你会觉得,人是多么微不足道的浅薄存在,短暂到不可言说。 我知道在犯罪的类型中,有一种叫做“激情杀人”。我相信在自杀的例子中,也一定有一种“激情自杀”。 那一段时间的白昼,我总处于这种澎湃激情之中。酷寒中连续一个月每日百里路的艰苦行军,精疲力竭,无数次想到自戕。只因不忍连累无辜,一次次错失良机,才耽搁着终未死成,活到了这一个凝视满天星光的夜晚。在新的一天里,我还可以继续寻找死亡契机。不管千难万险,想死总会死得成。到底自杀还是不杀,我要做一个最终的决定。 那一刻,意乱情迷。仰看星光,想起之前的某一天,女战友对我说:“那些男兵总在背后议论你。” 部队里上千个男兵,仅几个女兵。被男人们议论实在太正常了。我淡然不答。 她说:“你就不想知道他们都说你些啥吗?” 为了不让女友觉得受到冷落,我平静地说:“还不是身材相貌品头论足。我不想知道。” 女战友说:“这一次,还真不是议论长相什么的,他们说的是你的精神。” 我想笑,强忍住不笑。说:“我才不信有人能看穿我的精神。” 战友说:“他们倒是没能看穿你。他们只是说你可能有精神病。” 到了这会儿,实在忍不住,我只好笑出声,说:“我若是有病,卫生科长就住咱们对门,早该看出来,也轮不到他们下诊断。他们有何证据?” 战友说:“男兵们其实很不老实,总在暗处观察你,谁让你是我们的班长呢。他们说,经常眼睁睁地看到你无缘无故地龇牙一笑,好像面前站着一个隐形之人。在他们的家乡农村,只有神经出了严重毛病的女人,才会这样灵魂出窍。” 我把脑袋偏到战友面前,说:“那你看我像精神病人吗?” 战友说:“我当然知道你精神上没毛病。可你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在空无一人的时候,会独自对着空气微笑吗?” 她等了半天,我终于什么也没回答。其实我想告诉她,真的。我会。 当你看到高原氧气稀薄的空中,云彩若藕青莲花肆意铺排时,你能不微笑吗?当你看到万年冰雪如巨大蓝钻反射金光欲刺瞎人双眼时,你能不微笑吗?当你知道唯物主义说——物质不灭,你能不微笑吗?我万分喜爱这个说法,哪怕是冈底斯山的一片凝雪,喜马拉雅的一根鹰羽,狮泉河水的一粒银砂,我自己的一丸冷泪……都绝不会真正消失,只是由此及彼周而复始,都会在风流云散后再次出发循环。一想到这一点,无论那时我是独自在一个战士的屁股上打针,还是单枪匹马地挑着沉重双桶在山坳取水,都会自得其乐地抿嘴微笑。仅仅微笑是不够的,应该大笑啊! 不管怎么说,在下一个日出之前,我要决定是继续活下去,还是就此死亡。我死了,会坠落一颗星吗?仰望星空,俯视地下,我发现那种“地上死去一个人,天上就丢星”的说法,是多么自作多情。天空的星远比地上的人要多,就是全地球上的人都死了,星空依然光芒万丈。人不能自以为是,狂妄自大。不过,我相信头顶这万千星辰,纵是再大再亮再多再远,也是没有思想的静物。人无论多么渺小脆弱不堪一击,却是可以自由自在地浮想联翩和随意决定自己的行动。因此,我似乎不必忙着去死,我要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完成理想,我还有壮志未酬。人生不过是到此一游,我尚未游完,只在途中。死是任何时候都可以做的一件事,人手一份,谁也剥夺不了你。我犯不上匆匆忙忙、在没有听到死亡发令枪击响之前,就踉踉跄跄地抢跑,迫不及待扑到这一程的终点。我不妨先抖擞精神,振作起来做点其他事。比如,某一天用自己的方式,诉说对阿里的敬畏。等我利利索索、妥妥帖帖地把想办的事儿都办完了,再从容赴死想来也不迟。 星空自九天之上倾盆而下给予我的教诲,自此铭记在心,指导我的人生。那一年,我18岁。 有人说,用心写的文章应该像一道菜,有特别的味道。这篇自序的气息,来自宝蓝色的星光之魂。 这本集子是我自2009年以后所写散文整理,围绕着心理自助的范畴,按照出版方“最新、最优、最全”的标准,算是基本突现了。 每当我努力完成一件工作之后,总会想起我的父母亲。如果他们还健在,当是这本小书的第一读者。 “爸爸妈妈,我想你们。可是你们已经不知道了。” “我们知道呀,在天堂里。” 毕淑敏 2012年7 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