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書評的書評，轉載自馬家輝的專欄

【 明 報 專 訊 】 又 到 了 台 北 ， 又 到 了 誠 品 ， 如 果 世 上 真 有 一 個 百 去 不 厭 的 地 方 ， 必 是 書 店 。

其 他 場 所 ， 正 經 八 百 也 好 ， 不 三 不 四 也 罷 ， 再 如 何 放 肆 好 玩 亦 會 受 體 力 和 年 齡 限 制 ， 你 累 了 ， 你 老 了 ， 便 去 不 了 了 ， 而 且 消 費 通 常 頗 高 ， 你 的 錢 包 必 須 夠 深 夠 寬 ； 唯 有 到 書 店 閒 逛 ， 不 耗 體 力 ， 不 受 年 限 ， 不 管 處 於 生 命 的 任 何 階 段 皆 可 找 到 相 對 應 的 書 本 趣 味 ， 花 一 百 元 已 可 把 兩 三 本 書 捧 回 家 ， 讀 它 兩 三 天 甚 至 兩 三 周 ， 「 投 資 報 酬 率 」 之 高 ， 其 他 活 動 難 以 望 其 項 背 。 不 愛 書 的 人 ， 如 果 不 是 過 於 慷 慨 ( 放 著 這 麼 好 的 便 宜 而 不 好 撿 ) ， 便 是 過 於 愚 笨 ( 根 本 不 明 白 逛 書 店 和 買 書 的 划 算 之 處 ) 。

這 回 在 誠 品 照 例 買 了 幾 袋 書 ， 包 括 《 陳 映 真 ： 思 想 與 文 學 》 ， 主 編 者 是 陳 光 興 ， 所 以 作 者 多 達 數 十 人 ， 有 朱 天 心 ， 有 侯 孝 賢 ， 有 王 安 憶 ， 各 自 抒 述 陳 映 真 及 其 作 品 對 他 們 之 啟 示 與 影 響 。

王 安 憶 的 文 章 題 為 〈 陳 映 真 在 《 人 間 》 〉 ， 具 體 分 析 陳 映 真 主 編 的 《 人 間 》 雜 誌 跟 台 灣 社 會 的 變 遷 關 係 ， 長 達 兩 萬 字 ， 近 於 學 術 論 文 了 ， 但 文 字 筆 觸 仍 是 小 說 家 的 ， 故 寫 出 了 一 般 學 究 所 欠 缺 的 深 刻 味 道 。 讀 其 他 人 的 論 文 ， 經 常 像 喝 一 碗 號 稱 用 心 煎 熬 的 藥 用 苦 茶 ， 是 否 真 具 療 效 ， 尚 未 可 知 ， 但 確 實 苦 澀 得 難 以 下 嚥 ， 而 讀 王 小 姐 的 論 文 則 像 喝 上 海 人 或 廣 東 人 所 煲 的 老 火 湯 ， 甘 而 潤 ， 暖 意 洋 洋 冒 起 於 心 頭 。

王 安 憶 這 篇 論 文 亦 被 收 錄 於 她 個 人 的 書 ， 書 名 《 烏 托 邦 詩 篇 》 ， 收 了 三 篇 文 章 ， 兩 長 一 短 ， 全 部 談 陳 映 真 ， 身 邊 的 人 讀 了 ， 哭 了 ， 或 因 我 們 於 少 年 時 代 都 曾 被 陳 映 真 作 品 深 深 感 動 ， 我 追 求 她 時 ， 送 她 的 第 一 份 生 日 禮 物 便 是 一 套 十 五 冊 的 《 陳 映 真 作 品 集 》 ， 好 多 年 後 我 有 幸 認 識 了 陳 先 生 ， 央 他 在 作 品 集 上 簽 名 ， 然 後 我 戲 問 妻 子 ， 你 愛 的 兩 個 男 人 都 在 了 ， 你 滿 足 了 吧 ？

是 的 ， 愛 ， 王 安 憶 此 書 首 篇 寫 盡 了 她 對 陳 映 真 的 愛 ， 那 是 少 女 時 代 的 王 安 憶 ， 與 母 親 到 愛 荷 華 大 學 的 國 際 作 家 寫 作 坊 ， 見 到 他 ， 她 崇 拜 ， 她 傾 訴 ， 她 試 探 ， 如 她 自 己 說 的 ， 有 點 像 愛 情 卻 又 不 是 愛 情 ， 因 為 凡 他 囑 咐 的 她 必 快 樂 地 去 做 ， 感 到 光 榮 ， 但 她 從 沒 半 秒 想 過 跟 他 有 身 體 上 的 接 觸 ， 一 切 在 精 神 上 完 成 ， 其 後 ， 也 在 精 神 上 幻 滅 。 這 篇 文 章 也 有 兩 三 萬 字 ， 但 從 頭 到 尾 只 用 「 那 個 人 」 或 「 這 個 人 」 來 代 替 陳 映 真 的 名 字 ， 含 蓄 婉 約 ， 卻 又 處 處 流 露 省 思 與 審 視 ， 所 以 像 情 書 卻 又 不 完 全 是 情 書 ， 讀 來 自 有 更 高 層 次 的 感 染 力 。

為 了 陳 映 真 ， 為 了 王 安 憶 的 陳 映 真 ， 眼 淚 該 流 時 ， 任 它 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