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爱张晓风

我读的书不算多，死心塌地一读再读的作家更不多，第一是鲁迅，次爱张晓风。

与张晓风的文字的初次见面，是她的《浪掷》。那一句“青春是一场‘无论做什么都觉得是浪掷’的憾意”，一下子就拨动了我的心弦。从小到大，我一直是一个乖乖女、好学生。我一直以为，只有懂事地生活，刻苦地学习，只有积极向上才是对生命、对青春的负责。直到张先生闯入我的生活，说“一种人羡慕另一种人的生活”，说“生命是一个大债主，我们怎么混都是他的积欠户”，并且“无论诚恳的做了什么都不必言悔”。我才醒悟，人生真的是不管怎么过，回想起来总是有欠缺、有悔，可若改变又不是现在的模样，所以也无需去改。如今，许多“小清新”电影、电视剧都在演青葱时代，《匆匆那年》、《那年夏天》比比皆是。为什么都在回忆？为什么会引起共鸣？是因为大家都有遗憾，或是亏欠过自己，或是亏欠过别人，如今才痴痴缅怀。

从那以后，我就开始留心这个作家。她的散文虽然不同于鲁迅犀利冷静的笔法，却也是平淡中带着警醒的味道。她写《我在》，写人们对自己存在的感应，写世间万事万物的存在。人们对于自己的肯定，其实往往是来自于他人的肯定。可是世间众口难调，在乎别人的眼光过多，累的终究是自己。也许人们是知道的，但又做不到，毕竟人言可畏，我们又都是普通人。我由此想到那句“我思故我在”，笛卡儿将他这个哲学命题解释为：“当我怀疑一切事物的存在时，我却不用怀疑我本身的思想，因为此时我唯一可以确定的事就是我自己思想的存在”。笛卡尔怀疑一切，却唯一相信自己的思想，乍听之下，像是固执，却又叫人十分佩服这种勇气与自信。

爱的反面是什么？以前的我，那个一直接受着中国标准答案式的教育的我，毫不犹豫地就说出，“爱”的反义肯定就是“恨”。然而张先生说不是，她说“爱的反面不是恨，是漠然”。原来，原来有时间这东西，可以擦拭掉很多东西；原来，原来有人性这东西，可以叫人爱过却漠然。漠然啊漠然，不是冷漠的漠，而是已成陌路的“漠”。那年以后好久，我终于也爱过，也遗忘了，也对着谁说过“啊，有点面熟，你贵姓”，才真正懂得，爱很难，恨几乎等同于爱，只有漠然是最伤人的。
也许是因为读过张先生的《经济学的旁听生》，我在大学有意选了经济学类的公选课。经济学，原以为不过是无甚可观的物质，不过是精明的数字算计，后来才发现这里面也包含人生哲学。“什么是经济学呢？”“经济学就是把‘有限的资源’做‘最适当的安排’，以得到‘最好的效果’。”“经济学为什么发生呢？因为资源‘稀少’，不单物质‘稀少’，时间也‘稀少’，——而‘稀少’又是为什么？因为，相对于‘欲望’，一切就显得‘稀少’了……”是啊，人类社会分工越来越精细，新概念新事物如雨后春笋般滋长，因为人类越来越多，人们的欲望越来越膨胀，原有的一切变得稀少，人们便不断创造，然后如此循环，长此以往，累倒的是谁？又什么时候会是个头呢？原来的世界有这么复杂吗？

复杂的世界大概不仅仅是属于人类的，宇宙间的生命都有枯荣代谢，都在变化。诚然就如张先生所言“只因我们是人，说起话来就只能看到人的痛。”而当你想要去了解其他的有生命的事物，比如花，你去看它，触摸它，甚至有高倍显微镜去看它，你从叶子到根，由根又到细胞，然而，细胞里有什么，细胞核里有什么，DNA里有什么，总有看不清的。而且总是一个发现扣着另一个谜团，之后还有一连串的秘密。仅仅是花吗？不，你看自己时，大概也是这样，越想看明白越模糊，越是活的清醒越是难受。不如糊涂，糊涂地不计较，不如就来点儿杜康，暂时忘了那坑坑洼洼的月球表面，只看这眼前朦朦胧胧的月亮如何？有时候，哄哄自己，宠宠自己的放纵也是好的，人生过得那么严谨认真，该少了多少乐趣啊。反正，“生命总还留下一段奥秘，是你想不通猜不透的……”

张先生给我的第二个震撼，是她在接受一个小女生的采访时说的话。小女生问她，“关怀就容易受伤，对不对？那怎么办呢？”张先生看了看女孩年轻的面庞，说道：“受伤，这种事是有的——但是你要保持一个完完整整不受伤的自己做什么用呢？你非要把你自己保卫得好好的不可吗？”这句话真该让当今那些过分宠爱孩子，将孩子培育成温室花朵的父母都听听。成长里，受伤总是要有的，伤痕也不全是坏的丑的。总有叫你深深抚摸，不憾反欣慰的疤。如果关怀和爱就必须包括受伤，你怕吗？怕不能够完整，怕被撕裂吗？“基督不同于世人的，岂不是那双钉痕宛在的受伤手掌吗？”说得真好，也许是因为我已然受过伤，现在也正在经历，才如此叫好。但是张先生的话，却让我把对伤口的羞耻感一下子升华成了自豪。原来不完整也是一种美，也有人欣赏，相信岁月会给出公平的审判，这便够了。

越长大，越是不能够像小孩子一样无所顾忌地说话做事。有时候，要做出一个决定，明明是关于自己的决定，可是却要考虑很多人事的因素，很讨厌这样，却又拼命告诉自己，“长大了，要懂事，不能够任性。”其实，我好累的。张先生写《我喜欢》，像是一个孩子的口吻，喜欢冬日的阳光，永昼，梦……多是漫无边际的事物，真美，真好。长大以后，懂得了许多道理，认识了许多事物的“真面目”，就无法再像以前一样单纯的喜欢了，可尽管越懂事越清醒，仍然是过不好这一生。不过，我却是喜欢活着的，活着才接触到世间多彩的万物，人间的喜怒哀乐，自己的爱恨情仇，黑的白的都是我所爱的，无与伦比、独一无二的。

正是青春绚丽，个性张扬的年纪，恰巧就遇见了张先生的《你还没有爱过》。爱呀，真是一个千古话题。张爱玲说过，过去的人们总是先听说了海，后来才见到海；我们这一代，却恰恰是在还未听说爱情时就已经迫不及待的去经历它了。张先生说爱呀，是“一片微云中预见沛然的大雨”，是“相见亦无事，不来常思君。”我就在想，爱情怎么能是“无事”的呢，“无事”的爱情除了思念还能给我们什么呢？经历过以后我才明白，呵，爱情真真是“无事”的呢。只要爱在那里，便什么都有了，还要“事”做什么呢？何况，真相爱的人是只求付出不计较回报的，敢忘了自己的，才有资格说爱。

张先生的代表作《地毯的那一端》，我却是很晚才接触到。大概是我打心底觉得，认识一个作家，不仅仅要看他的巅峰之作，更要看他过去起起伏伏的文笔。也也许是因为我还没到那个嫁人的年纪，怕自己读不懂那相识，相恋，终相守的婚姻。如今，身边的人一个一个要么待嫁，要么已嫁，朋友的孩子都在叫我“阿姨”，我才后知后觉原来我也是这么大了，也是动了那份羞涩的心思。我是羡慕张先生的爱情的，她认为他们的生活从来不富裕，却也不贫穷。因为他们拥有彼此，拥有那么多美好的心酸的回忆。我也羡慕三毛的爱情，那么曲折、呼的停在爱峰尖的爱情。我羡慕好多人，独独希望我自己的爱情平平淡淡就好，我不求有人以命想许，只求有人守得住寂寞流年，与我一起携手走过漫漫人生路，走到白头。再笑得满脸皱纹，看着我们之间生命的延续继续我们当初相似的轨迹跌跌撞撞成长。

这以后，我就想，不管人生什么样，我都想要去成长，好也罢，不好也罢，“有瑕的玉总比无暇的玻璃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