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特的情节安排与细腻的文笔

本文节选自拙文《她走在美的光彩中 ——维多利亚文坛璀璨的明珠乔治·爱略特》。
引文的译文为我个人的翻译，这个版本的中文译本我没有读过。翻译不够精准，敬请谅解，可参考所引英文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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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作家的作品一定蕴含了其本人的气质，作品语言也代表了其特有的精神面貌。乔治·爱略特并没有脱离这个规律，她的早期作品着重呈现了她个人所独有的性格，而后期作品则集中体现了她的思考力和对世界的审视与认知。

乔治·爱略特从小就是一个孤独而敏感的孩子，情绪不稳定，缺乏安全感且占有欲强烈。这一点集中体现在她与兄长伊萨克的兄妹关系上。尽管我们没有历史实料为蓝本，但其代表作《弗洛斯河上的磨坊》中对汤姆麦琪兄妹的描写则普遍被读者和后世研究者认为是乔治·爱略特儿时生活的真实写照，对此看法，乔治·爱略特生前从未做过辩驳或澄清，可见人们的看法是较为客观的。

《弗洛斯河上的磨坊》其实是一本不同寻常的小说。首先从写法上，它打破惯例，将全书二分之一的篇幅都用来叙写汤姆和麦琪的童年——他们生长在什么样的家庭，有着怎样的家庭关系，两人的兄妹情是怎样的纠葛，两人的学习和生活，家里出了怎样的变故等等事无巨细，与其说是写小说，更像是在写回忆录。小说第二部分，兄妹突然长大并各自有了自己的感情纠葛，但感情戏发展迅速，结束极快，到小说末尾，兄妹二人被洪水吞没，并被埋葬在同一块墓地，小说到此结束。

小说的布局非常不符合一般的阅读规律，即童年故事过长，而成年后的故事又过于仓促。看第一部，仿佛作者的用意是在讲一个儿童故事，但第二部的爱恨情仇又将我们推进普通小说的藩篱。特别是结尾更是与众不同，兄妹二人合葬的墓碑上竟然写着这样一句话：In their death they were not divided. （死亡不能再将他们分离）。不同寻常的表达和写法让读者意识到这是一部描写兄妹感情的作品，而其他人的出现，包括曾有感情纠葛的男女角色们都是这对兄妹的配角。

兄妹主题一直是该书最热门的话题。大概文学史上再没有哪一部作品如此深情又如此隐晦地讲了一段说不清道不明却情比金坚的兄妹故事。研究者普遍将《弗洛斯河上的磨坊》看做乔治·爱略特的半自传体小说，对此书的研究上多将其视为重要的参考资料。普遍的观点是：小说中的汤姆就是现实中的伊萨克，麦琪就是玛丽安本人。这一看法不能算错，但过分将小说人物与现实贴合也难免有失偏颇，且我们没有充足证据来证明尽管乔治·爱略特儿时崇拜爱恋兄长，其成年后渴望与兄长同生共死，甚至埋入同一个墓碑。但我们可以看到的是，兄妹情在乔治·爱略特的创作生涯里的确是一个心结，除这篇小说外，她亦有一首名为《哥哥与妹妹》的长诗来歌咏心中的兄妹情。而伊萨克对她的冷漠和绝情的确曾给她的精神世界带来巨大的打击。很多学者认为伊萨克配不上乔治·爱略特如此的挚爱，他显然没有妹妹的聪慧和博学，更对人情和亲情充满淡漠和教条式的严肃。他是当时正统社会礼法的坚定维护者，他没有留下过对妹妹的柔和的评价，人们猜测他从未阅读过当时极为畅销的《弗洛斯河上的磨坊》。

关于伊萨克为何对妹妹如此淡漠，乔治·爱略特在书中有一番自己的看法，读来不能说不客观。小说中的汤姆在童年时曾经对妹妹说过这样一番话：

"But it's always the same, Maggie," said Tom, with the little frown he put on when he was about to be justifiably severe. "You're always setting yourself up above me and every one else, and I've wanted to tell you about it several times....you should leave it to me to take care of my mother and you, and not put yourself forward. You think you know better than any one, but you're almost always wrong. I can judge much better than you can."
（“但还不是一样，麦琪。”汤姆皱着眉头说，表情严肃。“你总是以一副高姿态凌驾于我和众人之上，我早就想告诉你了……你应该让我来照顾你和妈妈而不是自己站在前头。你总是自以为比别人懂得多，但你永远是错的。我对事物的判断比你强多了。”）

小说中的汤姆不喜欢学习，常常在课堂上落后于妹妹，父亲对他似乎也并不满意，将更多的赞赏和爱都给了麦琪。汤姆对此本有不满，而麦琪无时无刻不在表达的对知识的热爱和学习技能的自信则更让汤姆感到嫉妒。他认为麦琪身为一个女孩却处处逞强是对男性尊严的挑战，也是对他的不尊重。由此，无论麦琪如何爱她的兄长，无论她多么渴望他的爱，汤姆都置若罔闻，甚至她越是表现就会越发引起他的反感。结合乔治·爱略特自身的成长环境来看，道理似乎相通。伊萨克是长子，自然更担负着继承家族财产和维护家庭荣誉的重担。而相较于妹妹，一个令知识界惊叹的才女，他无疑在很多方面显得极为平庸。汤姆的话大概是乔治·爱略特揣测出了伊萨克的内心，亦或是伊萨克曾经说过类似的话。尽管关于他的现有资料稀缺，但结合现实中他的所作所为，我们不得不叹服乔治·爱略特对兄长性格的认知之精准。尽管我们看到了麦琪对兄长炽烈的的爱与怨，但作者的笔触却是冷静而客观的。读者仍旧能够站在一个相对理智的角度来看待这一段情缘以及围绕两人所展开的故事，并作出较为公正的评价。乔治·爱略特没有借作品报私怨，没有将麦琪描画成完美无瑕的白莲花——她不乏缺点，成年后也做了错事；也没有丑化汤姆——他的所作所为符合人性也符合当时的社会环境和故事逻辑。所有角色都犹如他们正生活于现实之中，有缺点也有优点，有自身的局限性但并不缺乏爱的力量。精准、客观而公正地塑造人物和描写人性是一个优秀的、成熟的作者所需的要素，以半自传的模式借小说来发泄私愤则是不成熟的表现，影响了一部作品的格局和广度。

乔治·爱略特虽然不写罗曼司，但她的笔触优美细腻，透着淡淡的哀婉，而哀婉中又带着温和的平静。表面上看，故事似乎不温不火，但细细品读，文字间波涛汹涌，常常震撼心灵。

以《弗洛斯河上的磨坊》为代表的早期作品很好地体现了细腻哀婉的文笔特色，在对人物心理活动的描写上与同时代的许多作家不同，仿佛读者可以听到人物内心深处神经的跳跃，而不仅仅是被告知她或他在想些什么。

He was looking into her deep, deep eyes, far off and mysterious at the starlit blackness, and yet very near, and timidly loving. Maggie sat perfectly still–perhaps for moments, perhaps for minutes–until the helpless trembling had ceased, and there was a warm glow on her check.
（他看着她深邃的眼眸，有如神秘而遥远的夜空中闪烁的明星，然而又是极相近的，带着温润的爱意。麦琪静静地坐着——一忽，又一会儿，无助的颤抖渐渐止息，脸颊上泛着温热的潮红。）

这一段是麦琪在心上人到来时的心理描写。心上人斯蒂芬是表姐露西的未婚夫，却在露西引荐时一见钟情。尽管麦琪一再压抑自己的感情并尽全力躲避斯蒂芬的接近，但这一日机缘巧合，两人竟然有难得的机会独处。斯蒂芬邀请麦琪去划船，麦琪起初不答应，但最终没有克制住波动的情感，与斯蒂芬铸成了大错。

短短两句话，却让一个少女不安的内心跃然纸上。特别是perhaps for moments, perhaps for minutes这一渐进式叠句的运用极具特色，仿佛时间突然被拉长放大，滴答的钟声催促着心跳，笔触细腻到针尖上。而读者也跟着慌乱、不知所措，既不愿看到不伦的发生，却又忍不住希望有情人不要错过。最终，a warm glow on her check一句预示着主人公在一番挣扎后的心理选择，在道德与情感之间做出了决断。短短一段文字中暗流汹涌，读者仿佛亲身经历这一时刻，而那一刻每一个读者都变成了麦琪。

剧情向前推进，麦琪终于克制不住自己与斯蒂芬出去划船，岂知他是“有备而来”，趁她在船上举棋不定、忧心忡忡的当儿，将船划出了小镇，然后突然停在河心，以下是两人的举动：

"Maggie," he said, in a deep tone of slow decision, "let us never go home again, till no one can part us,–till we are married."

The unusual tone, the startling words, arrested Maggie's sob, and she sat quite still, wondering; as if Stephen might have seen some possibilities that would alter everything, and annul the wretched facts.
（“麦琪，”他说，声音深重，悠长而坚定，“我们不要回家去了，直到无人能将我们分开——直到我们结婚。”

这不同寻常的语气，这令人惊诧的话语让麦琪停止了哭泣。她静静地坐着，思索着什么，仿佛斯蒂芬已经找到了许多的可以改变现实，扭转危局的方法。）
 
斯蒂芬本是一个有点玩世不恭的纨绔子弟，与露西订婚时尊崇的也是门当户对，且露西秀外慧中，挑不出什么差错来。但当遇到麦琪后，斯蒂芬却破天荒地动了真心，不但主动接近，更提出要与其结婚。他的做法固然自私而任性，但从后面的表现来看感情并不虚妄，麦琪死后很多年他都会去墓地探望，当然那时麦琪已与汤姆永不分离，而他也与露西结为夫妻。换个角度看，尽管两人的恋爱一场轰轰烈烈，但斯蒂芬难免做了兄妹二人的炮灰。而麦琪的爱，或许是某种压抑情感的移情，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解读。

回到上面的片段，当斯蒂芬将船停在远离小镇的河心时，他所说的这句话非常简短但目的极其明确，更特别的是，语气和情感与他一贯的表现有很大的不同。此时的他一改平日略带的花花公子做派，用词谨慎真挚，语气深沉婉转，和他平日给麦琪的似有轻浮的风格迥然不同。男人的认真往往会打动女人。尽管此刻麦琪内心斗争剧烈，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时异常激动恐慌，但她听到斯蒂芬款款情深的这句话的一瞬间还是得到了一定的抚平。从停止哭泣到陷入沉静，由沉静而开始遐想，遐想中带着期盼和信任——斯蒂芬可以很好地解决这一切，她愿意屈从于情感的导向，再不压抑自己。尽管斯蒂芬的做法是令事情越来越糟，但乔治·爱略特很好地把握了这一突发情境里男女主人公的心理变化——特别是女主人公的彷徨、犹豫、恐慌和期盼，词句不多，但简洁的描述却力透纸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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