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前,我还是一个苦逼的小北漂,我看到过一副油画。现在想起来,它可能是来自大芬村的仿制品,摆在莱太花卉市场一个卖盆景和装饰画的角落,在林林总总几百幅油画中,唯独只有这一幅画不像装饰品一些——它画的不是景物和花鸟,而是雪山和僧侣,一队可能是宁玛派的僧侣,穿着单薄的红袍,在雪山下沉默地行走。
他们排成单列,看不清脸部,他们的方向,既看不出是在出发,还是在归去,也看不出是在攀登,还是在下山,我能确认的是,他们的行走,是一种庄严的仪式。
那副画要价800块,已经属于我的奢侈品行列,我最终下不了这个决心,但它后来一直在我的心里,我也力图和它重逢,就算它是仿制品,我也想确认它的出处和作者,我始终未能如愿。值得庆幸的是,我牢牢地记住了它,我想念它的时候,只要闭上眼睛,就会马上浮现它的所有细节,如果我会画画的话,我一定可以把它画出来,甚至比原作更精彩。
昨天参加李倩女士的签售会,我有一瞬间又想起了那副画,尽管四周人潮汹涌,我想,说不定她和我还有类似的感受,她某个瞬间,思维也一定会在走神,一直到雪山那头。
她在酒店行业有漫长的历练,为什么偏偏撷取了在西藏的那两年,做成了一部小说?从她的职业履历来说,那其实只是一个地点而已,发生的故事, 并不会比其他地点,其他年份更多,她停留的时间,也不会比其他几个城市更漫长,她也并非在那里迎来了职业生涯的辉煌。
简单地来说,也许西藏作为故事的背景,会使得故事更精彩,因为地理会决定故事的走向。千万不要忽略小说的这个因素,它可能决定了一部杰作和一部平凡小说的区别。如果有人告诉你有一部关于密室杀人的小说很精彩,你也许并不动心,因为密室杀人的故事实在太多了,但它接着告诉你,那个密室在南极,是一个科考实验室,你马上就会兴趣大增——因为地理会彻底让故事变得不平庸,冰天雪地里,凶手怎么逃走?那里面都是科学家,杀人者和被杀者,都是智商极高的人,那里的生存和死去,都是非常艰难的事情……然而作者还能轻易超越这一系列的联想,让故事成为经典,也确实有这样一部作品,被拍成了好莱坞电影。
在李倩的这部小说里,地理的独特,决定了很多故事和人物的独特。首先是季节,火热的夏日和封闭的冬日完全不同,夏日的旺季迫使所有人都团结战斗,哪怕是营私舞弊,也最好在夏日下手。而到了冬日,就是酒店的淡季,无所事事的人们会更热衷于私欲报复,勾心斗角。我很喜欢海拔如此高的这样一间酒店,比电影《布拉格酒店》更有魔幻色彩,春天的生机焕发,竟会在冬天变成这样一个模样:“同样,一座富丽堂皇的酒店也和这个季节不合时宜,它总是在下午早早亮起了微光,空中花园迅速覆满了枯死的落叶,生机在枯死的树叶中沉没,因为它们的迅速堆积而窒息。时间突然显得漫长又阴暗,”
这就是大自然的魔力,季节转换带来的不仅仅是风景,还有人类行为欲望的转移,每个人都随着季节微妙地改变着,一念之间,佛魔转化。那个因为地理而出现的藏族少女维姆,在做着最后绝望而灿烂的绽放,“她还是那朵浓烈盛开的格桑花,风情万种的维姆,晶捷酒店的宠儿维姆。她的脸上依然有一个红色的精灵在飞翔,从细长的眼梢,微微隆起的颧骨,平整的颊部,无比可爱,却从不空乏,像彻底落入了大地的生命,每个离她近的人,都能看到那种真实的血肉之感,尤其是她的嘴唇,带上俏皮的上弯,还有一点西方人所钟爱的肉感,她就带着这样的芬芳在酒店里穿梭往来,不露声色地施展着自己的美丽,每一个遭遇的客人,都感受到她身上的佩饰闪耀出露水般的光泽,她的笑容带着奇妙的,野性的梦境……”
我很欣赏这部小说在叙事过程中把握的这一点——随时都有地理带来的影响,地理给人物思想行为产生的变化,很精巧地推动故事前进,这是一部浓缩在高原一年四季里的酒店之歌,时序和人物总是同时步步为营,用一种严谨的逻辑在前进,春时绽放,秋来凋零。而夏季,确实是一部小说高潮最容易发生的时候,带着刹车声的尖利和晚宴上的铜号声和高音的歌唱——叶大奇驾驶着改装车在深谷里飞驰,杰里科心惊胆战迎来审判,衣琳和宏业帮的矛盾彻底爆发,乃至后来,格里菲斯因为环境不适彻底病倒,旅行者离去让维姆失恋崩溃——
我想,这就是地理带来的魅力,例子我不再一一例举了。
海明威说:“如果你从来没有登过山,那心中也一定得有座山。”
没有那座山,李倩在其他地方经历的职业战争再激烈,也许她都想不到应该把它们写成小说,她说,最终是那个高原,让她在以后的日子里,怎么都战胜不了写作的欲望。
所以,我决定以后学习画画,争取把那座雪山画出来,我从来没有去过那里,我想如果能画出来的话,也完全没有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