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在哪里?
——读O.F.博尔诺夫的《教育人类学》
如果鸟对世界没有一种本能的信任,它是否会筑巢?
——(法)巴切拉德
真正遭遇教育情境中的我们,总是被这样的问题苦苦困扰着:当教育一开始保有的乐观期许和积极信任受挫后,尤其是当大失所望又重新建立起的信任再次面临失败的境地时,教育的希望究竟还有没有,它还能在哪里以透彻之光的方式照亮我们的生活?
历经过两次世界大战的O.F.博尔诺夫教授以他对存在主义的深入研究和切身的生存经验对这一问题为我们提供了他自己深刻的洞见。
危险不可免
博尔诺夫回顾了人类教育发展的历史,认为“其中有两种典型的一再被重复的关于教育过程本质的基本观点,人们简称为积极的教育和消极的教育,一种是“制作”的教育,另一种是“顺其自然发展“的教育。”“我们把这两种观点简单地归结为教育的工艺学观点和教育的器官学观点。”“但是,且不论教育的本质究竟是积极的塑造还是自发的发展,有一点对这两种看法来说是一致的,这就是教育活动的连续性。正是由于这种连续性,儿童才越来越完善。我们称这一过程为教养,并在某种程度上把儿童受教育的可塑性,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能力,作为教育的基本前提。” (P51)
他认为这一看法基本是正确的,它基本上揭示了教育过程的本质,但是这一观点把阻碍和干扰教育、导致教育失误或完全失败仅仅归结为偶然的、来自外部的干扰。就忽略了危机存在的普遍性和内在性。
他认为危机就是突然出现的较大的且令人忧虑的中断了连续生活进程的事件。它不仅会产生于每个人的私生活中,而且也会出现于人们的各种组织和社团的社会生活中。只要是由于无法摆脱的困难而中断了正常生活进程的都属于危机。人只要生存着,任何时候都会处于危机中。人的一生中各种时候都可能出现种种危机。
例如,在人面对空间的问题上,人可能会对自己的居住地进行适当的营造。“但这种由人如此营造的正常结构体总是受到威胁,总是处于解体而变得杂乱无章的危险之中,因此必须通过不断的努力加以保持和包围。这种威胁不仅来自由外部侵入的势力,而且追根溯源更多的也许还来自自己的活动本身。每种过于刻板地保持的结构体是没有生命力的。但是生命的每一种自由活动会产生紊乱,这种紊乱加剧时,人的生活就会受到制约,最后受到窒息的威胁。因此,人必须在与紊乱的斗争中始终不断的重建失去的结构体。” (P81)
同样,在时间的计划上,“人总是会碰到一些难以预料的、使其计划破产的事情。”这种事情不仅仅是指一般意义上的属于技术性的小干扰,更指向那种不可逆转的大事件,如自然灾害或爆发战争等。这样,“不仅最精心制定的计划会因之而付诸东流,而且对未来的可预测性怀有坚定信念的计划思想也会面对我们世界的这种种危险和阴森可怕而变得无所适从。但由于计划的局限性,这种种危险和阴森可怕就会更强烈的冲击我们,因为试图把整个生命压在可预见性上的计划思想会妨碍我们去迎接不测之事的挑战,对突然遭受巨大不幸的可能性有所心理准备。” (P98)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危机确是生命中普遍化的存在,难以避免。
教育即冒险
因此,这个时代的教育就是一种处在危机中的教育。它必然有不同于任何时代的“当代性”,无视这一点,是自欺欺人的行为。
博尔诺夫指出:教师们在教学中越来越感到过去的“立竿见影”的教学方法不灵了,过去一套教学手段和教育制度越来越遭到学生的普遍反感,教育者在教育学生的过程中经常面临失败,甚至学生因心灵在战争中遭受到创伤而产生巨大的裂痕,心灵深处隐藏的恶渐渐浮上来。博尔诺夫认为,这说明当代教育到了非改革不可的地步了,必须从教育哲学、教育观念这个根本改起,而不是仅仅从教学手段、教学内容上修修补补。他认为在危机的时代一切都染有危机的色彩,但同样也给处在这个世界中的危机教育以一次重塑自我的机会。教育是塑造人的事业,是塑造未来的事业,因此教育的任务在于再现和激发人们的良心,而对恶念加以防范和消除。教育是一个选择性的过程,同人的发展一样也是具有无数可能性,没有现成的道路可走。在这个意义上,教育本身就具“冒险性”,具有不时遭到“挫折”的可能性。重要的不是回避这“冒险”和“挫折”,而是正确的分析教育的困境,找出症结所在,从而冒着“挫折”——失败的“风险”,去闯出一条新的教育之途。
再加之“虽然信任是教育成功的必要条件,但是由于被信任对象的行为是自由的,因而其效果是无法预料的,并不如自然规律那样具有必然性。所有信任都可能会落空。这就是教育意图的失败。此时,大多数公众会认为教育者缺少必要的谨慎。但是这种看法是错误的。这并不是教育者犯了什么错误,而这种错误如事先有充分的了解的话本来是可以避免的。恰恰相反,他今后仍必须一如既往,因为教育本身实际上离不开冒险,教育者只要正视他所从事的职业包含的危险,就必然会有意识的承担起这一职责。即使是最佳的教育活动也总是伴随着失败的可能性。” (P98)
因此,教育者必须不断的有意识地使自己经受住失望的危险,人必须学习带着不安去生活。
希望在深处
但是,尽管危机不免存在,教育就必须去冒险行动,但这里面深层的支撑力量究竟是什么?为什么在明知会失败,甚至一次又一次的面临失败的处境下还能继续坚持这如同空中走钢丝的行为?是否真的有某种深层的希望存在,它究竟在哪里?
博尔诺夫借由存在主义的理论为此做出了回答:“人类并不是简单地屈从和企图躲避恐惧和失落感,而是正视他,有意识地去触及它,从精神上坚持到底。当人对一切事物都产生怀疑,遭受失去一切的威胁并且不再拥有他所能依赖的东西的时刻,他就会经受一种奇特的‘情绪突变’:这时他将在自身中找到一种不受外界威胁的最后一个绝对可靠的支柱。这就是存在主义哲学根据克尔凯郭尔的观点以其特有的概念来描述的存在。” (P53)
这一概念没有内容上的限定,只有人们联系自身的存在经验来理解。即只要有合适的时机,人可以经验他在某种意义上能够说他所“有”的一切。而这一切中存在着一个一切定义都不能正确表达的根本核心。
由此可以看到,危机实际上是人获得这种存在经验的基本途径。只有通过这种最大的威胁,人才能获得真正的自我,才能成熟起来。正是在这种意义,教育者会对危机有一个更深的情感,因为它直接关系着学生的成长和教育目的的实现。因此,他能够从内心深处显露出一种难以预见的信任和希望。
如同看到人们经历了各种灾难后又重新开始建设其家园并建立其体系时所被问到的那样:人哪来的这种勇气和理由?他们是否应该宁可放弃这种没有希望的斗争?回答只能是:“尽管他们经历了种种苦难,但在其心灵深处仍然相信,人的努力是有意义的,人的活动终将在一种全面的存在中被接受。” (P88)
理解了危机对于成长的意义,理解了人生的顿挫起伏正是人本质的一种实现,那么便会相信在危机或断裂的时刻遭遇的不仅仅是困难和无助,而是一种难得的教育时机,一种难得的成长机遇。
事实上,正如博尔诺夫在书中谈到的那样:希望“更确切地说,它只由经历了沉重生命危机之后学会了放弃其固有愿望而把自己完全寄托于无法预测的未来的人所产生。只有当这种希望摆脱了对种种将发生的事物的特定想象之后,才是真实的希望。最终的希望在本质上是抽象的,而当人们认为可以用某些图像描绘这种希望时,它就会立即被歪曲。
这种希望是刻骨铭心的、最新的生活经验,一俟学会了在放弃安全保护的情况下信心百倍地把自己托付给命运时,它就会显现于自己的心灵深处。我想说这是一种怀着希望的人所能理解的生活基础的超感觉经验。但是这种希望并不是作为当然的所有物给予人的。人也必须像学习居住一样学习希望。同时,只有当他放弃对安全保护的种种努力并把自己完全托付给这一无法再在鲜明的表象中捉摸得到的生活基础时,希望才能成功。” (P99)
至此,我们可以隐约体会到在博尔诺夫观念中关于教育的两重性,即凭借自身力量能获得的东西和以宗教恩赐方法得到的东西之间的两重性。其实,博尔诺夫完全不排斥传统教育的连续性假定,他只是觉得它不够全面而需要借由存在主义的理论加以补充,而极度排斥传统教育的存在主义本身也能在这样一种互补中获得一种新的生命。按照博尔诺夫的说法:“人的全部生活就在这两重性中。”
他饱含悲悯大爱的深刻洞见使悲观的存在主义哲学转变为乐观的人类 学教育,让我在阅读的过程中始终感觉到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渐渐聚积起我内心慢慢耗散着的希望之光。他让我深刻的感受到:为了教育——这一不得不坚持的冒险,我们必须有勇气去面对危机,面对突如其来的命运,学习信任、希望,并一如既往。
O•F•博尔诺夫著 李其龙等译,《教育人类学》,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