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意眷顾,我们终有一天会各得其所》的书没出来的时候,我们在广东那个小城见了一面,对,我书里写到的那个南方,他在本书第一个故事《有一种舞蹈从没有彩排》里隆重出场。我现在要说的就是跟此南方在南方小城的那次见面。你是不是发现,其实真没什么劲,原来,南方就是这么来的。
同学聚会嘛,入学20年,有人提议之后,最容易被撩拨起来的居然就是一帮老男人们的心。
我当时完全忘了我是写了南方的故事的,所以,so,全程我脸不红心不跳地跟他同居一室,大叙同学之谊,从老婆到孩子,从工作到同事,还有,恩,现在多久做一次,一次做多久,还有没有晨勃,等等等等都问了一遍。对好基友大概就是这么没心没肺,一定要把他消费得骨头都不剩一根,最后还要再朝他嘟起油旺旺的嘴巴。
南方先于我到的,我到得晚手机又没电,抵达后到前台办入住手续时,他在角落里幽幽地来了一句,我给你留了房间了。尼玛,同学一堆人都在那儿呢,我好歹也是跟他们一起到的,你给我留了房间,这叫什么话?我怎么感觉那意思就是,您的目的地已经到了,请下车,该跟那些人说拜拜了,关起门来,我们才是一家人。这么大人了,跟哪个好怎么还这么表现在面子上呢。这都是我一瞬间完成的心理活动,事实上我没这么矫情啦,包往他手上一放,非常小媳妇似的跟着他开房去喽。
二
我去吃夜宵,他明明吃过了,还要默默跟着去喝了点酒。全程他没多少话。在人群中,有时我们总是喜欢将热浪淹没头顶,自己一个猛子扎下去,耳朵里全是嗡嗡声。而我当晚是里面比较聒噪的一个。有时你不得不了解这样一个现象,如果在一堆闹哄哄的人中,突然静止下来,总会发现有那两个人原来一直不说话,突然静止下来时,他们会从慌乱中惊醒,眼睛里写满了秘密。
我不想做有秘密的人。所以拼命地让自己在说话。
后来就各自散了。借着酒劲,我和南方坐在宾馆的床上说了会话。我说,你怎么还是这么闷的呀。他笑,你好像话比较多。我说,我也就是把后面要说的话全放在今天说完了。
我大概回想了一下我们那天的对话。大差不差地看看吧。
你老婆怎么肯你出来的。我问他,她放心呀?
-她现在最不放心的就是我的卡。
切~难怪~~她算是活明白了嘛。现在不跟你闹了吧?
-有什么闹的?
后来有没有再见到那女的?
-汗不提了。
三
新书上架后,我让南方赶快去买。他一下子买了20本,说当妇女用品送给女下属们。这些都保证落实后,我也是随口附带地问了他一下,书看了没(可见我是多么多么现实哇),他说这两天忙,还没来得及看呢。隔了半天,他在QQ上跳出来问,你没写我吧?我老婆还想看呢。
电石火光之间,我只来得及啊一声,别给她看。
她已经拿走一本了。
我挥汗,她不会又要拿刀来砍我吧?
他笑,你等着吧。
我也笑着,看他的头像慢慢变暗下去。
他老婆就是《有一种舞蹈从没有彩排》那个故事里的“玲”,我见过她一次还是两次,我忘了。毕业后,南方去了天津,我到了南京。后来我来了一次后毕业旅行--就是工作一段时间后,赚了一点钱,给自己放了一次长长的假,去了我想去的地方,甚至还回了一次南方那个小城,和几个同学来了一次公路旅行,横跨三省,边走边玩,直到把其中一个送到他所在的单位,再折回原地。聚会就是把我们已经忘记的记忆再互相补回来,结果发现,彼此凑来的记忆,也已经不成模样了。而南方所在的天津大港是我出游的其中一站。还有一次是出差天津,顺道到大港拐了一下。
我已经不能确定究竟是哪次见到的玲了。印象就是她活泼富态,不算胖,丰腴的那种,当时我就对南方说,你老婆长得很旺夫哇(会不会有人跳出来跟我拍桌子说我搞歧视)事实上好像也是那么回事,要说那么多同学,谁以后会混得风生水起我还是大概有点谱的,蔫蔫的南方,短短几年时间一跃成为单位的中层,委实让我诧异了半天。
一直到拿到样书,我才得空把书翻一遍。南方的故事,居然放在了第一篇。
四
作为在学校联床关系的同学,我和南方算来已相识20年。他从小没了父亲,一人支撑起整个家庭的希望。毕业后有一段时间,和他在南方天空下的交谈,连同那没入尘烟的暮色,都是我初入社会背后的一点点安慰。因为你知道,在这世界上,总有人和你活得差不多境界,用彼此都还算认可的活法。而此后,你不会再轻易把心打开,即便去听别人的故事。那也只是一个旁观者。
南方刚到天津那会,扎根不易,一次我打电话给他,那时我正处于一种失恋的胶着情绪中,一会儿貌似想开了天高云淡的,一会儿又卷入万劫不复地步。我想都没想,一有不开心就打电话给他。那次他接过电话,先是诧异了一下,这什么号码,你用上手机啦。然后问我,你那儿下雪了没?我说我刚刚还在外面看到月亮了呢。他说天津在下雪,下得老大老大的。我问他在干嘛。他说,刚下班正骑车往回走,手里拿着根山药蛋,准备回去做饭呢。
大概所有的同学都会经历这样的过程,再亲密的关系,最终也会被各自的庸常生活所隔离。我们将会有各自的工作和生活,还有让我们痛过笑过恨过伤过的感情。
可是一旦我们有机会相聚,那在一起的时光却又琐碎平淡而不值一提。我去北京出差,南方会坐火车从天津赶来,其实就是陪我吃了一顿北京的茴香水饺,逛了一下故宫,说了很多后来已经想不起来的话,然后他坐晚点的车回天津,我跟他挥了挥手,拍拍屁股上的灰尘,消失在北京的灯火当中。
而在南方小城的这次聚会,我们却不再有那么多话说。却也不是生疏了。
决定参加聚会前,他微信我:聚会你去不去?
我说,还没决定呢。
他说:去吧,你决定去,我就去。不会再有多少机会了。
我说:那就去吧。
五
借我点钱。
-多少,干嘛呀?
两千吧。
-这点钱你也需要借。
做手术。
-什么手术?
打胎。
……
六
我从不怀疑在异乡,南方和玲相互取暖的真挚感情,我也从不怀疑,这对姐弟恋,若不是玲的能耐和帮衬,南方断不会有今天的成绩。可是,世事就是如此,而婚姻真的就是一场高水准的舞蹈,却从来没有彩排。不过,就像我在书里的“温暖你”的环节中所说:无论行至天涯海角,曾经生活在一起的痕迹是抹杀不了的,而在回望中,你看到有人与你相扶相持,那感觉一定要比你看到自己孤身一人,要温暖很多。
我知道,这对玲来说并不容易。
事情办完了?
-没事了。
没事就好,你自己也小心点。
你老婆不知道吧?
-不知道。
千万别让她知道。既然解决了就好好过日子。
……
-她已经知道了。
啊--她怎么知道的?
--刚刚就是她拿手机回的。
不是,你手机怎么会在她手上?
……
没过多久,南方的电话来了,是他老婆的声音,咆哮,就是咆哮,只是咆哮:王峰你这是他什么朋友,什么不要让你老婆知道,你这是安的哪门子心呀,敢情你们这就是好朋友呀……
我:事情已经发生了,又已经解决了。我当然让他不要让你知道。这是为你们好。
她还是咆哮:这事我跟你没完,都是你把他带坏了的,我明天就到南京来找你算账。
七
我没等到玲来南京找我算账,但也确实因此让我有意无意跟他们回避了一段时间。再次知道她的消息,是知道她要来南京,她随单位来旅游,想到我在南京,特意找南方要了我的电话。当然,这都是南方在电话里告诉我的,他先问我中山陵的位置。我以为是南方来了南京呢。他说,不是我,是玲,就住在中山陵附近。我告诉他,哎呀我就住在紫金山南边,离中山陵很近的。
你不怕他来砍你吗?南方在电话那头笑得吃吃的。
我也笑,你把她电话给我?
不要,她闲时会跟你联系。
她当然没有来找我,连个电话也没有。我好像松了口气。
这个过程中,我倒是想起,多年前那次她电话里朝我咆哮,而半夜里我接到南方手机发来的一个短信,就三个字:对不起。我确定手机已经回到了南方手里,只是电话那头的南方,让我不知道怎么帮他才好。在那段日子里,他们相互折磨,每个人都把底摞在了那儿,日子不过了,离婚,孩子不要你管,但是,在离婚之前,还要把对方再细细折磨一番。咽不下这口气哇。
最后,我也劝他们不如彼此放手,我以为,彼此爱过,彼此尊重,即便是分手了也未尝不能相好如初。可是,同样的,真正相爱的人却是分不了的。
真正相爱的人事实上是分不了。如果分开,那只能说明他们爱得还不够。
八
广东小城的聚会就短短两天,周五晚上至,周日就陆续往回走了。这次大家一起坐汽车到广州乘飞机。
伤感来得让人猝不及防。历来人人都不愿做送行人,16年前我们从小城毕业杀向全国各地,我因行程原因,成为几次送行人。月台上,抱着送行的同伴,不由泪就下来了。同样的地点,还是那些熟悉的同学,却不再是青涩少年,聚会原来只是从别人身上,让自己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而所谓同学一场,我们彼此的人生却不再有交集。送行的同学当场飙泪,只是,这次我们不再恣意流露自己的情绪,擦了擦眼睛,上了车,一个个不再说话,就这样一路沉默到广州。
我们几个人都要从广州汽车站坐地铁到机场。人多,路杂,本来紧紧跟着的几个人,慢慢走开了,一开始还得以瞅着前面人的身影,最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个回头,后面跟着的人却不见了影子。
后来到机场时,大家说着各自的线路,原来是从不同的入口进了地铁。南方调侃了一句,今天倒像是好多年前第一次从广州转车一样紧张了,就生怕把哪个给搞丢了。我心里明白,离别的伤害一直绵延不去,大概都不太好意思面对它,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脸上的泪痕,所以只好沉默着想一个人呆一会儿。这么多年了,我们已经学会了,所有不好的情绪,我们宁愿选择一个人扛。
一行三拨人,南方一个人往天津,我和两个同学飞南京,还有另外两个同学是去宁波,他们的航班早,一到机场就告别,忙着去取登机牌。我们剩下的四人各自安检进候机厅,这才发现不在一个航站楼,我们是去南方,而南方要去的则是北方。
南方把手一伸,那我们就在这里告别吧,他抱了抱那两个同学,轮到我时,他笑了一下,就不把这个机会留给你了。
我哈哈一笑,吐出一句:不稀罕。
我们就这样告别了。
九
我和南方再没怎么联系,直到我在豆瓣上看到一个书评,评论了我的新书《天意眷顾,我们终有一天会各得其所》。我知道那就是南方写的。他说:平淡似不带情绪的叙述,温暖如掌心,撕裂的却也无声无息,这也许就是生活最本真的状态,没有痛彻心扉,却如影随形。裹挟着心底对于过往最看重的一些情感匆匆向前,而那些过往也如晴天的积雪化为无形,却灌溉了心田。
我又想起我和南方在QQ上的一次对话。
我问他,现在上班以后都干什么?
他:就看看书呀。
我:看什么书呀。
他:……《资本论》……
我:靠,你是人吗?
那些过往,化为无形,却也灌溉了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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