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在“门坎上”跳舞

二零一零年八月九日（阴历六月二十九）晚八点，甘肃省陇南市西和县北关村的白水桥上人头攒动。桥中间一尊巧娘娘坐东朝西，面前香雾缭绕，还围着一群手持焚香、边唱边跳的女人，她们正进行的是“乞巧”活动中的接巧娘娘仪式。蜂拥的人群造成了桥面交通的堵塞，连值班的交警都兴致盎然地看起热闹。北京大学人类学博士宋红娟也在人群之列，二零一零年至二零一一年，她在西和县做了一年的田野调查，最终写出专著《“心上的日子”——关于西和乞巧的情感人类学》。
 
　　乞巧（也叫乞巧娘娘、狂巧娘娘）起源并流传于甘肃陇南市西和、礼县一带，一般指阴历七月初一至初七民间祭拜女神巧娘娘并乞求智巧的民间活动，前后包括选定乞巧点、挑巧娘娘、接巧娘娘、唱乞巧歌、跳乞巧舞、照花瓣、送巧娘娘等。过去，乞巧是女性社会化的一个重要步骤，参与者主要是未婚少女和部分新媳妇，八十年代过后中年妇女群体逐渐加入，并与少女群体并驾齐驱。
 
　　“唱过穿了唱戴哩，唱我心上的畅快哩。没唱穿，没唱戴，一唱心上一畅快。”这是当地乞巧歌的一段歌词（随着时代发展，当地人也会将流行音乐植入乞巧歌谣中），只要唱乞巧歌，参与乞巧活动中，就能达到心情舒畅。为什么乞巧会有这样的作用，尤其对当地的女性？这成为宋红娟田野调查想要解决的核心问题。
 
　　先得承认，西和县现在仍是男权色彩相当浓重的地方，妇女地位不高。灶房是女人的空间，主屋是男人的空间。在炕上吃饭时，坐的位置也有讲究。当然，这也反映了当地保守、严格的道德传统和社会秩序，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深受那一整套价值观影响。
 
　　当地流行“看日子”，即每逢重大事件，像红白喜事、建造房子、宴请宾客等等，都要请阴阳先生看准合适的日子。“看日子”其实代表的是一种时间观念，它更是连接过去、现在、将来的因果关系链。这些日子在人们日常生活中产生了特殊的时间点，而对应时间点的行为对个人、家庭、家族乃至于整个村落都有着重要影响。

　　乞巧活动也有着严格的时间规定，对时间的严格安排，是与日常生活划出了界线，相对日常生活之俗，突显宗教活动之圣。空间上也是如此。从最初对乞巧点的选择（每年的乞巧点都不一样），到乞巧时接巧娘娘进庄、进院、进门、进家的清晰概念，都充满了严格的束缚。时间和空间规定之后，乞巧的神圣性也随之表现出来。一旦到了接巧娘娘的时候，纸做的巧娘娘瞬间被神化，当巧娘娘被接回庙堂，更不敢有半点闪失。
 
　　宋红娟援引了人类学家涂尔干提出的“集体情感”说。由于人具有个人性和社会性，涂尔干将人的情感二分为个人情感和集体情感（或社会情感），而集体情感通过周期性的仪式活动转为集体意识，从而促成社会团结。无论涂尔干的集体情感，还是阿格尼丝·赫勒的定向性情感，或费孝通的感情定向，都强调感情不是个人性的，受社会和文化的主宰。
 
　　那么，参与乞巧活动的女性，所获得的就是纯粹的集体情感呢？对此，宋红娟提到了两个词语。一个叫“非定向性情感”，这是相对于定向性情感的，强调人在面对社会、文化、道德、秩序等的主观能动性。另一个是“站在门坎上”，坎，是内在自我与外在他人的交界处，站在门坎上意味着试图打破凝固的生活，寻找自由及新的可能性。
 
　　作者还特别注意到“狂巧娘娘”中“狂”这个字眼。狂，指的是玩耍、转悠，还有狂欢的意思，表示两个及其以上的人的娱乐活动。“我出去狂一下，可以吗？”当孩子准备出去和伙伴玩耍，他们通常会这样向父母请示。苏联文艺评论家巴赫金曾说，狂欢是对官方、严肃生活的暂时超越，是对日常生活中等级、秩序的颠覆，对神圣、严肃的戏谑和模仿。

　　所以，西和的女性参加乞巧活动，是“站在门坎上”跳舞，是在生命无法承受之“重”外寻找“轻”的可能性。所谓轻与重，轻是俗，重是圣，轻是理想，重是现实，轻实现短暂的逃离，重实现最终的回归。当诸多女人在送巧娘娘时悲伤得不能自已，她们的眼泪也是为自己而流淌。
 
　　费孝通在《乡土中国》里曾写道，在乡土社会里，人们的感情生活是被压制的，特别是男女之间的情感交流。男子们通常不留在家里，有事外出，没事也跑到田埂、茶馆、街头等地，与其他男子聊天消遣。费孝通进而指出，过去中国的感情交流倾向于同性之间，男的与男的一起，女的和女的一起。
 
　　对情感的压制是普遍的，不分男女。同样，西和不仅有针对女性的乞巧活动，还有专属男性的社火活动。两者都是基于信仰的节气活动，同时也带着狂欢和娱乐的性质，都是人们在日常沉重的礼仪规范和道德压力艰难生活的短暂逃离。

　　此时，宗教（或者泛宗教活动）的力量得到显现。最好的例子（也是最动人的一个画面）是，西和县一位荣阿姨回忆起文革期间的乞巧活动情况（虽遭到镇压，乞巧活动实际上并没有彻底中断）。那时荣阿姨年纪还小，某年乞巧节，她听闻北关村有一个乞巧点，约好女伴一同在黑暗中来到乞巧的小屋子。整个屋子如鬼屋一般，宁静阴冷，所有在场的女孩们悄悄地跳着乞巧舞，没有人唱乞巧歌，只是口中默念歌词。然而，大家内心的激情和虔诚并未有丝毫减弱，反倒越跳越投入，甚至有年轻体弱女子跳得完全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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