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情太多的人

韩松落对最爱的男子的书评发表时间：2010-10-28 23:10:08

        黄佟佟的新书《最爱的男子》里，我反复细读的，是写杜汶泽的一篇。
        2006年前的杜汶泽，是一个典型的香港梦代言人，他是装修工人出身，因为偶然的机遇，在九十年代入行，做了十几年龙套之后，在2002年凭《无间道》走红，全盛时期，一年拍十六部电影，得到好几次金像奖提名，走过柏林电影节的红地毯，结婚的时候，伴郎是刘德华，证婚人是吴君如。突然富贵，有点把持不住自己，做过头的事，说过头的话，将身边人开罪，众叛亲离，又碰上金融危机，被打回原形，老老实实去TVB去拍剧，他照旧自圆其说，感悟是：“人应该做低于自己两级的事情，比如能做主编的去做记者，能做导演的去做演员，这样做出来的事情，大家都满意。”
        他的朋友彭浩翔喜欢写博客，很多当编剧的同道表示反对，因为没稿费拿，他也另有见识：“很多靠做妓女为生的小姐，收了工一样有男朋友，都有自己房事，这是个人娱乐。”不大入耳，但字字真言。
        尤其惊心的，是说TVB的一段：“TVB是天堂与地狱一起存在的地方，那里有有好多人，有些来做嘢，有些来玩嘢，有些来揾钱，有些来揾笨，有些啦沟通，有些来沟女，什么人都有，每一个地方，只要有荣辱，都有人争风呷醋，TVB和电影圈最大的不同是，电影圈拍完十日、二十日，最多八十日，拍完都会走，TVB好多人一世都不走。”黄佟佟立刻想起了杜汶泽演过的电影《无间道》——“受身无间永远不死，寿长乃无间地狱中之大劫。”而我想起《加州旅馆》里著名的句子：“你随时可以埋单，但永远不能离开。”
       作为一个娱乐类文章的写作者，我曾经长久地考虑过娱乐文章的正当性：此时此地，娱乐文章，是不是另一曲《玉树后庭花》？要知道，导演丹尼·保尔在解释他为什么要以印度为背景拍摄电影的时候，曾说，他的目的是拍摄一部“向狄更斯致敬的情节剧”，而欧美人的生活已经舒适太久，在电影里也被PS得太久，光滑、没有筋骨，最惨痛，也不过是一部《革命之路》，所以奇幻电影大为盛行，只有在印度这种黑地飞金、惨异离奇的地方，还能供狄更斯式的情节剧容身，于是有了《贫民窟的百万富翁》。而我们身在的，恰恰就是这样一个充满狄更斯式情节的时间和地点，一个独立于现代文明之外的孤岛奇境之中，谈娱乐写娱乐，可能都有一种让人心惊肉跳的不正当，只有走到刘瑜所说的“历史的尽头”那样的阶段，生活里别无新事，谈娱乐才是合法的。
        但看了黄佟佟写杜汶泽的文章，你就知道，当我们谈论八卦时，我们在谈论什么。家国大义，是海面的山峰礁石，绕不过去，但人生大义，却如同海水，无处不在，正是那些碎片，将人生填满，为我们提供慰藉、对照、参考，让人生增值，与海面的山峰或者礁石对撞时，才有应对的能量。杨德昌电影《一一》里的胖子说：“自从电影发明以后,人类的生命就至少延长了三倍。”而娱人娱事，也是让人生延长三倍的方法之一。电视剧《西游记》里，女儿国国王对唐僧说：“你若肯看看我，我不信你会两眼空空”，但凡有点心的人，若肯细细看看那些娱人娱事，我不信他们会两眼空空。
        但要把人生大义，从碎片和虚空中唤出来，还是需要一些本事的。我也写娱乐，我知道。这信息时代，随便一个明星，在随便一本周刊或者日报上的信息，一年下来，足有几十兆，从吃一顿火锅到披头散发地逛街到偷情到隐私照到吸毒跳楼，事无巨细，来料照登，琐屑得令人手足无措，略微探探脚，就足以让人深陷直至淹没。黄佟佟的本事就在于，她能像居里夫人一样，在成几十吨的原料中，提炼出镭元素来，在琐屑的信息中，勘察出一副人生的全景，锤炼出筋骨和要领，以及喟叹和惋惜。她是一个知情太多的人，知——情——，而且太多。
        于是，类似写杜汶泽这样的文章，在黄佟佟两本写明星的姊妹书——《最好的女子》、《最爱的男子》里，比比皆是，写章小蕙、李嘉欣、倪匡的篇目，都让人心有所感。两本明星书，由此成为一张人生的元素周期表，生老病死，爱怨痴嗔，滴滴沥沥，汇成深河，上面又蒙着一层薄雾，雾里有模糊难辨的声音，念叨着红叶白发、袖底幽香、轮回无常，以及梦醒时的一地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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