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关村,中关村
(一)
人人都有自己的青葱岁月。
我最美好的时光,强壮而青涩、闹腾而孤僻,热爱四方游荡和左冲右突,内心总是充满莫名的躁郁。
我的大学,横亘在一座村庄的中心。这该是全中国最繁忙的村子,我每天都在宿舍楼对面繁华商城的嘹亮国歌声中惊醒,此时,楼外早已车水马龙、人声熙攘、喧闹非凡。
楼外正对着的某商城,是全北京排得上号的高档场所。而它的方圆2.5公里之内,分布着4座上下规模的购物中心、6个大型电子卖场、还有横七竖八的饮食一条街、服饰一条街,和不计其数的商户。这可真是我们拥挤的乐园。我所在的大学,据称以社会科学跻身“世界一流”,各色人车陈列或穿梭其间,繁荣而茂盛,使她更像一座菜市场或者停车场。
校门外有座过街天桥,密密匝匝地往来着各色人群,人们面无表情目无神采行色匆匆。抱着孩子的中年妇人,游魂般在人流里晃荡,压低声音念叨着“办证——发票——”,地面上、梯级上、扶手上贴得瓷实的小广告,偶尔被人掀开了一个角,像在探出头来张望。
沿着这条著名的街道一路向北,矗立着若干座特大型电子卖场,四年里和我厮守最长久的电脑,我在这里找到它的各个部分。这几年里,我无数次地来到这里,有一次是为了给朋友助阵,他看好某个型号的笔记本电脑,被告知没有这型,商家热情地介绍了台同价位的。不用说,朋友被骗了,他中了奸商的“转型”之计。因为不知情,他以高于市价2000块的价钱买下这电脑。我们威逼利诱软硬皆施却遭到众人围堵恐吓,就这样了。
如前所述,以普通人的身份在村里生活,需要顽强的生存能力和高超的生存智慧,与人斗智斗勇是再正常不过的游戏。有人总结出《中关村防骗指南》,列举出村里的“黑五类”:小偷、奸商、卖光盘的、办假证和假发票的、电子产品回收的,他们花样层出的骗术,是活学活用中国传统“三十六计”的最佳实例……作者的忠告就是——不要跟陌生人说话;而我的大学,教授是外出兼职捞钱的老板,后勤热衷于涨价和修观光电梯,教室是用来出租和对外培训的……高墙内外,剧目有时如出一辙。
暂住在这庞大村庄里的众多大学生,他们号称同代人中最优秀的一群。他们只有一身激情和智慧。他们嬉笑怒骂、纵酒高歌、不拘一格。他们逃课、游乐、歌唱、涂鸦,为艰难无趣的生活寻找理由。他们和电脑相处默契,痴爱网络和联机游戏,这甚至带动了周边快餐业的蓬勃发展。
他们其实也有梦想的。然而梦想的世界经常会幻灭,他们常常无从归宿。日益严峻的就业形势和生活压力,让不少人选择了逃离这村这城,只有怀着梦想坚韧打拼的少数人,最后能让人艳羡。
对他们而言,这里是拥挤的乐园、是燥热的囚笼;是书山学海、是文艺圣殿;是杂乱工地、是瑰丽楼阁;是诺曼底、是滑铁卢……它是天堂,也是地狱。更重要的是,这里承载了他们复杂的感情和无数青春往事。
这村里的一切,几年间日显金贵。它早已寸土寸金,流光溢彩。
(二)
这正是这座村庄的青葱岁月,或许这也是它最美好的时光。就像它的名字——中关村那样,它已经成为中国信息技术领域和高等教育领域的关隘重地。
若干年前,它还只是清朝“中官”的坟场,二十多年前,这里还坟茔遍野,满眼荒芜。而就在这二十多年间,它开始变得风云际会,富可敌国。
凌志军在《中国的新革命》中告诉我们,这一切并非凭空而来。这本厚实的调查著作,述及了其中的千变万化与前因后果。
他描述的场景是多数人忽视或者视而不见的。如我们一样,多数人身在此村,自顾自地乐活与忧伤,眼见的场景与纷繁复杂的个人体验,其实仅仅是历史现实的冰山一角。
他告诉我们,中关村创业园有间“A座302房”,这间屋子装着38家公司,每家公司只不过占有其中一个方格,电脑台后面坐着的那些人,个个年轻。他们是老板,也是会计,还是自己公司唯一的员工。12个月、也许18个月之后,这些公司中的大部分会消失,但必定有几家将搬到更大的写字楼去,占据整整一层。他说:“我对公司的创业景象并不生疏,可眼前这一切竟是闻所未闻。像微软和联想,它们都是拥有数万员工的庞大公司,但是说老实话,它们都没有‘A座302房’那样让我感到震撼。我看到智慧、激情、勇气,看到压力和不确定性,看到一种生生不息的力量,看到死亡和新生。”这大浪淘沙般的一幕幕,成为他提笔记录中关村最直接的冲动。
他认为,中关村在制度创新和科技创新之路蹒跚而行的曲折历程,大致上反映了中国崛起的真相。这包括它的阳光和阴暗,包括它的英明之举和愚蠢行为,也包括它的混乱和秩序。
这本书如同一副针织绣画,针脚绵密考究,内容朴实厚重,却不乏鲜亮甚至耀眼的图案和色彩。和前几本记录中国社会变化的作品一样,凌志军的笔触依旧透骨、清澈,在宏大叙事和个人命运之间游刃转圜。
他不回避早期中关村企业涉嫌走私的“原罪”,称“他们成功的关键不是技术创新,而是商业敏感、组织才能、串通和利用各种关系、在合法与非法之间的灰色地带悉心耕耘、卑躬屈膝地赔笑脸、恰到好处地拍马屁”;他称盗版是“世界上最大规模、最心心相印、也最厚颜无耻的默契”;他直指中关村的法律意识和科技原创的缺失;他推崇中关村普通劳动者的智慧和韧劲,称他们是“蚂蚁雄兵”;他更不惜笔墨地深入人性,记录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群魔乱舞的场景,彰显人的种种狡黠险恶和光明正大。
凌志军花费了三年的时间,采访了三百多个人物,五易其稿,最初成文120万字,后压缩至45万字出版。严肃认真、好看耐品,这是他在新作中显而易见的追求。
对话凌志军
Q:我觉得您这本书的语言充满智识和趣味,是我眼中的最佳新闻体,但几年前您写《变化》和《交锋》时,语言上还稍显偏颇。您是怎么完成这个改变的?
凌:80年代的时候我非常喜欢范长江、邹韬奋、杨藻,还有费孝通,也学习和接触西方记者和作家的作品,比如曼彻斯特等。费老的很多著作融合了非常多的分析方法,我这本书也采用了这些分析方法。
Q:有人说历史是任人装扮的小姑娘,“人人都拿历史说事儿”,您怀着怎样的冲动和期待著史?是给乱世存照吗?还是出于知识分子或者记者的记录本能?
凌:我做过30多年的记者,在采访和写作的过程中,接触了大量鲜活的现场,而见报的仅仅是零星片语,只有百分之几。如果说写作有什么冲动,那可能是一种表达和诉说的冲动。
Q:在《中国的新革命》里,您记录的那些主人公,大多精明、敏于洞察、擅长混水摸鱼、巧取豪夺、八面玲珑,让人产生敬畏而非好感,与我们喜欢的刚直、善良、正义、淳朴、厚道的品格相去甚远。
凌:人性是复杂多变的,我只能尽可能地接近人物的本来面目。我们看主流媒体,高大全的光明形象比比皆是,可是私底下他一定更生动更复杂,况且人性和人的判断也还是此一时彼一时的,今天人人称道的人物,明天也许就众人所指了;今天大家不堪忍受的人,明天想想也许也没那么坏。
我并没有刻意挑选主人公,这些进入我视野里的人物,都是切切实实地影响和推动中关村历史进程的。如果说有标准,也许这就是标准。
Q:您的书中还穿插了许多对人性的判断,比如说俞敏洪“有个超越常人的本事,既能巧取豪夺,又能忍辱负重,不然他就不可能有今天这样的成就”。这种判断准确吗?有风险吗?
凌:对个体的判断,我都是本着观察的基础上发出的,并不存在先入为主的基调或是偏见,有时候只是针对事件有感而发。或许熟悉他的人并不这么看,他本人也不这么认为,读者可能也是另一个看法。
Q:您的笔下,中关村似乎一直是混乱和随意的。个人意志恣意横行、裙带关系盘根错节、资源内耗比比皆是。这种状态一定不是理想的。它应该朝着什么方向转变?
凌:乱中取胜,某种程度上的确是中关村的得胜之道。这有它的合理之处,也正映射出中国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以来的基本状态,它成为这个阶段整个中国社会的缩影。但是现在看来,有序正在取代混乱并将成为主流。西方的制度比较完善,而我们通过各种努力,也正在和它们“殊途同归”。
Q:您以中关村作为调查的对象和蓝本,它有多强的标本意义?或者,它是一种孤岛吗?
凌:我倒不认为中关村是可以随意复制的。全国各地那么多个高新技术开发区,不能以中关村作为标本去模仿。
Q:您在尾声里写道:“如果中国人想做什么,他们一定能做成”,中国人是无往不胜的吗?
凌:观察20多年来中关村的进程,只要是中国人真真切切想做成的事情,基本上都做成功了。这倒不是说中国人无往不胜,很多事情,基于各自的利益不同,更多人不想做好它,有些人还从中作梗。比如说某项研究,有些人纯粹用来沽名钓誉,不一心一意在研究本身上下功夫,自然也就做不好。
Q:《交锋》、《变化》直到今天的《中国的新革命》,您的书以宏观的大时代作为题材,在采访和写作的时候,您是否会先入为主地做好判断?
凌:我一直是主张记者能够跳脱出来,对事情和人物本身有一个判断的。冷眼旁观,而不是介入其中,是比较好的角度。当然,在写这些书之前,我自己多少会形成一些判断,没有判断根本无从下手,但是我会尽量避免这种判断的影响,而主要以调查获得的材料去成文,让读者自行形成判断。
Q:您怎么理解主流媒体记者的角色定位?在您的记者生涯中,有什么样的坚持?
凌: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记者,是很难的事情。信念非常重要,坚持信念是最难的事情。80年代有一批记者,都比我有才干,以天下为己任,但很少有人坚持到今天,有人主动撤退了,有人是被迫不能写了。至于定位,我觉得记者这个行当应该是受人尊重的,应该是值得你去花费自己全部的心血做的,应该是对社会有责任、有影响的。但是多年以后,因为环境等各方面的因素,很多人玩世不恭了,很多人唯利是图了。
中关村,中关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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