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未来
—— 《美丽新世界》新版译序
李黎
在人类文明史上,二十世纪是一座重大的里程碑。短短的一百年里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大规模的、世界性的科技与文化的飞跃与激荡;而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又是世界上许多地方的战后婴儿潮、青少年在各种思想冲激下付诸行动的关键时段。
一九六八年——所谓“改变历史的年代”,[ 对于一九六八年,美国《时代》杂志二十周年特刊称之为“形成一个世代的一年”(TIME Magazine, “1968: The Year That Shaped a Generation.”January 11, 1988);《时代》杂志四十周年特刊称之为“改变世界的一年”(TIME Magazine, 40th Anniversary Special,2008,“1968: The Year That Changed the World.”);美国《新闻周刊》杂志称之为“造就了今天的我们的一年”(NEWSWEEK Magazine,“1968: The Year That Made Us Who We Are.”November 19, 2007);美国记者、作家Mark Kurlansky书名则称其为“撼动世界的一年”(1968: The Year that Rocked the World.2004)。
] 那年我二十岁,在台湾大学历史系念大三。在当时台湾戒严年代的封闭的环境里,像不少年轻人一样,二十岁的我热情、好奇、困惑,时时在寻求一些答案,虽然往往连问题都并不清晰。从接触到的有限的文史哲书籍里、从更有限的现实环境中,我憧憬着广阔的知识世界,吃力地思索着“人类的幸福和前途”之类的大问题。以当时的客观环境和我个人极为浅显的知识,这种“求索”的局限和挫折当是可想而知的。
就在这时,一位动物系的男同学给我看一本英文“乌托邦”小说Brave New World。我正好刚读过《一九八四》,也约略知道一些有关“负面乌托邦”的理论,看到这部充满典雅的人文关怀与繁复的科学想象、又具有引人入胜的情节和瑰丽场景的文学作品,自然一读就为之惊艳而不能释手。当时这本书在台湾还没有中译本, 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学生,就决定把这本经典文学作品翻译出来。既然他主修生物,充斥着生物工程内容的前三章主要由他负责,之后我就接手,他帮忙查找数据。整个大四那年,我俩的课外时光就在合作译书中度过;毕业前夕这项工作也完成了,书名定为《美丽新世界》,一九六九年在台北初版。直到一九八九年 —— 在美国生活了将近二十年之后,对英文的掌握准确得多,并且对西方文化有了比较深刻的体会,我将旧版译本对照原文仔细地重新校订一次,除了失误差错之外,也将语意含混、西化句法及需要加上注释之处都做了修整,并加译了赫胥黎在一九四六年重版时写的《再版前言》,出了《美丽新世界》修订版。
而今又是将近四分之一个世纪过去,北京燕山出版社要推出 “负面乌托邦”[ 负面乌托邦(Dystopia、Cacotopia、kakotopia或anti-utopia),又译作反乌托邦、敌托邦或废托邦。
]系列,其中的《美丽新世界》决定用我的译本,于是我又将修订版再度梳理修订一遍,重新披阅之际不免感触良多。 这本书问世至今已经八十年了,二十一世纪也过了十多年,这个世界上又有了更多新的变化、更多赫胥黎当年未曾预言到的重大“成就”;然而这本二十世纪的文学经典,依然历久弥新,依然值得每一代人细读。
作者阿道司·赫胥黎(Aldous Leonard Huxley)是英国文学家,一八九四年七月二十六日出生于英格兰苏利郡 (Surrey County)的戈德尔明镇(Godalming)。他的家学渊源正可谓是科学与文学的结合:祖父是十九世纪著名的生物学者托马斯·赫胥黎(Thomas Henry Huxley),严复翻译的《天演论》的作者;父亲里奥纳德·赫胥黎(Leonard Huxley)是散文作家;兄长朱利安·赫胥黎(Julian Huxley) 是生物学者;伯外祖父是十九世纪著名诗人及批评家马修·阿诺德(Matthew Arnold)。阿道司·赫胥黎本欲攻读生物学,然而在伊顿学校就读时患了角膜炎,双目几乎失明,遂放弃最初的心愿,借放大镜阅读;进入牛津大学后,主修英国文学与哲学,在一九一五年得到学位。四年后与比利时女子玛莉亚(Maria Nys)结婚,不久迁居意大利,专事写作,常有长短篇小说及散文问世。他的著述甚丰,除了小说,还有诗集、散文、戏剧、评论、游记等等。
一九三二年,长篇小说《美丽新世界》(Brave New World)一出,即在知识界中轰动一时,被誉为代表二十世纪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间相互冲击的一大巨著,后来又与《一九八四》、《我们》(We)二书共称为二十世纪 “负面乌托邦”文学代表作。其中《美丽新世界》更在新世纪初被肯定为二十世纪最重要的文学作品之一。
赫胥黎博览群籍,涉猎至广,加上才气纵横,小说作品题材之独特、内容之包罗万象,实非一般作家所能企及。他在书中引用了广博的生物学和心理学的知识,为人类的未来做了一番推想和臆测;即使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读来,还是不免佩服其思想之超群绝伦、洞察如炬。书中不仅为科学极度发展下的人类前途做出警告性的预言,更刻画出现代人在高科技无所不在的笼罩下,身不由己的孤绝无助之感,以及在极权管理统治之下,知识分子对个人尊严和思想自主的诉求。所以,这本书实在不可以视之为一般的“科幻小说”。
《美丽新世界》书名典出莎士比亚的《暴风雨》:剧中女主角米兰达自幼在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孤岛上长大,当她首次看到一批衣饰华丽的人们,无知于他们邪恶的内心,脱口赞叹:“人类有多么美!啊,美丽的新世界,有这样的人在里面!”曾见有人提及这本书名时,照brave这个字的俗义而译成“勇敢新世界”,是不符原意的。
阿道司·赫胥黎与他的祖父托马斯·赫胥黎,分别生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纪里,而祖孙两人的思想和著作也代表着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人类思潮的更迭以及对世界未来理想的改变。在托马斯的时代,科学文明正展开壮丽的序幕,人类对自己的未来充满着憧憬;在老赫胥黎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乐观、奋进以及无限的期待。反观阿道司的年代,人类正面临着科学文明失控的威胁,两次世界大战让世界和平的希望彻底幻灭。阿道司本人自幼深受眼疾之苦,妻子和自身都罹患癌症,加上亲身经历了两次大战,是以终其一生都努力于追求宗教的终极关怀和人类的和平幸福。在他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他疾呼个人的觉醒、在机械文明带来的危机下自由和尊严的可贵。
《美丽新世界》不是一般的科幻小说。正如赫胥黎在他的《再版前言》中所说的:这本书的主题并非科学进步的本身,而是科学进步对人类个人的影响;所以物理、化学、工程等等的成就在书中是不言自明的,而扮演主要角色的是生物学、生理学、心理学等等足以基本地改变生活和生命质量的科学。正因如此,书中虽有严谨翔实的科学描述部分,却并未成为“声光化电”、机关布景的科幻小说。因而,《美丽新世界》最可贵的“预言性”并不在于其物质上的“预言”,而是作者的一份早于他自己时代的“危机感” —— 他写这本书时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期,那时的科技文明比起新世纪简直可以说还在幼年阶段:原子弹(更不用说核武器)尚未登上世界战场的舞台(赫胥黎在《再版前言》中也提到原书未能触及这项最具毁灭性的人类发明),而计算机操作、卫星通讯、太空科学、生态危机等等更是闻所未闻。然而早在那个时候,赫胥黎便已预见到:当人文意识薄弱而行政控制强有力时,结合上优越的科技文明,将会是一个巨大的人类梦魇的开始。果然,《美丽新世界》书成之时,三十年代的现实世界正处在二次大战前“山雨欲来风满楼”之际,而二次大战的大规模杀伤性的酷烈,更加深了赫胥黎念兹在兹的忧虑:人类以科技自毁,和被科技极权奴役的在劫难逃命运。
书中对于高科技充斥而精神心灵贫乏的未来世界的描述,正是这部“负面乌托邦”最可怕的预言,也让这本书的文学和人文思想高于一般的“机关布景”或者政治科幻小说。书中有些“预言”在后来某些历史时空出现过,例如一个绝对专制极权的政府,消灭了昔日的经典书籍,只允许在严格检查制度之下不会有碍社会安定的肤浅的消遣娱乐。有些预言在今天的西方世界可以看到类似的景象,譬如在那个以“人人都快乐”为口号的未来世界里,快乐要靠催眠暗示和麻醉药物获得。而最“壮观”的预言场景,是新世界的婴儿全都是体外受精,并且大量复制,当然让今天的读者想到“试管婴儿”。二○一○年诺贝尔生理医学奖颁给一九七八年培育出第一位人类“试管婴儿”的英国科学家爱德华兹(Robert Edwards)——等了三十年、五百万名试管婴儿出生之后才颁发给他,是为了确定那第一个“试管婴儿”健康成长,而且生下了健康的第二代;可惜爱德华兹已经衰老失智,无法感受这份迟来的荣耀与肯定了。[ 其实这个奖应该也颁给华裔科学家张明觉(M.C. Chang, 1908—1991)。胚胎移植、精子成熟、口服避孕药都是张明觉的研究成果;张氏早在一九五九年就用体外受精方法成功培育出“试管兔子”。如果张氏还在世,诺贝尔奖也许会同时颁予他——最早完成基础研究的原创学者。
]
“试管婴儿”其实就是人工体外受精,现在治疗不孕症几乎都用这个程序来受孕,没有谁会觉得稀罕。可是这个婴儿刚出现时确实有人大惊小怪,生怕人代天职,造出怪物。这就应验到《美丽新世界》了 —— 远在“生物工程”这个名词出现之前,这本写于一九三一年的书就已预言了生物科技的角色地位。当“试管婴儿”还是人们闻所未闻、甚至匪夷所思的东西,赫胥黎笔下的未来世界已经在更大的“试管” —— 玻璃瓶子里培养婴儿了。而书里写到刺激受精卵不断分裂成数十上百的胚胎、大量制造的复制人,就是现在所谓的“克隆”。就像当年惧怕“试管婴儿”一样,有人怕“克隆”人会被用来做器官移植的牺牲品,也有人怕复制出邪恶坏人。其实这些忧虑是没有必要的:最新的干细胞研究可以复制器官治疗疾病,根本不需要制造出整个人来;而且即使先天的基因可以复制,复杂的后天环境因素才难以掌控,要长成为完全一样的人是不可能的。何况人类的同卵双胞胎正是“克隆”,何可怕之有?至于现今精妙的整容技术,可以把人“整”成千人一面的明星脸,也算是另一种“克隆”吧。
其实纵观百年来的科技发展,为人类的健康和生活质量带来的正面效益还是远超过负面的。像寿命大幅度的增长(二十世纪初人类平均寿命是三十一岁,到了二○一○年增至六十七岁,而中国则已达到七十四岁)、癌症的治疗、骨科手术的进步、先进的生物医学、免疫疫苗的普及、卫生条件的大幅提升,甚至转基因食物解决饥荒危机等等;还有赫胥黎未能梦想到的互联网对信息交流和人际沟通的巨大影响,随之而生的全球一盘棋的“地球村”概念……但这把两刃刀也同时带来了负面效应:环境污染、地球暖化、核子辐射公害、大量的物种灭绝、电子废料、垃圾食物带来的肥胖和相关病症、胎儿筛选造成的性别不均(以人口大国中国和印度最为严重)、上瘾性药物合法或非法的大量使用等等,这串列举的名单还在不断增加之中。
更有一项赫胥黎未曾料到的反讽:汽车工业在他书写的当时是资本主义极端发展的代表,所以“汽车大王”福特在新世界里变成了神,而他的首辆用装配线大量生产的“福特T型车”(Ford Model T)的T字也代替了基督教的十字架,成了新世界里资本主义宗教的符号。不料当年傲视全球的汽车工业首都底特律,今天竟已彻底破产;“福特”也不再是品牌,代之而起的是“硅谷”的电子和信息工业新贵。风水轮流转,下一个世纪又会是什么样的发明、哪一种行业带动新一波的科技文明,在世界上的什么地方崛起当道,今天是很难预测的。然而对子子孙孙的未来,对“乌托邦”负面前途的忧虑和警觉,依然是人们不可扬弃的关怀课题。
负面的乌托邦是文学家作为人文关怀者的警告,《美丽新世界》书名是个反讽,可是《美丽新世界》的噩梦也未必都会预言成真。就像“试管婴儿”曾经也备受质疑责难,如今世上已有数百万名试管婴儿,造福了无数不孕症患者。谁说科技带来的未来世界一定是负面的呢?科技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类自身的愚昧和邪恶。是以出身科学与文学世家的赫胥黎,终其一生都未曾放弃他对人类自我救赎的信心 —— 正如他在《前言》中所提的:不为科学所役而役使科学,“心智清明”地为着一种长远理想而生活的人类社会。
这本书并没有为人类的重大问题提供解决方案(这原也不是文学家的责任),而是借由那些难题引发读者自行独立思考 —— 不盲从科技和权威而能作出反思。“稳定”固然可以带来舒适,但同时带来的是一致性;而正是能超越一致性的独立思考,才能够促使人类进步。所谓“科学”,原就是在既有的知识和理论之上,以独立思考的精神,来突破、来创新、来提升的学问。
《美丽新世界》的中文译本繁体版和简体版,从一九六九年至今至少已印行了数十版;在过去四十多年里,我已记不清有多少读者直接或间接地告诉我,《美丽新世界》对他(或她)的影响;其中还包括在国际科学领域中卓然有成的人士,提及这本书启发了他跳出框架去思考。所以我相信这本文学经典对年轻人 —— 尤其是中国这一代的年轻人,不论在任何领域,都会历久恒新有所启发。
回顾从我最初译书的青年求索年代,到如今生活的二十一世纪,赫胥黎那份人类自我救赎的理想依然遥遥无期,人类还没有找到一个完美的、正面的乌托邦;但是人们已经有了够多的反面乌托邦的例子——我们至少知道什么样的乌托邦是行不通的。但愿二十一世纪的人类,起码具备了这一点从痛苦中汲取出来的智慧吧。
最后要提的是:当年那位送我一本Brave New World,并且与我一道译书的念生物的男同学,后来成了我的丈夫,现任美国斯坦福大学医学院教授,而他的专业正是生殖激素和不孕症方面的研究。
二〇一三年夏于美国加州斯坦福
回首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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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Brave New World
作者: [英] Aldous Huxley
出版社: Harper Perennial Modern Classics
出版年: 1998-9-1
页数: 268
定价: $12.95
装帧: Paperback
ISBN: 97800609298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