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突然的自我

拥有双重身份，就是不诚实的表现。那种试图在同事与熟人面前呈现不同形象的日子马上就要到头了。
——马克·扎克伯格

我们很容易去认为沉迷社交媒体的人都是他们自身的问题：自控力差、使用能力不足、生活中缺少存在……但作者延续他在之前的书《浅薄》中的主张。在他看来，自动化也好，媒体也好，计算机也好，互联网也好，都是工具，但是这些工具从不是毫无影响的中立之物，它们反映着其诞生初期的设计者的意愿、使用者的关注以及整个社会的利益
，并在成熟之后积累了许多惯性，继续沿着已有路径发展。从而影响人们工作和思考的方式——对于此，我们即便是个人，也不可能摆脱。
更进一步的说，人和工具绝非"主人-奴隶"这种过分简单的宿命论关系。事实是，工具的力量无法独立于人类而存在。而历史也一再地提醒我们，在有关这些技术解放的夸张辞藻背后一般都隐藏着对劳动的蔑视。机器和软件工具作为技术的产物，进入工作场所和家庭，随之而来的是，它们将厌恶人类的情绪也带入了我们的生活，扭曲了我们对自己的认识，改变了我们看待自己的方式，以及别人对我们的看法。当飞行员抱怨自动化时，他们说的并只是技术上的问题，而是他们的亲身体验：我是机器的主人还是仆人？我在这个世界上是表演者还是观众？我是一家机构还是一个个体？

作者指出，这种"扭曲"全部源于工具对于人类自我的隐含假定，即"自我可以确定"。而实际上，自我很少是确定的，它有种千变万化的品质。它形成于自我探索中，随着环境而变化。这在人们年轻时尤为如此，那时，一个人的自我概念是不固定的，它要经历测试、实验和修正。特别是在人生早期，束缚在一种身份里可能会阻止个人成长和个人实现。
扎克伯格这句话的原意指的是人不应该在线上线下刻意保持不同的形象，这种"不道德"的行为会随着社交媒体的到来而难以为继。然而，如果不能抽掉这句话的商业层面意义，那么就更容易被这句话误导到另外一个极端：那就是让自己不但线上线下保持一个形象，让自己的过去和未来也保持一个形象。这种"保持"看上去很理所应当，然而这却是一个消灭自我，放弃独立的自我毁灭过程。在"自我可以确定"的影响下，软件扭曲社会决策和个人决策：
在自动化智能查询中，搜索引擎会优先考虑流行性和新近性，而不是观点多样性、论证的精确性或是表达的质量高低。就像所有的分析程序一样，它们偏爱那些倾向数据分析的标准，而对那些需要审美经验或其他主观判断的标准毫不在乎；
论文自动评分算法鼓励学生们去死记硬背写作技巧。这些程序检测不出语气，对知识的细微差别也丝毫不感兴趣，对创造性的表达也十分抗拒。故意破坏语法规则可能会让读者感到高兴，但电脑对此决不姑息；
不管是推荐电影还是推荐潜在恋爱对象的引擎都在迎合我们已经明确的欲望，而不是向我们推荐新奇意外的事物。它们认为问更喜欢熟悉的习惯，而不是冒险；它们认为我们更喜欢可预见的事物，而不是奇思妙想；
智能家居技术把照明？暖气、烹饪以及娱乐程序化，一丝不苟，家庭生活被强加了一种准时准点的心态。它们不露声色地鼓励人们去适应已建立好的惯例和日程，让家变得更像工作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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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时代充斥着物质的舒适和技术的幻想，同时也弥漫着盲目和阴郁的情绪。 其实，工具和民主一样，代表作时代前进的力量和方向，所以，既不必兴奋，也不必焦虑。况且自动化本身是个好东西，它鼓励我们去从事更有挑战性、更让人有满足感的事情。但问题在于，我们不知道何时说"够了"，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叫停。计算机给我们造成安全假象时，很容易让我们对自动化产生过度依赖。却忽略了自动化把我们同负面反馈隔离开来，使我们难以保持警惕的状态，也很难参与操作，这样一来，我们就很容易忽视情况的变化。特别是在超负荷运转，自动化不但会增加工作的复杂性，还会诱发人们做出错误的决定。
这种现象，在需要人进行决策判断的领域更为明显，让普通人难以理解的是，这些领域都是高智商的群体，却对此视而不见。比如在医疗领域，电子病历让医生越来越倾向于对文本的克隆（粘贴复制），从而产生雷同的表述，让他们对病人的理解单一化，越来越多的病历是用以前的数据平凑而成，失掉了病历的精确性和原创性，降低了其作为学习工具的价值，也不利于他们做出明智的诊治决策。医生被这些计算机界面所引导，而不是以病人的实际情况为依据，长期的隐形知识的缺乏对培养医生的直觉也造成影响。
除了医疗领域，作者还给出了其他领域的例子：飞行、制图、建筑……至于音乐、艺术、影视这样以人为主的领域，自动化的隐患就更不用多说了。
而在普通生活领域，也有很多切身的例子，比如，我们身边的专车司机的认路水平远远比不过出租车，这是因为这些刚拿驾照不久的人并没有培养过阅读城市的能力，而是被导航软件所绑定，结果就是不但不认得方位，连空间思考的能力都欠缺，毫无地域感可言。而这背后，是一个很有趣的哲理：永不迷路是一种好错位的生活状态。如果永远也不必担心身在何处，那么你也永远不需要知道你现在的位置。
再或者，你有没有发现，智能手机将很多人与符号化的世界联系起来，却把他们同时也驱逐出当下的现实世界，让他们丧失了存在的力量——变成了社交障碍的麻瓜？

自动化乌托邦式未来绝不是天堂，而是残忍的恶作剧。仿真也是简化，不可能复制完整的世界，对此我们必须时刻深知。 借助工具进行劳作本身不仅仅是一项实践，它本身带有脆弱性，其中总是蕴含着道德选择，并带来相应的道德影响。这取决我们—工具的使用者和制造者，我们要教化技术，让冰冷的刀刃也闪耀着智慧。我们应该是敏感的、谨慎的。
所以，困难的部分不是学习如何使用该软件，这是很容易的。困难的是学习如何不使用它，避免被它操控。拒绝新东西并非一定是怀旧，臆断新东西比旧东西更适合达成我们的目的和意图才是真正的感性谬误。一个工具优于其他工具并不在于它的新旧，而是它是否增强了我们的能力，是否塑造我们对自然和文化的体验。把我们日常生活的选择拱手让于被称为“进步”的宏大抽象概念是愚蠢的行为。
当计算机成为我们的日常伴侣，成为我们熟悉尽责的帮手时，我们应当更加留心它如何改变我们的行为和身份。自动化在分担我们工作的同时，也弱化了我们的才能，偷走了我们的生活，限制了我们的生活，甚至监控操控我们。

也许，麦克卢汉的话需要得以补全，工具不但是人的延伸，更应该是人的一部分。行动即是思考，思考即是行动。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根本就是一回事，无法分开。所有的工作都是知识工作，木匠和精算师的大脑思维一样，富有生机且忙碌。思维不是封装在我们的头颅里，而是遍布全身。我们不只用大脑思考，也通过眼睛、耳朵、鼻子、嘴、四肢和躯干进行思考。并且，当我们使用工具扩展能力范围时，也可以借助工具进行思考。
从科学上，大脑和身体的构成物质相同，并且它们的工作原理也相互交织在一起，其关联程度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思考"的生物过程，不仅源自大脑的神经计算，也来自于整个身体的运动行为和感官知觉。实际上，思维是身体、世界和行动所共同构成的难以捉摸事物。
我们不能把思维同身体分割开来，就像我们不能把人类同世界这个造物主分开一样。技术同社会和政治也无法分离。电脑公司可以为社会做出重要贡献，我们对此应该表示欢迎，但是我们不应该把这些公司的利益与我们自身利益混淆起来，更不能把自己选择的权利转交给它们。自动化延伸到了我们存在的最私密领域，从而增加了风险。我们可以让自己在技术浪潮中随波逐流，也可以逆流而行。拒绝发明并不是排斥发明，而是让发明融入我们的生活，让进步脚踏实地。抵制永远都不会是徒劳的，我们最崇高的责任就是对抗任何削弱或腐蚀灵魂的力量，不论其来自制度、商业还是技术。
自我是"突然"的，而不是"确定"的，晴雨难测、道路脚步、挥挥洒洒、通透自然，不尽相逢。

事实是劳动者所知的最美的梦。只有劳作才能让我们真正理解存在，行动让我们更加接近事物本身，现实以外的东西好像都苍白无力。
——罗伯特·佛洛斯特《割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