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已成

阅读刚开始的时候，被繁体竖排版的版式造成一些阅读习惯上的困扰。随着阅读的逐渐深入，这不再是一个问题。这部书的作者齐福德（Bob Gifford）是一个学习了20多年中文、1999——2005年担任美国国家公共广播电台驻北京特派记者的英国人。他会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精通中国语文。他喜欢别人称呼他：齐记者。 这是一幅中国式的长长画卷，这幅画卷沿着312国道的旅行逐次展开，从上海到霍尔果斯。这幅画不仅是美丽的风景和各色人等，还有很多不美好。这幅画卷带给人对这个国家、社会和这片土地上的人民的深层思考。
   在途中他观察、访谈卡车司机、阻街妓女、雅痞与艺术家、农夫、手机推销员......。在他的字里行间，我感受到他西方人的幽默以及他敏锐的观察力和判断力。
                                         一
   这部书其实从前言就开始了，齐记者在星星峡加油站搭乘一辆开往乌鲁木齐的卡车，卡车司机叫刘强。这好比观赏者第一眼切入一幅画的的局部。齐记者写道：“如同许许多多现代的中国人，他热爱这个国家，却憎怒国家的统治者”。
   其实我不是特别认同这句话。中国人往往分不清祖国与国家的概念。无论是西塞罗的《 共和国》还是韦伯的《经济与社会》以及马克思主义对国家的诠释都没有把国家等同于祖国。这或许是翻译上的瑕疵。虽然如此，我还是认为大多数现代的中国人会懵懂地认同这样的等式，即：祖国=国家=政府=党=代表人民。如此，我们不难理解为什么大多数现代的中国人会认为党的最高层是殚尽竭虑为民的，只是下面的官吏胡作非为。就象中国人说，佛祖是慈悲的，只是和尚把经念歪了。党的领袖希望地方政府勤政爱民、没有上访、没有镇压民众表达合理诉求的行为、没有冤狱，但他无法做到。因为一个失去制衡的官僚体系必然会逐渐失控。在权力与利益的诱惑下而无有效的制衡，鬼才会相信这个官僚体系中的人皆是圣人。何况党的领袖较之下面的官吏更缺乏制度上的制衡，谁敢保证中国不又来一次伟大的运动，让千百万人头颅落地？刘强最后说：“看看中国历史，总是有改朝换代，但不过是换个皇帝罢了......只有顶头的几个人在变，中国就是这个样子”。刘强得出了自己的结论，但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二
        上海，旅程从这里开始。世界上第一个投入商业运营、耗资12亿美元的磁悬浮列车，“从观景台上，可享受世界最顶级的餐厅视野，俯瞰外滩十线大道，越过黄浦江眺望令人惊艳的浦东新区”......如果只看这样的描述，没有人会怀疑这是片“充满希望的乐土”。“中国经过几个世纪的试炼，终于有机会再次成为伟大的国家”。
        上海不是一个刚刚出现的城市。外滩的浦江饭店、和平饭店，还有外滩三三号的前英国领事馆以及浦江饭店对面的公园门前挂着“华人与狗不得入内 ”的传说......见证着上海的历史。这一切似乎提醒着中国人1840年以来遭受的屈辱，现今的中国人无不从内心渴望国家的强大。从1912推翻满清帝制后国家分崩离析到中国名义上统一后开始的抗战，再到1949，这片土地上的人民为独立和强国的梦想经历了多少苦难，付出了多少鲜活的生命？对于这些，看看国内网络上的发言就知道，对此中国人如今还无比悲愤。但1949以后的历史似乎被选择性地遗忘了。
         历史与现实的错位加之历史与现实的断裂赋予了中国人太多的沉重。
        “从外滩与南京路的霓虹往外走一里就会发现，成千上万的人靠停业工厂的离职金过活，一个月四十美元，没有健保，如果得了重病，只能在家等死”。上海的新贵们过着和纽约有钱人一样的生活，对他们来说自然是前途无量。在同一时间，相隔一里地的现实对比颠覆了这个“充满希望的乐土”。
        
                                        三
        齐记者看到每一个城市、甚至小镇都在大兴土木。这是个日新月异的国家。这个国家的繁荣似乎会随着312国道延伸、辐射。但他带领我们来到了河南上蔡，还有城市周围广阔的农村。他和艾滋病人交谈，和耕作的农民交谈。
        “1990年代......河南省卫生厅想出一个点子，就是付钱向普通农民买血，然后从中提取血浆，卖给西方及中国的制药公司制造疫苗......农民们发现，卖一次血所赚的钱比他们一个月赚的钱还多......不幸的是，HIV病毒也跟着迅速蔓延开来”。
        在农村耕作土地的大多数是留守的老人。仅凭出卖地里出产的农产品只能勉强糊口。一个孩子义务教育后再受教育的费用就会让全家人就会立即陷入困境。家人还千万不能生大病、因事故残疾，特别是家里的主要劳力，否则这个家庭就会沦入赤贫的境地。年轻人（没办法继续上高中的学生）只好怀揣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的希望去到312国道沿线的城市。那里也许有工作的机会，也许有人会打拼出来一个无比绚烂的未来？
        迅速扩张的漂亮的城市只是一件外套。无论这件外套如何的光鲜华丽，但这个穿外套的人却是瘦骨嶙峋，甚至皮肤上出满了疹子并象艾滋病患者一样开始溃烂。但地方的官员却不惜通过恐吓、抓捕来掩盖这外套下的一切。
                              四
        齐记者来到西安，这个中国历史上最辉煌时期的都城，那时叫长安。西安是个让人愉快的城市，不光是齐记者这样认为。绝大多数的中国人也会在这里找到作为中国人骄傲、自豪的理由。
        秦统一六国奠定了这个庞大帝国的雏形。因此才有今天黄河、长江两岸人民的民族认同感以及对国家必须统一的认同。
        古老宽大的城墙、壮观的兵马俑、神秘、恢弘的始皇陵......及至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这些文字不仅琅琅上口也让人为之激奋。公元前202年汉朝在此建都，更是让人想起《汉书》里：“臣延寿，臣汤，......斩郅支首及名王以下。宜县头槁街蛮夷邸间,以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这样的豪气。还有公元7世纪在此建立的唐朝，更让现代的中国人津津有味地向往着万邦来仪的帝国气派。
        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三十几年后，中国的经济取得了长足的进步。大多数中国人认为重新成为汉、唐只是时间问题。齐记者的一位艺术家朋友对他说：“经济浪潮淹没了主动思考的能力”。另一位巴士售票员说：“我当然悲观。生活在这个国家，它就是太腐败了”。很简单的道理，一个官员普遍腐败的国家不可能成为一个伟大的强国。
        
                            五
        过了兰州。齐记者来到拉卜楞寺。“我们走到佛像隔壁祭坛的厅堂，里面挂了一张西藏流亡领袖的照片。‘这是允许的吗？’我撇过肩膀察看，确认没有官员旁听，用英文轻声地问导游。他胆怯地笑着，转过身去，不愿回答这个问题。他旁边有个胆大一点的喇嘛......用破中文说：“达赖喇嘛在我们心中”。
        齐记者来到吐鲁番，与一位叫木拉提的维吾尔人激烈而坦白地讨论维吾尔人与汉人的关系。“‘这里的情况变得愈来愈糟’。他最后终于承认。冒着经过计算但相当安全的风险，赌我再怎么也不会把他出卖给任何路边的警察”。
        胆敢对皇帝和朝廷不敬、非议皇帝和朝廷在中国历朝历代都是有罪的，甚至“腹诽”也有可能掉脑袋。想起《茶馆》里张贴的“莫谈国事”的纸条。想起元朝时候，二十户人家共用一把菜刀。我们也就不奇怪在有的地方购买菜刀需要实名制。
        但这些还是不能阻止人民偷偷地谈论他们想谈论的，更不能阻止人民内心怎么想。
        
                              六
   齐记者将最后一章命名为：道路已成。“就我看来，这是二十一世纪初中国当前真正面临的大问题，也许将是一个决定中国能否成为伟大国家的问题。中国会不会还会重复历史上每次改朝换代的那一套，或者中国会否、能否打破那种既定的轮回，而走出不同的路？”。
        齐记者走了，乘飞机回到上海，然后回到伦敦与自己的妻儿团聚。“但我是个外人，可以离去，也将离去。对那些必须留下来的人而言，就没有那么罗曼蒂克了”。
        
  就312这条国道而言，我们知道它全长4824公里，从上海到霍尔果斯。就中国而言也应该有一条道路，但我们不知道它最终的方向、不知道走在这条道路上的人民会到达什么地方。但愿这道路不要象那些笔直、宽阔、漂亮但偷工减料、铺筑在淤泥之上的高速路，很快就坑坑洼洼、残破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