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山大道，我的写真全貌》：论及一切

作为日本向世界输出的当代最重要摄影家，森山大道的作品常给人留下粗粝、高对比、失焦等印象，而这作为技术和形式更是突出表现了其内容，比如森山大道作品里的人物表情，常常表现出呆板、疯狂、焦虑和荒诞。形式对应内容，就是妥帖的艺术品，而我们对于更高级的艺术的要求则是，形式加内容共同来渗透精神。观摩森山大道的一本本摄影集，他的确如此做到了，比如呆板的日本儿童在接近疯狂的游戏之时，你或许可以理解这样几个关键词背后，当代日本人精神上的一个层面。

《森山大道，我的写真全貌》是一本集多年的访谈合辑，如此厚重的言论同时扑面而来，几乎可以看做是森山大道的一种自我消解，他的观点和行为背后的精神，在一次次对谈中得到了体现。从中也不难看出来，森山大道在“说”的时候可以理性十足，且充满对异化世界的不确定感，无论是对“挑衅”行为的解释和自己备受争议摄影风格的阐释，都有他个人的非大路货的言说。

言说对于某些人来说本身是具有快感的，但不一定人人都擅长此道。精通者会将语言变成漂亮的物件，口若悬河之类的，而有些木讷或者口拙者，则在断断续续中容易释放出真诚和本质。无论是看这本访谈录，还是在关于森山大道的纪录片中，都能见到一个如同后者这样的“原始人”。

当然即便笨拙也非不自信，相反森山大道在论及自己终身挚爱的摄影时，总有一种固执在里头。他说：“我已经用自己的摄影去拒绝那样的东西（故事性的东西），因为我不喜欢摄影只是那样。我已不想被影像所左右，摄影就是复写（copy），我只在意这个。”他没有过于聪明的机智回答，只有直截了当式的告白，某种意义上，这也是我们对一位艺术家期望看到的。

这本书中有一张跨版照片，小女孩疯狂地在跑，表情怪异，那不是年轻的表情，好像是在巨大的恐惧过程中的一种内心流露，事实上在森山大道抓怕这样照片时不太可能有某种危险出现，但那种表情究竟是什么，又如何而来呢？这是让人许久发呆的一张照片。在这本台湾新近出版的访谈录中，这张照片的印刷不是很好，失去了一点质感，但它作为森山的经典作品并不会让人陌生，在“Thames&amp；Hudson”出版的《Daido Moriyama》（2013年4月版）中，同样的画面尺寸缩小了，铜版纸印刷更显精致和表现力。

同样令人印象深刻的，还有一张小女孩在跳绳的照片，玩耍，但一点也不可爱，甚至表情中的愤懑和拼命劲儿，还会让人感到恐惧，这同样难以解释，但也同样产生了莫名而强大的震撼感。

森山大道有着一股日本人本土的特质，他的作品中无论呈现出荒诞、惊恐、呆板、慌乱，都可以看成是一种对日本人的自我认定。他在访谈中也多次提到，一个城市应该有自己的摄影师，东京的就交给他和荒木经惟这些人吧。

新宿是东京都内23个特别区之一，在森山大道和荒木经惟的镜头里既别样又深刻地反映了本质。荒凉感和都市人群的冷漠，总可以成为森山大道的一张张作品基调。对于观赏者来说，新宿两个字无论是作为背景，还是从森山大道的口中说出，都已经有了一种特殊的气息，它到底有多不可思议，这大概也就促使你去不停地发现森山大道更多作品的诱惑力。一次次相遇，就如同莫名、期待、见面，然后进而更加期待这样的循环。

这也是一本对粉丝来说有福了的访谈录，不仅有森山大道对自己发出的挑衅行为的诸多解释，也有他细致到某一本摄影集创作的前因后果，除了理论和立意的阐释，当然也能见到诸如他跟老朋友荒木经惟之间的亲密交流。这是轻松的一刻，也是可以被读者观察到两位日本同时代摄影大师之间友情的一刻。荒木：“但是只有死亡，若不加入官能和色情的话，无法变成摄影……您比我早出生两年，先出生的人比较伟大（笑）。”森山：“那就这么说定了（笑）。”

森山大道强调肉体、本能，只有从这些出发的摄影才是与摄影师本人发生关系的作品，他说：“我的摄影是以感觉、本能的形态和观看者接触，是拍摄的瞬间冲击着这些年轻人。”森山大道对他的作品有着一股严谨而放任的态度，他的摄影集甚至可以不放一个字，放弃了除图片本身向读者解释的权利，但在访谈里你几乎见到了另一个言无不尽的森山大道。

另外一本较早出版的《昼之校 夜之校》（陶玲玲译，中国民族摄影艺术出版社2013年1月版）是森山大道的讲座，大多为学生提问，也有森山就一个话题延展开去的夫子自道。在高校的讲台上，森山大道一点不像教授或者大师，最多是以前辈的体验来告解大家。技术、流程、器材、手法等细节，对于许多风格化艺术家来说将这些公布那无异于一种破产，可是森山显然不在乎这些，他更愿意像他观察世界时的视角一样，沉到地面的高度平静无私地与人交流，袒露所有。

另外一本结集多位日本摄影师访谈的《写真物语 上-日本摄影大师语录1889-1989》（亦安工作室，台湾2012年12月版）几乎从学术和欣赏的角度全面介绍了日本当代摄影，有自说自话，也有他们处于历史坐标位置的划定。历史的作用便是能看到今人的影子，从森山大道进而到日本当代摄影，这本不厚的历史能告诉你森山大道身上符号的一些来源，看到东松照明、中平卓马的言论和作品，你或许可以知道其实一切都是有传承的。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看森山大道的摄影作品和言论对读者都有可能产生一种治愈功能。扑面而来的剧烈黑白对比，以及那些呆板疯狂的面孔，总有一种踏实的疗效。它们甚至可以成为反击庸常化和荒谬不堪生活的一种武器。

森山大道的作品连同他所写的散文和所言的访谈对话，形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这些共同构成了他独特的个人魅力。在我逼仄狭隘的视线里，有如此魅力的艺术家并不多，活着的更是没有几个，森山大道那张四四方方的大脸会在看他的访谈时蹦跳出来，在他那些一幅幅的黑白摄影作品里也会时常浮现出来，我的理解是，这一定是一位艺术家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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